第 42 章
幻境里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日升月落,月隐星沉,每天街上叫卖的都是同一拨人。fanghuaxs只是,一晃神,芍药便又开了一波,两人又过了两个年节。
修士闭关不知年岁,这样慢得好像能看到日光一点点斜下来的日子是极少见的。
闻世芳记得,她上一次如此生活,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她时常面对的是一座空荡荡的小岛。
学堂里一派平静,周一元再没有回来找麻烦,纵然是暴脾气的高长安也逐渐收敛了性子,架打得越来越少,而当年豆芽似的周知礼噌噌拔了三五寸,指甲上的丹蔻明艳动人,对于高初云的喜爱一如既往。
至于一向闲不下来的清风老道,每日雷打不动地坐镇主殿,手边的朱砂黄纸从未断过。
乡民们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项来求符,笼统到一生顺遂、家宅平安,具体到今年红薯大丰收、明天能抓到一尾鲤鱼……而像生了孙子,孙女满月,儿子周岁,大女儿出嫁这类喜事则是固定项目。
但道衍和徐南星夫妇从没有在青松下出现过。
又是一个漫长的冬日,天色一连灰蒙蒙了好几日,宋青已然懒得抖雪了,只由着压在枝条上的雪一点点变得紧实致密,直到天暖化水。
也许,七星山年年都会下雪,这一年雪虽没有去年大,却一直持续到了年关过后。
小院内,池塘水面上仍有一层薄冰,细细的飞雪一落下便和冰层融为一体,而在驳杂的冰层之下,金红色的鱼儿偶尔显出行迹,却也不过倏忽而已。
闻世芳一如既往斜倚着朱红栏杆,有一搭没一搭地推演着幻境,指尖沾染的飞雪刹那便化作水珠低落。
她们在这里已然耽搁了太久,如若心不能破,便只能以力破之了。
熟悉的脚步声再度响起,由远及近,闻世芳回头望去。
倪霁去而复返。
这个时候,她本要去练剑的。
“道衍在下棋,应该是和宋青。”倪霁上前自然地把闻世芳肩头的雪花拂去,语调有些迟疑。
山间的雪湿,不似中陆城的雪一吹便卷走了,倪霁指尖陡然挂了几滴晶莹的水珠,握惯了长剑的手莫名一抖。她忽地有些狼狈,无措地背过了手。
一大清早,一向坐镇主殿的清风老道忽然不见踪影,她出门看了看,便发现挂满了符箓和祈愿牌的青松下,多了一张棋桌,清风老道正站在桌边手舞足蹈。下棋的仅有一人,便是道衍。
闻世芳瞬间明白了过来。
道衍下棋不奇怪,宋青下棋也不奇怪。但两人一起,却有些不对劲。
虽本该是好友,但在这幻境中,宋青和道衍却没什么交集——很奇怪的,道衍听不见宋青说话。
到宋青本体下时,人迹寥落,只有鸡鸣遥遥响起。
飞雪漫漫,苍翠青松下,道衍一身书生打扮,宽袍大袖,纵然乌发不在,却也自有一番别样气度。
棋盘上,黑白纵横,执黑子者,棋风凌厉,成破竹之势,执白子者,却是稳打稳扎,两方已成胶着之势。
清风老道瞅着道衍一人执两子,屡出奇招,馋得抓耳挠腮,正无声地碎碎念着。
宋青一如既往地打了个招呼:“呦,你们都来了啊!”
道衍听见响动,放下棋子,微微一笑,一种微妙的倦怠感顿时显了出来,像是他已经赶了很长很长一段路一般。
“一别经年,两位道友可还安好?”
两人这才发现,那柄雪白的拂尘又横在了他膝头。
他面容未改,那双寒星似的眸子似曾相识,一如当年邀请闻世芳进山和决议还俗时的眼神。
倪霁心头忽地一跳——他醒了。
闻世芳:“道友堪破迷障,可喜可贺。不知贵夫人身体尚安?”
道衍摩挲着手里的棋子,眼里笑意真挚,却又带着几分悲色:“……她还好。”
清风道人不知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不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心想问却又不敢。
雪没有停,但也没有更大,天色晦暗如昨,这雪像是一直下了很多年。黑白交错的棋盘上渐渐沾上雪花,宋青卷着小风,几乎是一粒一粒地拂去了雪花。
道衍一笑,慢慢放下了一粒白子,神色怀念。
“我与南星相逢于雪夜。那日,她在山中采药,不慎遭逢大雪,万幸找到了一个破庙得以暂避。我则是游历经过,听闻山中有一清泉,酿酒甚好,便想进山采一些。”
两人恍然,这便是道衍与徐南星真正的故事了。
另一边,清风道人已然呆住了,愣愣地发出一个音节:“哈?!”
不知怎得,一向有疑便问的宋青也没有注意,继续兴致勃勃地指挥着道衍该往哪里下。
啪——
黑子落下,道衍捏起一枚白子,继续道:“那日庙中篝火甚亮,我不是多话之人,她也不是。怪只怪风雪实在太大,一连将我们围困了三日。我虽可依仗修为脱身,但惟恐我走以后,她出事。于是便等了下去。雪停以后,她胆子极大,言家中老父还在等她的草药,想请我护送她一段路。不过举手之劳,我自是答应下来。”
“我当时初出茅庐,从云州一路游历到平泽,见识了许多豪门大派,也见识了许多不该有的纷争,心生倦怠,便想找个安静些的地方,修养一段时间。我便在徐家医馆安顿了下来。”
白子轻轻落下,落子声极脆。
宋青一滞,不可思议道:“道衍,你确定要下在这里么?”
道衍忽地轻笑了一声,“落子无悔。”
“那好。我下一步就落在这里吧。”宋青的声音听起来很郁闷,正如所有发现棋友水平突然断崖式骤降的人一般。
但,一向杀伐果断的黑子也下了一步烂棋。
闻世芳若有所思地看向青松。日头已然高升,但那些时常出现在宋青本体下的乡民还未出现,甚至连刚刚的鸡鸣都消失了。
风半点都没有慢下来,雪珠子甚至更细密地打下来。
倪霁忽然心悸。
花发的道人抬头望向似乎直入云霄的青松,眼神悠远,“后来的事情,你们想必也猜到了。凡间话本总爱写些富小姐穷书生的姻缘故事,结局总是圆满。可修士的情缘又有几个能善终?相识不久,我就发现,南星无法修炼,我与她最多不过百年缘份。我思量多时,不愿误了她的正缘,也狂妄地觉得我定可渡此情劫,便决定悄悄离开。只是,南星太聪明了,她看出了我的去意,拦住了我。”
道衍执子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她说,她其实猜到了我是修士。”
“我听闻,修士虽有伟力,却一样有劫数要渡,你可是么?”
这几乎就像是一种诅咒。
纵使已过近百年,他仍然忘不了当日灯下徐南星看着他的眼神,悲愤交加而眷恋不舍,绝望又带着希冀,形容惨淡但眸若明火。他当即就明白,此生道心已有瑕,大道无望。
但那时,他已经顾不上道心了。
他只觉一股莫名的酸痛自心脏开始迅速蔓延,像是一株蛰伏已久的毒藤。他想要那个在风雪中结识的姑娘能够不再隆冬入深山,他想要能与她共剪烛花。
他想要,一直留在徐家医馆内,直到有一人寿终正寝。
“我并未承认,只说是下山游历,偶然遇见了她,一见倾心。”道衍慢慢抬起头,惨笑了一声。
飞雪轻飘飘地落在雪白的拂尘上,道衍的头发越发斑白,一如她们在甘泉镇里见到他时的那般。
“……那好。我们成婚吧。”
理所当然的,他们拜了天地,甚至素心真人都作为长辈来了一趟,眼中满是他不懂的温柔。
事情办得并不潦草,凤冠霞帔都是用的一等一的料子,在光下像是流火一般,映得徐南星色若骄阳,徐氏医馆也整修了一番。
“礼成——”
当司仪拖着长长的调子喊出这一声时,有什么东西悄然生发。
后来的后来,曾经的徐姑娘已经是风烛残年,老眼昏花,医书也看不动了,一身医术毫无保留地传给了某位聪明伶俐的学徒。
“我这一辈子很开心。”
那声音轻得好似一声叹息。但道衍听到了。
彼时,徐南星正坐在摇椅里,梳得整整齐齐的花白头发被风吹起了一点,像是流散的浮云。
门前石榴花开得正旺。
她慢慢转向天边,很轻很轻地祝福他:“望你得证大道”。
这辈子,他与徐南星一同入山采药,一同打理医馆,白头到老,只是,没有一同被埋进土里。
他不断地变幻自己的容貌,从俊朗青年到略显沧桑的中年男子,再让头发逐渐变白,皱纹一点点增多,背脊慢慢弯下来,脚步也拖沓起来。终于,在拄着拐杖的年纪,他为他的南星送了终。
“我其实从未放下,”道衍忽然长长叹了一声,摇头笑道,“入门时,师傅便说我执念太重,没想到学了这么多年道,到头来还是如此。”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在添上最后一捧土后,他在新坟边独自坐了很久。他一一撤掉伪装,拿出了蒙尘的拂尘,滞涩的灵力再一次欢畅地流动在全身经脉中,但他的头发却永远成了花白的模样。
不知哪一日,他决定离开。情劫结束了吗?没有。若是那些动心起念也跟着那具薄棺一同埋葬,他如今不会陷入这个幻境。
修士的记忆通常很好,如今,那短暂百年中的点点滴滴都成了折磨他的刑具,譬如水滴石穿。
闻世芳长叹一声,实在无可安慰,心中又不免升起几分忧思,她这师侄看着一副一心求道,不求风月的模样,但恰恰这样的人是最容易遇上情劫的。
岁月相隔,阴阳两望,情劫之艰难莫过于此。
倪霁自然是不知道闻世芳已经想到了此处,她注意到了一件事——棋局停滞,宋青已经很久没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