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千嶂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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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舟渡坐在原地并没有动,“陛下,臣的眼睛……”
“祝尘心是清明的,且手下功夫了得,就算不能视物又有何妨?”赵熙政招那小长随过来研墨,林舟渡只好过去。modaoge
章煊扶着他站在案前,赵熙政将那御笔沾了墨汁,递到他手上。
“陛下要臣写什么?”
林舟渡好久没有握笔,如今再次握上这笔,却能感觉到熟悉。这支笔是他的东西,是赵平稷赐给他的,他当时出阁讲学的时候最常用的便是这支。有时赵平稷让他来恭肃殿和他一起批阅题本,用的也是这支笔,后来,他就干脆将这支笔搁在恭肃殿了。
“就写…过河卒子吧。”
林舟渡手下一顿,他看不见赵熙政,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应该是在他身上的,那种打量的、戏虐着的目光,三年前他被赶出恭肃殿的时候就是如此。
林舟渡摸索了一下案上铺好的纸,落笔,一气呵成。
写字多了便成了一种感觉,就算闭着眼睛写也不会偏到哪去,更何况他原本就是一手铁画银钩的好字。
林舟渡看不见,赵熙政却能看见那纸上的字端端正正,如他当年,那双细瘦可见腕骨的手写出的字却是力透纸背。他将镇纸拿去,拎着那张纸任由它风干上面的墨迹。
“祝尘的字,向来是好的。”
“好久不曾动笔,让陛下见笑了。”
“三年不动,技艺不退便是精进。”赵熙政将那幅字卷好,放在长随递过来的织金锦竹筒里,示意长随把它拿给林舟渡,“这字是祝尘写的,那就由祝尘带回去吧。”
林舟渡接过那竹筒,将它收在袖中,“谢陛下。”
赵熙政就挥了挥手,道:“你回去吧,今日朕还有事,改日再与你叙旧。”
林舟渡颔首,遂扶着章煊的手臂退下。
“顾侯才来檀京没几日,又做了兵马司指挥使,你要多提点他些。”赵熙政在他身后道,“就像那日蔡启设宴,他若不去,不就也没有后面的事了么?”
林舟渡身形一顿,遂道:“臣知道了。”
转眼就到了正牌时分,兵马司衙署对面匆匆跑出一个小兵来,慌慌张张往衙署里去。
顾长俞正坐在堂中,翻阅着案卷,那人就急忙进来,对顾长俞道:“大人不好了!周公子被马踢到水里去了!”
顾长俞连眼皮都没掀一下,“什么水里?马厩里还有河湖吗?”
“是给马洗涮的水槽子,那水槽子还算深的,好在里面没放多少水。周公子今日不知怎的和御马监送来的那匹烈马杠上了,非要驯服了它才肯走。折腾了有半个时辰,周公子硬是骑在那马身上不肯下来,把马弄得烦躁了,就跳起来把他甩下去。结果公子也是怒了,对着马大骂,又拿鞭子打马。
我们都劝着,说这马性子烈,打不得,周公子不听,还拿马刺来刺它。大人您说这马能干吗?一个气头上来趁着周公子在它身后,它就一脚、一脚就把公子踢飞了!真的是飞出去了!属下亲眼看见的!然后周公子就飞进水槽子里去了,咱冬日不在外面洗马,那水槽子就成了马驹们拉撒的地方,里面都是水和那个什么……公子他裹了一身啊!”
“哦。”顾长俞这才抬起眼睛,“衣裳是无关紧要之事,周公子可有受伤?”
说到这个,那小兵的面色有些古怪,“也…也不知道伤着没。反正那马踢的位置不太对,踢到小公子那处……属下亲眼看到了。周公子当时叫得极惨,不过从水槽里爬起来时就不叫了,脸色虽不好,却瞧着像是不大有事的样子。所以属下就猜,是不是公子他害怕这事传出去……”
顾长俞打断他的话,“不管小公子看着有没有事,还是要尽快找大夫来看看,你先上医馆找大夫来。我还有急事,得出去一趟,公子就拜托你来照顾,一定要亲自送他回府。”
那小兵就抱拳道:“是,大人放心。”
顾长俞点了点头,起身拿过一旁挂着的大氅,披上就走。
出去后,他扫过对面的大门,看见里面有人进进出出,似是忙作一团。顾长俞也没进去拉自己的马出来,顺着街巷走回侯府去。
林舟渡已经回府,他以为顾长俞还是在公廨用饭,便自己在屋中吃起来。章煊在他旁边与他一起,边吃边帮他夹菜。顾长俞一进屋,就看见他娴熟地不用眼睛吃饭,旁边的小几上搁着一个颇惹人注目的竹筒。
“侯爷回来了。”章煊没想到顾长俞会来,就放下筷子起身见礼。
顾长俞走过去,拾起小几上的竹筒,正要打开,却听林舟渡道:“别看,是骂人的。”
顾长俞就放下,向他看去,见他背对着他,不紧不慢地吃着碗里的饭,菜吃完了就叫章煊给他夹菜。
“怎么回事?”
顾长俞坐在桌前,林舟渡不答反问:“今日怎么没在兵马司用饭?”
“昨日有个卷宗放在府中了,来取一趟。”顾长俞见他不答,也就没再追问那竹筒的事,只是想起今日在寿安宫里,他管那年轻女子唤母后,又是忍不住拧眉,“今日在寿安宫,我见有个女子陪在太皇太后身边,瞧着也就十来岁……”
“哦,那是东太后周煜灵,周合商的小女儿。”
顾长俞看向章煊,章煊就又给自己夹了几筷子菜,然后端着碗出去了。
顾长俞又转向林舟渡,眼中带了丝不可置信,“她看着还没你大。如果她是母后皇太后,那先帝……”
林舟渡摘下眼前的白绫带子,“是啊,她就是父皇驾崩前三个月娶来冲喜的。”
“先帝虽年迈,却不至昏聩,先魏皇后虽逝却与他一生琴瑟和鸣,怎就……”
“当然是周家张罗着此事。当时安文友之女安瑾瑜已经嫁入陛下府中,周家总不能看着到时候陛下上位,后宫由安家一家独大,就临时想了这主意。周煜灵本是周合商和一个小班倌人的意外得子,周合商起先一直不肯认这孩子,后来还是怕有流言传出去,就把她送到京郊的宅子中随便养着。后来有一日,周合商一时念起她来,就到那宅子中去看,那时周煜灵五岁,长相颇肖其母,周合商就把她接到府里去了。”
顾长俞一听就听出了不对来,说:“这么说来,周合商是早看中了她的价值,这才肯接她回来。”
“是这样。”林舟渡将最后一口饭吃完,又转头去盛汤喝,“周合商本来是想让她给当时的陛下做王妃的,陛下也同她见过几面,甚是喜欢。只是安太后不乐意,起先是一直劝说陛下,称周煜灵的身份低微,不足以为正妃,想让陛下收她做个夫人,只是陛下不乐意。安太后只好设计害她在议亲选妻当日没去成,陛下只好选了安家的女儿。”
“那既是这样,为何最后陛下没收了周太后做夫人?”
“陛下想收来着,是周煜灵没有答应。再往后,就是父皇病重,周煜灵借进宫探望之机,身着我母妃旧衣,在父皇面前哭了一场。我当时才发现,她容貌与我母妃有至少五分相似。父皇那个时候也是糊涂,再加上周家极力劝说,就立了周煜灵为皇后。她确实比我小些,今年也才十七。”
顾长俞听完,已是膛目结舌,久久不知该出何言。他只觉着,这人到现在还能神色正常地吃了一碗又一碗的饭,也算是人中豪杰。
良久,他才道:“要这样说,安太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本来能压她一头,现在却和这小辈平起平坐。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人们总是东阁西阁地叫,可安太后身为圣母皇太后,定是要压周太后一头的,怎的现在倒被周太后压过一头去?”
林舟渡道:“安瑾瑜虽是皇后,却不受宠;安琼枝虽是陛下母亲,却非生母。陛下当时因着娶妻与安太后闹的事宫中人皆有耳闻,他们怎就敢小看了这位周太后?且周煜灵此人年纪虽小,手腕却不小,能从受周家冷眼的庶女到与安琼枝平起平坐的太后,光靠一张好看的脸终是不行的。”
顾长俞揉了揉眉心,林舟渡就忍不住微笑,“是不是觉着这摊子事有些麻烦?”
“是有些。”顾长俞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不过我想的还是,你为何肯信我。你眼睛的事都不肯对何阁老明言,却肯轻易告我。”
室内默了片刻,林舟渡将碗筷收起,拿过茶盏来,给自己和顾长俞各倒了杯酽酽的茶水。
少顷,他反问:“那侯爷又是怎么知道我没瞎的呢?”
顾长俞就直言:“我猜的。你眼虽看不见,心却清明得很。我曾经在川陵养过一只犬,那犬伶俐,会讨主人欢心,可后来它和别的犬打架时被咬瞎了双眼,自此它就不似从前伶俐,后来我将犬食摆在它面前它也不知道吃了。人也如此,眼中失了天地,心就会枯死。”
“侯爷将我与狗比?宫中倒是有不少人说我是狗。”
“什么是狗?”顾长俞直视着他的双目,“摇尾乞怜者,虽着华服,佩玉冠,亦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