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开颜堂内,方才通明的灯火已经熄灭到了一盏小小的油灯,顾修文脸色阴沉,白日里的平易近人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fanghuaxs
素白的墙上,竹影摇曳,但这些本该让人觉得清雅的瘦长影子却无端显出几分魔魅。
“先生,谢家的人都过来了,你说该怎么办!”顾修文咬牙切齿地问道。
竹影中传来一道低哑的苍老人声,
“慌什么,令牌可以伪造,传闻可以记住,谁知道她究竟是哪里来的。谢家人来过几次川北?”
“万一呢!”顾修文急急道,“而且那修士修为了得!说是她真查出些什么……”
那人顿了顿,莫名笑了起来,慢悠悠地开口道:“做大事,总要有些代价,这一点,你就不如你父亲。当初你既然选了那一步,就该想到有今日。”
“况且,你顾家蛰居在此数百年,为的不就是今日么?要不然以你顾家的传承和实力,直接迁到修士三洲不是更好么?当初九黎门的人走的可是我那条道,他们那脸色我可还记得呢。”
顾修文脸色愈发难看,看向竹影的眼神几乎像是要吃人。
没一个好东西!当初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然而眼下,九黎门已然不可能接纳顾家,他完全回不了头了。
那声音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情绪,又气定神闲地开口:
“贤侄啊,修士在外游历,有所伤亡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么?就算是谢家查过来,那有能如何?”
“况且,那位小修士身上可有一缕难得的剑意呢,以如此资质之人喂你的大阵,岂不妙哉?”
顾修文冷笑一声,那小修士到现在都没出过手,这人倒是门儿清!
他颇为不痛快地开口:“我看你是早就盯上了那剑修,想借刀杀人吧!?”
夜风卷过,浓云遮了些许月色,竹影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贤侄聪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便是有人想做那阵风。我么,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不过,这不是正和了你愿么?你现在与其担心那修士,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应付倚山城的人,我看她们可是来者不善,可要当心她们联手哦。”
“……那最好。”
墙面无声地波动了一下,装饰用的长卷上,一面正到关键时候的黑白棋盘悄然亮起。
顾修文沉沉地看着那盘棋子,终是伸手动了一动。
刹那间,黑子已成死局。
另一人满意地轻笑一声,“倚山城的人你可要好好招待,那可是不少助力呢。”
同一时刻,原本身处一片竹林间的闻世芳脚下一空,再睁眼时已经到了一片火海中。
通红火舌瞬间便缠上了不速之客,焰芯中带着几分金色,在青衣人身上照出一片煌煌来。
闻世芳有些诧异地掐了一束,金红火焰在指尖上跳跃了刹那后便瞬间消失。
鎏金火,寻常修士沾之便会被金气灼伤,若是修为不够便会直接化作养分。看这鎏金火的规模,怕是经年以海量灵力供养的了。顾家倒是十分舍得。
只是不知,他们到底是以什么供养的了。
闻世芳轻笑一声,宽大的衣袖悠悠拂开摇曳的火焰,穿林拂花一般走向了火海深处。
不过,她终于感受到了倪霁的气息。
就在转换的那一刹那,鲜明的不问天气息混杂着剑气传了过来。
另一边,一片漆黑中,倪霁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屋子高高低低的傀儡,紧握见月的手指已经发白。
与其说是屋子,这里不如说是广场,或者说更大。她实在看不出这里到底有多大,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这里套满了空间法阵,若是随意乱走,不知道要被传送到哪里去。
应该是,整个顾家都被无数阵法笼罩着——她方才还在石径之上,不知触动了哪里被阵法给送了进来。
而且这些傀儡……
一开始的震惊过后,倪霁的眼神便渐渐沉了下来。
她也是见过诸多傀儡的——谢家就有两位傀儡师常住,其中一位还是和她同辈的。
这里的傀儡和她见过的那些大不相同。
奇形怪状、阵法符文稀少不说,傀儡身上琳琅满目的武器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虽然修为似乎只有刚刚入门的知白之境,但剑修的直觉告诉她,这些东西很危险!
眼下这群傀儡尚未被驱动,都安安静静地立着,像是某种奇异的摆件。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收剑以免碰到了如兵甲般密密麻麻排列的傀儡。
腰间坠着的令牌在发烫,倪霁转头看向身后,她有种模糊的感觉,应该往这里走。只是这些傀儡却并不打算放她离开。
并不见有什么动静,原本死寂的屋子里骤然响起了细细簌簌的动静,眨眼间便成了喀拉喀拉。
倪霁顿时汗毛倒竖,下意识地挥剑。
锵——
剑锋在傀儡的木制表面拉出刺耳的长音,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暗中骤然显现,随后便是一团烟花般猝然升起的焰火。
分不清头脚的椭圆形傀儡顿时被吞没,未着火的残部零零碎碎撒了一地,焦味混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弥散开来。
倪霁心头一沉,刚刚虽然只是一击,但手感却十分微妙,若是有品阶更高的傀儡怕是十分难缠。
况且,若无傀儡师驱动,傀儡是万不会自己动的!
顾家这是要做什么!?
这刹那的火光似乎给其他傀儡指明了方向,顿时潮水般涌过来。
眨眼间,满屋子安静伫立着的傀儡顿时动了起来,无规律分布在身体各处的符文在黑暗中像是游动的萤火虫。
这傀儡本身并不难缠,但这里的数量实在太多,竟有无穷无尽之感。
身后竟出现了一具身高丈许、通体绘了法阵的傀儡,比起其他傀儡似人非人的模样,这傀儡倒是长了一副倪霁熟悉的修界通用傀儡的模样——两手两脚一个脑袋。
一柄漆黑的巨刀被它提在手里,刀身宽厚,刀锋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见月只在它身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这境界堪比照神!
倪霁一骇,此处的傀儡设计精巧又悍不畏死,能发挥出比同等境界修士更高的实力。
顾家这是动了杀心!
转念间,傀儡已然攻了上来。
锋利至极的刀锋裹着滚烫的火光从上而下砍了过去,透过扭曲的空气,倪霁眼中的傀儡也好似漂移的影子。
倪霁的身法提至了极限,一白一黑两道影子缠斗起来,快如疾风,而原先那些傀儡已经远远地退开了,像是自发地为她们腾出了场地。
巨刃呼啸如北地寒风,在它面前,不管是见月还是倪霁本人,都像是一只小小的飞鸟,左支右拙,摇摇欲坠。
电光火石间,暗夜般的刀刃直指倪霁眼球。
那一瞬间似乎无限漫长,纷乱杂念飞逝而过,又似乎短得容不下半个念头,她好像什么都没想。
她似乎已经能感受到一抹血色在眼前弥漫开来。
还没来得及闭眼,倪霁就感觉一道朦胧的灵光带着霜雪的寒意顺着她的身体蔓延了上来,眼熟的符文几乎转瞬间就映到了傀儡身上。
杀机四溢的刀锋并着无名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这一瞬间安静得不可思议。
好机会!
倪霁眼神一厉,腰部猛地一扭,身形已然转到了一丈之外,脚尖再一点,见月已然刺入了傀儡心口。
灵力灌注,裂纹猛地炸裂开来。
轰——
傀儡猛地栽倒下来。
有人来了!
倪霁猛然一回头,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虚空中踏出,火光潋滟,青衣飘然。
烈烈火光中,她不自觉阖了下眼,错过了来人略显凝滞的眼神。
闻世芳:“辛苦了。”
话音落下,熟悉的灵力如飓风般摧枯拉朽似的袭卷过境,原本蠢蠢欲动的傀儡动作顿时一停,随即以各种姿势瘫软在地。
灵光熄灭如吹烛,屋内再度陷入了黑暗。
会客堂,竹影仍然摇曳,珠圆玉润的棋子无声地化为一堆灰白齑粉,从墙上簌簌落下。顾修文猛地睁开眼,眼中满是骇然。
来人的修为之高是他远远没有预料到的。他不由升起了一个念头——谢家已经知道他在干什么了!
但事已至此……
他心头一狠,拿起桌上一只精巧的七孔玉桥就往长卷上掷去。
长卷上泛起水波似的纹路,玉桥没入水面,微一延伸似乎刚好就要架在一泓湖水之上,但却在最后一刻翻转到了湖水之中,像是一道没有主人的影子。
隐约的蓝焰在水中亮起,映得湖水如同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泉一般,青绿长卷顿时多了几分诡谲。
“该死的!”
顾修文脸色狰狞,狠狠拍了一巴掌,手下的茶桌顿时四分五裂,杯盏茶水叮呤哐啷滚了一地。
是时候该让那个人来抱水城了。他阴沉地想着。
另一边,闻世芳看着满地偃甲忽地有些愣神。
溪山剑法初成之时,倪涯也是用了许多傀儡来试剑。那时,她们尚且年轻,不圆满的剑法总会陷入卡顿,敬畏长生剑主名声的修士总能找到些漂亮的奉承话,而她们几个只会肆无忌惮地笑起来。那时,倪涯也是这般逞强模样。
“还不给我出出主意!”倪涯总会这样笑着回一句。
若是谢天影有兴致,她便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攻上去,但不管什么时候,吴萍开始都会一本正经地试图给她卜上一卦。
但倪涯是停不下来的,飞溅的傀儡残部很快就会搅乱吴萍的卦。于是,试剑就变成了大混战。
那样的年岁已然过去太久了,但比起修士的寿命,那似乎只是不久之前。
大抵是闭关太久了。闻世芳有些怔然,又带着些没来由的宽慰。
她初见倪霁时,便觉得倪霁对剑道颇有天赋。如今看来,她应当是没有看走眼。
倪霁心头一松,便觉灵力亏空得厉害,幸得一股莫名的风虚虚托住了她,要不然也要毫无风度地滚到地上去。
“我来迟了。”
倪霁舔了舔唇,心跳渐渐回落,“刚好。”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一时屋子里又陷入了沉寂,满地的偃甲堆得此处像是大型废料库。
许久,闻世芳才说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屋外有人,”倪霁言简意赅,“我本打算出门看一看,但刚踏出去便陷入了一个法阵,转了许久后便被传送到了这里。”
“有人想引开我们。或者说,那人想让我们死。”闻世芳点点头,那人没有触动阵法,她也因此半分都没感受到。
但靠近到了倪霁能看到、阵法却又没有被触动的程度,也不是易事。来人要么阵法造诣颇高,要么修为极高,至少比顾修文的修为要来得深厚。
“你还记得那人气息么?”
倪霁摇摇头,费解道:“记不得,那人身法灵活不说,气息也近似于无,修为更是感知不出来。”
闻世芳眉头一皱,这可有意思了。倪霁修为已达照神,按理说照神以下和观我都能感知出来,但她没有。而观我以上只有一个境界——元君。
小小顾家来了一位元君?
偏偏她还没感知到?
闻世芳一挑眉,安慰道:“许是因为那人功法有异,掩盖了自身修为。顾家诡秘之处颇多,你小心便是。”
倪霁点点头,“这都是,因为顾锋?”
“恐怕此事还另有隐情,”闻世芳顿了顿,饶有兴致地捡起一块分不清本来面目的偃甲,“单是这里的法阵就所耗不菲,更何况还有这些偃甲。”
还有烧骨阵。这每一样放出来都可以成为一时新闻,三样加在一起,顾家到底是在谋划什么?
“那王前辈和林前辈?”
倪霁深深皱眉,若是顾家打算灭口,那留在小院的夫妻俩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没事,阵法没有被触动。”
闻世芳走过去,轻轻拉住了倪霁的手腕,“走吧,先回去看看。”
一步踏出,景色骤变,潇潇竹林接着半截轩窗,后边隐约还是荡漾的水波。
“这里阵法极繁,稍有不慎便会迷失其中,若是没有熟悉的人带路,恐怕在这里兜兜转转到灵力耗竭也出不去。”
闻世芳一顿,嘴角扯出一个微妙的笑,轻声道:“顾家比我们想象得要筹谋深远。”
倪霁一言不发,强压着起伏的心绪点了点头。
太近了。
实在太近了。
虽说是世家出身,但修士的世家很明显和凡人的世家不是一个概念——服侍穿衣的仆人是万万不可能出现在杏花洲的。
记忆中,倪霁很少和人靠得如此之近。
轻若无物的衣袖拂在她手上,带着些夜风的凉意,手腕上传来的热度半分也忽视不了。
闻世芳只是虚虚圈着,不让倪霁迷失在阵法中而已,但她还是紧张地肌肉紧绷,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
会客堂中,顾修文泛着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悬在墙面上的长卷,手指神经质地点着手中硕果仅存的茶盏。
重重掩映的亭台楼阁中,一青一白两条人影纠缠着飞速移动,不过几个呼吸就接近了一处湖面。
顾修文唇角抿得愈发紧,几乎拉成了一道笔直的线,手里的茶盏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快到了。
虽然没有如愿,也这样也许也不错。
这位谢家客卿既然实力如此之强,说不定能帮他解决一个大麻烦。
若是能同归于尽,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这样想着,顾修文还算儒雅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畅快,又难掩其中畏惧的扭曲笑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长卷。
闻世芳忽地抬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片虚空,只有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自从踏进了顾家大门,她便一直有种被窥探感。
是顾修文,还是顾大山?
闻世芳嘴角一翘,眨了下眼,再睁眼时已如星辰般深邃,眼中似有万千符文闪过。
嘶啦——
裂帛般的声音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遥遥传来。
天空像是纸般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闪着细碎微光的水波荡漾其中,仿佛是遥遥天河垂落。
玄妙的气息顺着水波不断逸散出来,充裕的灵气中夹杂的是几乎凝成实质的煞气,毁灭性的煞气甚至将周围的法阵切割得七零八落。
倪霁瞳孔紧缩,这里的煞气堪比青州,而且似曾相识——正是小镇那处的气息,她们来的目的,“那是……”
“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