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步
辰初三刻,县衙门房里的两人向外张望。
“县太爷到了吗?”
“应是快了。”
“今天赌什么?”
“当然是赌县太爷会否上演负荆请罪咯, 哈哈哈。”
笑声从门房飘出来, 袁三听了便恼火。
“莫着急。”他才转身, 却被拦住。
袁三转头要辩,却见童冉手上抱着小老虎,另一手拦在他身前。袁三立刻要拜, 却被扶住, 童冉摇摇头, 示意他不要出声。
门房里头的话还在继续。
“高大人这一手够狠, 我赌咱小县太爷今天午正前便要登门认怂。”
“不不不, 小县太爷不要面子的么?人家可是圣上破格亲授的县令, 我看怎么着也要忍到明天。”那人说着, 手往桌上一拍,“一百文钱我搁这儿了,压明日。”
“两位大哥在压什么, 带我一个可好?”一个温润的声音插进来道。
这声音隐隐有些耳熟,两人转过头来, 脸上登时通红:“县……县太爷, 您来了。”他们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作揖。
童冉踱步过去,从两人中间穿过, 拿起桌上那一串铜钱。
“本朝有明令禁止赌博,身为公职人员,更该恪守法令。小锅县前县令邓其在秘密赌室被抓获, 革职流放的例子就在前头,还不够给你们提个醒吗?”童冉一改往常的温和态度,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严厉,门房的两人脚一软,跪了下来。
“大人,那钱是他的,小的不知,小的不知啊!”其中一个脸上长了黑痣的道。
另一个人眉间有道疤,他狠狠瞪了黑痣一眼,转而大声哭喊道:“大人饶命,小的也是长日无聊,寻个乐子而已,以后再也不敢了。”
“看来县衙的门房确实太闲,都需要赌钱打发日子了。”童冉道,“桑乐,到账房说一声,将他们这月的工钱结了,都回去吧。”
两人脸色由红转白,张大了嘴。
桑乐领命而去,童冉话毕,也不再废话转身出了门房。
“大人。”袁三过来拱手道,那两人毕竟是他的同僚,他有心劝一劝童冉,却也不知怎么开口,只好跟着童冉进了他在县衙的书房。
“袁大哥可有话要说?”童冉看出他的神色,问道。
“这个……”袁三咬了咬唇,心一横道,“那两人不过是找点乐子,大人罚他们便是了,何必辞了?”
童冉没立刻开口,目光扫过来,袁三顶着他的视线,心里打鼓,不自觉低了头去。
“我的县衙里,不养闲人,更不养嘴碎之人。”童冉道。
这虽不是冲着袁三来的,可他还是冒了一身冷汗,原来以农户身份与童冉接触时,只觉得这位田畯温和有礼,却不知他也有疾言厉色的一面。
“禀大人。”桑乐进门道,“账房那儿按大人的吩咐给他们结了钱,原本那两人死乞白赖地不肯走,我吓唬了一下,便走了。”
童冉在桌后坐下,问道:“你如何吓唬的?”
“嘿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手段,不过给他们背了背犯赌禁的处罚,两人胆子小,给吓走了。”桑乐挠挠头,又偷瞧童冉脸色,“大人,我自作主张了,是不是不太好?”
“做得不错。”童冉笑,多看了桑乐两眼,“你多大了?”
“谢大人夸奖,小的二十二了。”桑乐道。
童冉点头,二十二便能登上黄阶下品,谋到官府吏员的职位在普通寒门中已经很是难得。
“大人,您知道了么?今天县尉大人称病,衙役们也都没来。”桑乐道。
“原来是这样。”童冉喝了口茶,茶是热的,应该是桑乐他们在他来前准备好的。
往常这时候,县城里都能见到巡逻的衙役,今天他来的路上却没见到,心里还纳闷,原来是这么回事。刚才那两个门子赌他要去给县尉认怂,大约也是这个缘由。
确实,若所有的衙役不上值,他一个县令也不过是光杆司令。
衙役们不会有这样的胆子公然与他对立,这后面的站着的必然是高卓。
童冉沉吟片刻道:“袁三你去跑一趟,传下话去,从即日起,全府衙上下无故旷工按天扣除月钱,旷工三日直接辞退,病假需大夫医嘱,否则不予批复。桑乐你负责记录,今天当值却没有来的衙役全按旷工一日处理,一共扣了多少钱让账房月底时报上来,给全勤的人做奖金。”
“是。”桑乐领命,立时去办了。
袁三却有些犹豫。他在县衙多年,邓其是个酒色之途,他的前任也是个中庸保守的,像童冉这般行事的县令爷他从未见过,心下有些许为他担心。
“你不必担心。”童冉一眼看出他的顾虑,说道。
但童冉没有继续解释,而是看起了桌上堆叠的文书。袁三依旧担心,可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该问的话,童冉肯与他说这些已经是耐心好的,若自己再杵在这里,该惹他烦了。遂一咬牙,替他传话去了。
袁三走后,书房的门被关上,童冉从文书中抬头,长长舒了一口气。
“崽崽,”童冉侧头倒在文书上,小老虎跳上书桌,昂着头转了一圈,像在巡视自己
的领地。童冉轻轻碰它的尾巴,小老虎转头,亮出自己的牙齿,童冉立刻收回了手,轻笑道:“你脾气这样不好,如果换你来当县令,是不是要把人都给咬死了?”
小老虎扭开头,它才没那么不讲理。
不过,如果换自己来处理刚才的事,他定会按律送那两个门子下狱,童冉只是革了他们的职,光看这点他还是有些心软,但也并非不好。
那两个门子虽然罚得不重,但普通的小门小户丢个差事肯定也是伤筋动骨的,这事情传到衙门其他人耳中,童冉的威信便竖起来了。
此后,他又当机立断出了处罚旷工的新规,有了这两个门子做前车之鉴,其余人肯定不敢把这话当耳旁风,最晚明天,那些个站在县尉一边的衙役便会陆续有人倒戈。
毕竟当吏员的多是寒门出身,出来当差是为了那一份糊口的钱,谁也不会同吃饭的家伙过不去。
当权者讲究恩威并重,他的威立起来了,恩却也没忘,他最后那句话最是精彩——旷工之人扣除的工钱奖励给全勤的。这样一来,县衙上下谁都不会愿意包庇旷工之人,童冉所立的新规矩,也就不只是一句空言了。
那之后他打算如何呢?
衙役中总有几个县尉的心腹,他们不会轻易回来当值,如果童冉依照自己所言把他们革职了,那之后的空缺谁来补?
县衙的门房不属于吏员,而是县衙雇员,有无正气品阶的人皆可用。但衙役却是县衙的吏员,县令虽有任用权,却也只能任用黄阶下品以上的人。
一个县里这样的人不会太多,要补上这么多空缺,着实艰难。
至于县尉和同知,他们同为正八品朝廷命官,童冉可以管辖他们,但要革职或者更换却不是他能做主的,而童冉若想在小锅县有所作为,他们的配合却是不可或缺,所以他今天这一番动作虽好,但还不能彻底破除困局。
县衙里的书桌很大,小老虎找了个没有堆文书的角落趴下,它没睡,而是睁着一双虎眼看童冉处理文书。
童冉用的还是羽毛笔,这几乎成了他的标志。楚钧也试着用过,笔尖很硬,写不出笔锋来,被他放在御案上当了饰品。
童冉看了一会儿文书,桑乐进来复命,同时道:“袁三已经把您的话传下去了,有六人已经回到县衙。”
小锅县县衙的衙役大约二十人,除去今天轮值的,也算回来了近一半,果然扣钱是千年不变的妙招,童冉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知道了。此外,你去瞧瞧,近日可有申请吏员的文书递上来。”童冉又道。
“我正要跟您说这事呢,”桑乐道,“主管人事的文吏告诉我,您赴任前后递上来许多申请吏员的文书,还都是小锅县治下的本地人。”
“把文书都拿过来我看看。”童冉道。桑乐领命去办。
有许多人递上申请吏员的文书?
小老虎将交叠的爪子上下换了换,又重新趴好。除去世家大族不说,普通百姓要上黄阶谈何容易。除了少数世家子弟和从商的,一般人上了黄阶都会立刻到本地或临近的衙门谋差事,断断没有都等着童冉到任才递申请的理由,除非这些人都是最近才上的品阶。
可能么?这么多人同时……
小老虎忽然抬头,前爪立起,小半个身子挺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楚钧想通了缘由,难怪童冉不慌不忙,还特意叫桑乐拿文书过来。
桑乐拿来文书,童冉一一翻看。
这些人的名字他都耳熟能详,他们每个人的正气修养途径不尽相同,但都有两条是重合的——革新变法与授人以渔。
童冉当田畯的时候,教了九乡一村的人堆肥与凿井灌田之法。凿井灌田在小锅县推广时,曾引起革新变法的天地异象,许多参与修井的人都多少聚了一些该途径的正气。
后来小锅县丰收的消息传出,许多人闻风过来学艺。因为怕麻烦,童冉一直是闭门谢客,但九乡一村也有不少愿意教的,这些人便一点点通过教授这两种方法,聚集了授人以渔一途的正气。
若是一点基础也没有,这两个多月就要达到黄阶很是困难,现在递上资料的这些人多半是有些基础的。
因为推广凿井灌田的关系,童冉与这些人也多少有过交流,若是从中挑上一些到县衙来,这些人便是他麾下的亲兵,苟同知和高卓想架空他,便没那么容易了。
今天是衙役们罢工的第一天,他还不能立刻革人的职,不过原本小锅县县衙就因为邓其的事情走了一批人,空缺还是有的。
他仔仔细细看了那一叠文书,挑了三份出来。
童冉对照着文书上的信息,写好三份授职书,又叫了袁三和那几个回来当值的衙役进来。
那几个衙役有些诚惶诚恐,进来后行了礼,便一个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有,显然童冉今天这一招已经镇住了他们。
“回来了?”童冉扫了这几人一眼,“你们今天已经被记了旷工,工钱是没有了,明天再来也是可以的。”
“不不不,大人说笑了,就是没有工钱,咱也要为大人效命,为朝廷效命呀。”其中一人道,另外几个连声附和。
童冉笑笑,不再为难他
们,而是拿出了三份授职书:“你们几个跑一趟,分别给这三人送授职书去。”
那几个衙役不敢怠慢,立刻上来接了,心里却是一阵后怕。
县令爷这才第二日来,竟然已经写了三份授职书,他们若还硬咬着不来当值,怕是他们的职位也要被别人顶替了。幸好他们回来了,做一天白工没什么,要是丢了这好不容易谋到的铁饭碗,那才叫亏大发了。
有三个衙役领命而去,剩下的三人和袁三依旧站着候命。
“你们都认字吗?会不会写?”童冉问。
“会,会。”几人立刻答道。
“带上纸笔,随我出去一趟。”童冉道。
“呜哇!”
童冉转身就走,腿却被绊住。
小老虎咬住他袍角,绿色的眸子瞪着他。
“呵呵,差点忘记你了。”童冉讪讪笑道,蹲下抱起小老虎。
小老虎进了他怀里,熟练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尾巴甩到了童冉的脸,力道不算重,但些微有些痛。
童冉措手不及被扇了一耳光,凑近了威胁道:“乖乖的,不准闹腾,不让把你送回去。”
“呜哇!”小老虎吼了一声。
童冉揉它脑袋,哄道:“好了别怕,哥哥会带着你的。”
小老虎:……
它那是凶狠地叫,不是求饶!
大白天县令带着几个衙役上街,理所当然引起了围观。不过这毕竟是县令爷,大家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是悄悄打量。
童冉先是带人去兴德街转了一圈,又去了其他几个人流大的街巷和几个城门附近。
每到一地,他都让几个衙役随机找人问询,问题也挺简单,不过是问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如果要买东西的话,又会问买什么,可否方便等等。
街上的百姓被衙役拦下不免慌张,但因为有童冉的告诫,那几个衙役全都一派温和,好声好气地问询,百姓们便也逐渐放开了胆子,甚至有人觉得新鲜,大胆上来主动回答的。
童冉也做着同样的工作,因为要记录,他便没有抱着小老虎。小老虎跟在他旁边,周围人流涌动,有些艰难地穿梭于众人的腿间。
楚钧贵为皇帝,就算登基前也是金枝玉叶的皇子,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心里暴躁得不行,把他的小侍从骂了十七|八遍。
险险穿过又一群人腿,小老虎跑到路旁,轻轻一跃跳上店家的窗沿,又借力跳上了房顶。房顶上视野宽阔没有人,小老虎总算松了一口气,安心趴下。
这家的房顶挺高的,小老虎又往上头去了一些,能看到大半个小锅县县城,县城的格局跟昨天童冉带回来的地图别无二致。
楚钧在屋顶上来回多次,眺望到他们此前去的地方,心中隐隐浮现了一个想法。
虽然他只瞧了一眼没有看全,但这些地方似乎是童冉在自己临摹的地图上圈出来的,他今天又带人了解了来往人流与人群。
昨日童冉与县尉的冲突在摆摊一事上,县尉严格执行已经过了时的法令,而童冉主张从轻发落,甚至要修改成规。
楚钧原以为他今天没有直接更改是想缓几天,等对县衙有了进一步的掌控后再行修改,但看来自己是小瞧了童冉。
他不仅要修改成规,还要立出一套自己的规矩来,他不仅要将县衙控制住,更是已经在着手利用自己县令的身份,改善小锅县的现状。
这小子第一次做官便能做到这个地步,原来自己还是小瞧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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