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怪潮·瘴林
巨狐驮着小少年，在密林间的横木陡石上轻松行跃，很快来至一处石地前停下。
毫不在意地将人甩落下来，狐狸化出人态，指着一块暗红大石上的裂缝道：“便是那里了。”
意外身旁无人回应，偏头看去，才发现少年目光灼灼地走向不远处的两棵矮木。
来时路上他还在担忧岩盐不可直接食用，想不到能够遇到这种树，所有问题立刻迎刃而解。
矮木挂满结串而生的豆大青果，皮上乍眼望去像是结了一层白霜。小少年小心勾着矮处的木枝，将一串串的青果摘下来。
等到觉得足够，用衣摆兜起，才发现少女坐在石上，双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着他。
他小步跑上前去，托高衣摆向她展示。少女随手掐下一颗，在指尖搓干净表皮放入口中。
齿端将破果皮，就“呸”地一口吐了出来。
嘴角几不可察地扬起，小少年忍住笑意对她解释：“这是盐夫子，果味酸咸。虽然现在还未完全成熟，却也可以作调味使用了。”
吐了吐舌，那股怪异的味道依然萦绕在口中，少女拧着眉头凉飕飕道：“你还真是讲究。”
感情他这几天是蔫在食不知味。
其实小少年这几日身体绵软确实是因多日未曾食盐，却与她说得“讲究”大相径庭。可他毫不在意被嘲，反而因头次见她面带幽怨地连连咂舌，越发觉得她此时生动好笑。
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端看少女相貌。
她的眼睛生得格外引人注目。上睑弯弧，窝角内陷，眼尾纤长，中间嵌进颜色浅薄到几近泛金的琥珀色瞳子，如含着一层远山薄雾，幽远迷蒙。
长目薄唇，嘴角上挑，本该是标准的薄情相。可细腻的肌肤，小巧顶翘的唇珠，以及丰盈润畅的面颊弧度，又在那份凉薄中为她平添了几分少女的娇嫩。
倒是与做狐狸时的平平无奇截然不同。
如此一想，她其实全身上下无不充斥着矛盾感。外貌，声音，性情……
偏偏矛盾中却也使人觉得自然，仿佛本来就该如此。
她看似性子古怪恶劣，言语常含讥讽，却又总是想些拙劣生涩的法子照顾一个以前素昧平生的孩童。
心中不自觉地柔软下来，笑意浮上脸庞，“相识多日，竟还不知如何称呼，我……”
“还是不要说了。”
少女打断他，带着一贯的懒散漫不经心道：“你我不过同困此地，等出了林子往后不会再有交集，倒省去相互介绍，好像我们曾经熟稔。”
笑容在脸上凝滞，小少年怔住，直直望她许久。半晌，垂下眼睫，“数次承蒙搭救，不好一直失了礼数，总要知道如何称呼。”
少女问他：“你会直呼恩公全名麽？”
见对方缄默，她又摆出一副大发慈悲的姿态来，“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也不是没得称呼。想来你也不过龆年，我却要长上你八百余年岁月，论辈分做你太奶奶也远不止，不如你便唤我一声……”
小少年：“姑姑。”
这算是能用给所有年长于自己女子的尊称，少女一思量：“也不是不可以，就是……”
“姑姑可要尝尝我做的鱼蕈汤？我已学了几日，如今又找到调味，想来味道定不会差。”
少女撇嘴：“我不吃肉。”
被拒绝的小少年毫不在意：“那便做蕈汤吧。”
“先前发现几种蕈子味道极鲜，回去便做给姑姑尝尝。”
……
经过一段时日休养，小少年身体基本已经痊愈，除去身上伤口，尤其是左手那处，时不时还会隐隐作痛。到底是掉下过一块肉，虽有明显愈合迹象，瞧着仍是有些狰狞惨烈，往后必定是要留疤的。
即便康复，他的肤色也是异于常人的苍白，毫无一丝血色，唇色同样淡薄，看上去总好像带着几分恹恹病态。少女捏着他的下巴左右打量，“竟还是个病秧子。”
小少年不着痕迹地避开，低垂眉眼，“让姑姑见笑。”
少女轻哼，未再理会他。
笑不笑得不知不知道，不甚满意肯定是有的。
他们在林中时日已过不短，她不知是在作何打算，从未提过何时离开，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有关这方面的
意思，这让小少年逐渐产生一种兴许以后岁月都是如此度过的错觉。
突然出现的想法使他心头升起一缕焦躁，奈何对方乖张，心知说也无用，只能压在心底，那缕焦躁也随着日子渐久愈发明显。
许是近段来的心事让小少年心不在焉，这日他像往常一般在林中摘采食物，不知不觉中走得较以往远了些，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走到一处山坳间。
原本是想立刻返回，却在望见前方石壁时顿住了脚步。
石缝中斜伸出来一株青树，枝杈上翠叶繁茂，零星透出几颗泛黄树果。
印象里以前他随他母亲游历中曾吃过这种树果，剥下厚皮里面果肉软烂香甜，十分可口。
想来少女该会喜爱吃。
她于吃食上并不讲究。不碰肉食，蕈子也甚少会吃，只不时会见她用些果子，分量却极少。这让小少年经常会好奇她是如何活到这么大，且身量还比寻常女子都要高出许多。
兴许是因为嗜睡？毕竟那副若能睡过去便可省去当日吃食的架势寻常鲜少有人能做得出来。
也或许妖类异能，凡人意想不出。
小心沿着陡石爬上去，好在果树所长地势并不太高，少年身轻，落脚方便，所以倒也不难攀爬。
终于来至树顶，伸出手去摘杈头树果，枝杈颤颤，探了几探，果子摘入手中，正要寻找其余成熟果子，忽闻下方传来声响。
顺着声音传出方向望去，原来山壁斜后方有一条细长裂谷，被山石与茂林遮挡，所以方才没有发觉。枯枝碎裂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个人影从谷中晃悠悠地走出来。
虽然还未看清，但之前的遭遇使他第一反应就是猛然伏下身子，趴卧在绿叶遮挡的树杈上。
那人缓缓走出谷缝，自他身后，紧接着出现第二个人影，第三个，第四个……人影接连晃出，很快聚成一堆。
他们双目灰白，表情木讷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走来，却是少年所在方位。
心中不由大骇，树上的小少年环顾四周情形，知道已经不可能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下树逃离，只能愈发低伏，让树叶稳住自己身形。
人群渐渐靠近，路过下方。所幸无一人抬头察看头顶，只麻木蹒跚地向前走去。
裂谷后，仍有人影源源不断出现，人潮涌动，密密匝匝地走过树下。竟有数百之多。
小少年看得头皮发麻，心底发憷，双臂死死抱紧了身下枝干。
过去许久，人流不再涌出，下面的潮群也终于见尾。他们始终对树上隐藏的人儿浑然未觉，小少年逐渐松下口气。
精神不再那么紧绷，却又想起什么，翕动鼻翼，闻到空气中飘散的血腥气味。
迄今为止他已遇到三次这种怪物，前两次皆是恶臭熏鼻，如盛夏腐肉，为何这次明明数量也是如此多，味道却大不一样，几乎没有臭味，只有生肉腥味。
他皱起眉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壮着胆子轻轻探身向树下怪物看去，果然发现它们之中凡能看到的烂肉上并无那只骇人独眼。
与那日在村寨所看到的相同。
因之前过于紧绷，身体许久未动，这一动才发觉手臂发麻，手心一时拿捏不住力道，先前摘下的那枚树果直直掉落。
树下怪物还未过完，虽已是零星末尾，果子落地的动静也足以惊动它们。
心中一惊，连忙向树叶更繁茂的枝杈中躲避，慌乱中杈尖划过脸侧，传来一丝尖锐痛意。
液体缓缓流过面颊，怪物突然顿住了脚步。
不知是哪只率先发出嘶吼。烂肉上，独眼猛然睁开，眼珠转动，阴森恶毒地盯向上方。
熟悉的恶臭弥漫开来，浓郁到令人窒息。
已经走远的那些也快速聚集过来，下方很快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它们向上虚抓，想要够到上方的生人，无数手臂密密麻麻的狂乱挥动，石壁前的那些怪物则开始试图攀岩。
顾不得继续躲藏，小少年起身朝更顶端的枝杈移动。怪物彪悍，虽大多掉落，却也有几只顺着岩壁爬了上来。
树干不算粗壮，怪物乱扑，又平空摔落下去，但仍有一只扑中，指尖插入木内稳住了身形，然后迅捷地朝少年靠近。
不消片刻，便已来至少年脚边，伸手抓住他的脚踝。
小少年惊恐已达极致，奋力蹬踹想要挣脱，身下枝杈摇摇晃晃。
“咔嚓——”
树杈断裂。
怪物群更加躁动，它们伸长了手臂，跳跃着抓向上空。
一道身影蓦地出现，电光火石中接住了坠落的小人儿。踹开纠缠的怪物，脚尖在其中一只头顶轻点，借力腾起，然后几个纵跃，跳到了山壁上方。
淡淡幽香破开令人窒息的恶臭钻入鼻腔，小少年下意识地收紧臂膀，牢牢抱住眼前脖颈，将头紧紧埋在其中。
脸颊感受到阵阵冰凉，原来是贴靠上了那只漆黑颈环。不知是否错觉，随着他的触碰，上方所刻纹路再次浮现出隐隐暗光。
少女蹙紧眉头，不客气地推开他的脸，脑袋后仰，命令道：“撒手！”
石壁下，吼叫依旧此起彼伏，但距离遥远，已无近身可能。
再次看见那双浅色瞳眸，小少年心中瞬间安定，默默松开臂膀，落地站稳身形。
正犹豫不知要说些什么，眼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少女弯下腰，与他面对面平视，距离极近。
怔忡中，温热指尖拭下他脸侧血珠，少女轻啧出声：“你可真是个麻烦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