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衁母·瘴林
有荧光轻飘飘地飞过来。相九如探出指尖，荧光似若无物地穿过他的手指，悠悠向上，轻点少年眉心，没有丝毫恶意，只微微带些凉意，片刻又从他身后透出，飞向一旁少女。
少女面上罕见地凝出几许凝重，蹙着眉头避开了，似乎对它们十分厌恶。偏偏这些荧光又好像偏爱她，任她如何躲闪，仍旧依依不舍地跟了上去，
相九如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生魂碎灵。”少女避至离它们较远的地方，方才回他。
顾名思义，就是残破的生魂碎片，再结合之前的异变肉蛮衁，相九如想到什么，顿时愣住。
那边声音再次传来，确认了他的猜想。
“你不是一直想找你的母亲？她就在这里。只可惜再不可能分得清哪个才是她了。”
不知是否因心情欠佳，少女说话较以往更加不留情面，眼见少年因这话煞白了脸，她也没有耐心周旋安抚，反而催他看哪里异常，一副迫不及待赶紧完事离开这里的模样。
相九如心中压抑得无以复加，还是忍下情绪四处查看。
整个地穴都是浓郁戾气，所以邪物反成常态，异常则是与它相反。很快确认地方，有两处，一处在其中一根石柱上，被光点围在中心，一处在水池里，邪气源头的最深处。
少女一边躲避荧光，一边对他道：“水中的不用管，你去取柱子上那个。”
面对她的催促，相九如却没有动。
“姑姑不是头一次到这里吧？”
没想到他会挑在这时候问她，少女沉下脸，“是。”
“姑姑可曾认识那日桅杆上的男子？”
少女不耐：“你这时候问这些做什么？”
“认不认得？”
她那边的情形不大好。地穴是宽广，但满共也就这么大的地方，碎灵遍布，能躲的地方实在不多，不管少女到哪里，总有光点纠缠上去。面对少年坚持，她忍住怒气抿了抿唇：“认得。”
果然。
到了现在，他总算彻底明白了少女为何会救他。虽然之前心中已猜到大概，却仍会在不经意时冒出一丝别的念想，如今再看，实在过于滑稽可笑。
“我不知姑姑与他先前有何纠葛，也不知你是想取何物，但姑姑可有想过，那人明知你在附近，必然也会知晓你曾到过这里，怎么还会将东西放在如此显而易见的地方？”
先前的异衁隧道在少女面前不值一提，地穴虽有无数她忌惮的碎灵，但那人既然能源源不断送进衁儡，距离他们一定不会太远，自然也能知道少女身旁带了一个不惧碎灵的他。可他按捺不动，放任他们找来。如此刻意就像等着人上门来拿。
小少年一直站在原地，此刻身边也有许多荧光环绕，自他身体穿进穿出，少女不能上前，反而渐渐沉下心来，躲闪中忽然悠悠说了一句：“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太阳就要落山了。”
“你尽可以在这里和我耗下去，届时外面天黑，隧道的尸衁进不来，池子里的东西可就要出来了。”
她的声音忽近忽远，带着丝丝寒意：“会死人哦。”
相九如垂目望向池潭。水面平静，戾气翻腾，污浊中却隐隐透出一丝和熙，让他莫名感到熟悉，仿佛似曾相识。
“想好了麽？”
不知何时少女出现在他身后，因忌惮碎灵，她只站在较远处的角落。嘴角如往常一般轻扬，似乎并不在乎是否会有陷阱，也笃定他会做何选择。
相九如安静地看着她，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好。”
石柱外表坑洼，但柱身颇高，攀爬不是那么容易，且矗立在池中央，想要到达需从水中游过，少女却说池水触碰不得。
那里碎灵更是密集，多如繁星，她实在是帮不上忙，最后发现柱子临近岩壁，斜旁有块凸出的石块，只能决定从那里跳上石柱。
倒也不用他费力去爬，少女小心避开碎灵，直接将他送了上去。
总觉得小人儿身躯孱弱不堪，妥妥拖后腿的料子，所以趁着身旁还没飞来太多碎灵，少女估摸了一下距离，对他建议：“我觉得叫我把你扔过去更稳妥些。”
不等相九如回答，碎灵近身，转瞬眼前便没了她的身影，只远远丢过来一句：“你自己小心。”
落地并不顺遂，离目标偏离了些许，好在石柱稍倾斜，他又身轻，脚尖堪堪点到一处凹洼，手上扒住上方凸地，吃力地爬了上去。
凝聚的碎灵被惊扰，四散飞开，露出一株青嫩的绿芽。
即便没了碎灵环绕，绿芽四周也有一圈朦胧光晕，枝干细弱，顶杈光秃秃的，只有一片嫩叶，眼瞅着长得不太牢靠，颤巍巍让人不禁担忧是否马上也要掉落。
少女欣喜：“就是它了。你将它收起来，我们就离开。”
却也不嫌找到的实在轻松。
相九如伸手去摘绿芽，谁知还未碰到，光晕竟突然破碎，绿芽化作齑粉，在他面前消散。
周围的碎灵顿时停止飘荡，少女也同它们一般，呆立在原地吃惊道：“不可能，他用什么方法……”
碎灵骤然发作，凝聚成群飓风一般袭向少女，打断了她剩下未出口的话语。
等不到相九如为她担心，便也已觉得脚下石柱振动，原本平静的池水开始沸腾，似乎有东西正在浮上来。
不只是石柱，就连整个地穴都在跟着颤动，眼看已有石柱倒塌，自己脚下这根也马上就要坚持不住，相九如转身向岩壁跃去，刚稳住身形，原本那根石柱也随之坍塌，裂成无数碎石砸入池中，水花四溅，下面的东西终于透出水面。
像一块剥去皮的巨大肉块，能够清晰地看到透明的薄膜包裹住的暗红脉管跳动。肉块背部布满巨眼，此刻它们全部睁开，密密麻麻的眼珠四处转动。
是一只体型巨硕的衁母。
即使只浮出半截，余下仍没在池中，却已能窥见其恐怖全貌。因被乍然惊扰，神智尚处混沌，数条粗壮如蚺蟒的肉蔓漫无目标地凌空乱舞。
地穴空间本就有限，肉蔓如藤鞭四下挥过，密集到几乎没有间隙。抽打不时拍击到岩壁，碎石滚落，整个地穴都在跟着震颤。
虽然少女动作迅敏，可碎灵数量实在繁多，如今猛然再加肉蔓扫过，使她终于应接不暇，一个不慎，一颗光点没入体内。
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跪在地上，紧接着又被几颗碎灵趁机埋入。
她死咬住下唇，一手紧紧捂住脖颈乌环，脸色煞白，勉强避开一次攻击，却已经浑身轻颤，似乎正在承受什么巨大疼痛。
“小公子。”
先前相九如为了躲开甩来的肉蔓，被迫在岩壁上攀跃，此时他正抓住一处凹槽，脚下悬空，摇摇欲坠。好不容易摸索着寻找支撑的地方，突兀听到少女第一次称呼自己，微一滞神，这才反应过来，扭脸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少女躲开攻击，足尖轻点，矗立在水面。她的面色惨白如纸，在水波与荧光映衬下，形同鬼魅一般。只见她仰起脸，对他眉眼弯弯地微笑：“对不住啦。”
有东西攸地划过，右手传来剧痛，让他一时脱力，垂落下来，只剩左手堪堪扒住岩壁，不至于坠落池潭。
温热的液体从手背汩汩冒出，沿着指尖滴答落入水中。
肉蔓顿住，乱转的眼珠齐齐看向了他。
少女没入池中，转瞬不见了踪影。
冰凉的江水轻轻拍打，冲刷过岸边少年身躯。紧闭的双眼睁开，他慢腾腾地爬起身来。
滴答，滴答……
清水混着鲜血，凝成透明绯珠，顺着指尖滴落下来。
相九如浑身湿透，衣服湿答答地淌着水，一缕缕发丝卷曲着贴在面颊上，他却漠不关心。
眼前依旧是片一望无际的茂密深林。他茫然许久，然后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其实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以少女恶劣本性，怎么可能有闲心多此一举去救人？
一开始当成她的怪僻仅在表面，到后来以为是因忌惮生魂碎灵，需要自己来替她取物。
可当被肉蔓卷起身躯拉入池潭，而他发觉水底原先感受到的那丝和熙消失时，方才醒悟她的目的究竟为何。
地穴有两样东西是她想要的。
一样东西，她知晓应该就在石柱上，但无法确定具体哪根。石柱设有陷阱，她曾因此落难，虽逃离却重创昏迷，然后被他遇到。
碎灵过于繁多加上陷阱，使她明白石柱上的东西仅凭她不可能拿到，只能退而单求另外一样东西。
而她能够确定东西就在水中，却无法同时应对生魂碎灵与水中衁母，需要有生人来吸引怪物注意，好方便她趁隙取物。
顺手救下他，不过就是想用他的命来换取空隙。迟迟不肯离去，则是想等他身上伤口愈合，因为那之前还需要走过一条满是异衁的隧道。
是他自己亲口说出能看见异物的秘密。大概石柱上的东西和她身上物体有相似之处，所以当她发现通过他的眼，能确认东西的准确位置后，便起了一同取走的心思。
难怪她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有陷阱。如果东西是真的，能拿走自然好，就算不能，也不过就是实施最先开始的计划。
所以之前她根本不是在救他，只不过是嫌他没有死在该死的地方罢了。
既然非有心相救，且她已经目的达成，那自己也无需再为救命之恩对她感恩戴德。
“你没死？”
耳畔突然传来声响，惊讶中满是显而易见的欣喜。
相九如面无表情地继续继续朝前走去。少女跑到他身旁，刚要伸手拉他——
“滚开！”
大抵是刚做完亏心事，面对对方的冷漠与厌恶，少女没有生气，反而松下口气，“幸好你没死，否则……”
“否则什么？”相九如停下脚步，低低笑了，“再杀我一次？”
少女眼睫微动，轻轻摇摇头：“不是。”
“伤你非我本意，可有样东西，对我极为重要，我一定要将它取回来。”
“其实我已做好准备，若你死了，便要同你一起去死。”
这句话说得十分认真郑重，相九如僵住身形，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以她往日性情，此时这句话让人不敢相信会是她说出来的，完全就是换了一个人。
目光忍不住又投向少女，方才发现她与往日不同。
以前虽说裙子破损，可她穿戴一向干净整齐，此刻却长发凌乱，衣衫不整，裙上满是褶皱，上面沾着泥土与树叶，整个人狼狈得仿佛是刚刚在地上打过滚。
再留心看去，还能发现她眼眶微红，瞳眸湿润。
相九如神情恍惚，有些不太敢相信。
这是为了他……哭过吗？联想她方才话语，心中不由开始动摇。
突然，一个声音在周围响起。
“六姑娘，听到你对别人说出这番话，真是叫我，好生伤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