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正是春日,晴光正好,浮玉山雪峰安安静静地在屋檐上探出一个小角来,边上是昂扬蹲踞的吻兽。czyefang
山风卷过,楝树花落了些许到屋顶上。许是风水好,这是倪霁见过的最高大的楝树,一度让她想起了杏花洲上刀剑不入的杏树,就连那紫花也带着几分相似,谢家独有的忘归只比它颜色稍淡些。
倪霁突然意识到,她真的在杏花洲呆了很多很多年。
“小云你可记住了,天道是天道,人是人,天道难测,人心却总有几分可揣度的……”
昔年,杏花洲之主也曾望着如云似雾的忘归,这么念叨着。
蚍蜉尚可撼树,蝼蚁也不见得就只能束手就擒。
倪霁陡然生出几分不甘来,都说天道难测,每一分没有落下的不幸都像是恩赐。可幸与不幸究竟是出自天道之手,还是万人之手?
堂中静了许久,直到一声沉闷的碰撞声响起。
闻世芳放下手中杯盏,垂眸看了会儿地上游移的树影,抬起头淡淡道:
“那个说见到火光的人呢?”
王老压下心头的起伏不定,喘了口气道:“就等在偏房。”
那人一身农人打扮,见厅里许多人都盯着他,不免有些畏缩,王老便操着当地方话对他温声说了几句,那人这才用不甚流利的官话说起来。
“我……是新来的,每屋子住,久用茅草打了个棚,在那里,”男人咽了口口水,“窝起夜,看见有东西亮,就悄悄走近了一点,看、看见一团火,飘着的,还有人,很多人!”
闻世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三日前。”男人磕磕绊绊地回答。
闻世芳点了点头。
王老又问道,“还有什么吗?”
男人摇了摇头,王老看了看闻世芳,便叫小厮带他出去了。
大厅里一时间无人说话。倪霁坐在闻世芳旁边,隔着一张窄窄的茶几,微微的穿堂风带来了一点点异香,夫妻俩神情晦涩难言,王老沧桑的脸庞难掩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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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圆月高悬,远山成了浓浓淡淡的暗影,城外一片荒芜,白日里茂盛的麦苗尽数淹没于黑暗中。
此地不过是一个三柱香就能从东走到西的小镇,眼下灯火都很寥落,只在远处鬼火似的有那么一星两点。
闻世芳深深吸了口晚风,草木的青涩味和一点点雨水的气息顺着风遥遥传来。
也许,等会儿会下雨。
她不确定地想着。
倪霁来得不久还不知道,不问天上并没有四季更迭,一年到头都是温暖如春,纵然不问天之外便是皑皑雪峰。
她曾经很习惯这样的环境,但眼下,她突然觉得她已经在不问天呆得够久了。
月色下,闻世芳的衣袍如水银般流淌,身后映照出一道斜斜的影子。
倪霁下意识地跟着,却忽地踩中了那道被拉长的影子。脚下空无一物,但她骤然拉开了一点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已经远远走到了那片荒芜已久的田地中间,脚下已满是焦土,天雷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些许虫豸的低鸣。
叮——
腰间不着一字的玉牌在柔软的衣料间摆动,却莫名地发出一声悠远的撞击声,倪霁一个激灵,心神像是突然回笼了一般。
闻世芳脚步一顿,想伸手拉住身侧的倪霁,但还是放下了手,迟疑道:
“天劫气息还是重了些,不若,你先回去?”
倪霁不自觉抚上了腰间温润的玉佩。
这是下山时闻世芳送给她的,说是迟来的拜师礼。
她偶尔觉得,闻世芳对她太过小心翼翼了,像是捧着一个易碎的琉璃瓶一般。可她远没有她想得那么脆弱。
纵然是再怎么端方有礼的君子剑,也是要见血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那好吧,跟紧些。”
“远春君。”
巧的是,夫妻二人已经到了此处,夜色中像是两道沉默的幻影。看二人身上沾染的露水来说,大抵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
他们感情应该相当不错。闻世芳想着二人之间那些仿佛心有灵犀般的一举一动,那本该是和满的,只是,她总觉得这对夫妻有些不对。
一些难以跨越的东西像是已经横亘在二人之间很久了,而然她们又像是在追寻着一个早已知道结果的东西。
闻世芳停了下来,一条隐隐约约的金线从她的指尖陡然升起,细若游丝,却瞬间便延伸到了视野尽头,极目所望,不见尽头,仿佛直接跨越了天穹。
那像是流泻的月辉直接凝成的,又像是无边星汉的缩影。
周围灵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久远的尖啸声在耳畔响起,像是极致的风声,又似乎是妖兽的嚎叫。
倪霁腰间的玉佩亮了一刹那,朦胧的微光瞬间就将她笼罩了起来,那些摇曳在长夜里的无名过往像是雪融一般消失了。
这里曾经有一个人,她心头一痛,尽管只是刹那,但那种痛楚似乎穿过了时间和身体的界限,映照到了她身上。
闻世芳双眼微阖,神念中,一线牵连住的是一座城,城内高阁连廊,华美异常,这是一座川北少见的大城。
另一边,虚空之中,一片幻影渐渐显现,在黝黑的土壤上映出了几分鲜红。
幻影中是无数弥漫着血色的符文,飞速流转的符文在月光下像是一张张重叠的面具,毫无规律地堆叠,乍一看像是无数奇形怪状的五官,狰狞而恐怖。
“这是,一线牵?”王平君回身,一脸惊愕地看着闻世芳手上仿佛一个金光线团子的灵光。
金线虽然隐约,但仍就能看出其上如呼吸般流动的符文,闪烁的碎光在黑夜里有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美。
据说,一线牵原是鲛人秘术,后来不知怎得传到了人族,本来是用来寻人寻物的,但施展到极致便是半分卜算了。
倪霁盯着一线牵消失的方向,不自觉地问道:“那里有什么?”
王平君遥遥望去,看起来十分温和的圆脸上只有冷然,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抱水城,顾家。”
月色下,蚯蚓般的血色符文渐渐消退,在众人沉默的呼吸声中再次隐没。
倪霁一怔,这种气息有些许熟悉。
三年前,她在青州历练时曾碰到过许多“不归人”,就是这种气息。
“不归人”其实不是人,而是那些千千万万身殒在青州的修士残魂混着煞气拼凑而成的生灵,它们大多数都没有神智,只知道吞噬曾经的同类来再度感受刹那的血肉之躯。
只有最暴烈、最精纯的煞气才养得出“不归人”,那一向是青州的特产。那么,这阵法养得又是什么?
身侧,王平君和林和从未舒展过的神色更难看了几分,
闻世芳长长凝视着一线牵消失的方向,“烧骨阵。”
倪霁一呆,闻世芳的声音波澜不惊,她却莫名从中听出了几分极力压制的森寒。
“以骨殖为阵,以怨气为灵,生生造出一位魔来,想不到川北还有如此妄人。”
月色凄冷,夫妻二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苍白,一丝暴虐的气息一闪而过。
“此阵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极大邪门阵法之一,极少有人知道,不过,三十年前的青州雪原上曾出现过一座烧骨阵。”
闻世芳叹了口气,停顿了许久继续道:“那人为了寻宝入了青州,却被邪修利用,引入了阵中,好在因为阴气太重,聚集了太多煞气,没过多久就被修士们发现,很快就被剿灭了。”
王平君嘴唇动了动。她记得这件事,那时这件事闹得颇大。毕竟,青州很多年前就是战场了,后来更是因为血雨之战沦为了不毛之地。那邪修在那里布阵大抵也是看重了这一点,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可是,青州是古战场,那这里呢?
而且,为什么?
“当真?”她喃喃自语道。
闻世芳沉默地轻轻点了下头。
府衙内,半是农夫半是杂役的侍从又敬又畏地看着夜归的四人。
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仙师居然一下子来了四个!兴奋的劲头过了以后,他很快忧心忡忡,都说那块地不吉利,如今看来倒是真的,那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应该,能解决吧……总不至于像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村子那样,突然有天整个儿消失了吧?
看着几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守卫默默念叨了几句,又忽地想起了自家还在蹒跚学步的娃娃。
四人一路无话,夫妻二人明显心事重重,只微一点头便回了自己房间。
这个时候,一般人早已睡下了了,那些早起的更是差几个时辰就要起了。
修士并不依赖于睡眠,哪怕几天不睡都能精神奕奕,只是有时候,睡眠像是一种无法摒弃的天性,天生带着些安逸的味道。
雕花香炉内沉香缓缓燃着,似有似无的香气透过镂空小孔飘荡。
闻世芳将倪霁送到房里,说道:“你早些休息。”
“师叔。”倪霁忽地喊住了转身欲走的青衣人。
“怎么?”
“……没什么。”倪霁讪讪道。
昏暗灯火将闻世芳的脸映得极其朦胧,也极其柔和,像是经年润泽的玉石。
只是一瞬间的怔愣,原本那些即将说出口的东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