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真人
“师父?”道一也发现了父女俩, 跨前一步挡在前面。
可怜道一事事可靠, 唯有力气一项在师父面前不够看, 被程玄拿起来放到一边, 反抗得一点作用都没有。程素素提起裙摆, 跟在程玄后面蹭进了静室。道一遽然发现, 自己守这个门, 作用并不大。想了一下,也跟着进了门。
室内,紫阳真人在榻上坐了, 广阳子、丹虚子、程犀,在两边椅子上坐着。看到程玄进来,紫阳真人微微点头:“过来坐。”
程玄有许多话要问, 都被这三个字堵了回去。三步并作两步, 到榻上坐了,紧紧张张地:“师父,
你能说话了吗?”
“不能。”紫阳真人答得干脆。
程玄有点懵, 程素素已经明白了, “不能”是个多义词。
道一进门, 便去倒了杯茶, 道给紫阳真人润喉。
紫阳真人微微点头,啜了一口, 目示广阳子。广阳子道:“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程玄还没转过弯儿来:“什么?师父失语症好了,是好事!我…”
“回来!”广阳子见师弟跳下坐榻, 就要出去敲锣打鼓庆祝, 赶紧喝止。
程犀低声道:“爹,此事不能张扬,会对师祖不利。”一句话便将程玄给钉住了。程玄问道:“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师祖是装的呀!程素素捂住嘴巴偷笑,心道,师祖果然是个高人!
程犀起身将门打开,静室里的人可以看到院子有无生人靠近,再将火盆往紫阳真人脚下搬。程玄看得不耐烦,跳过来一手一个,将儿子和火盆都拎到了榻前,自己往榻上一坐:“说话。”
程素素心道:肯定是师祖的策略啦,整天搞事情,下场会像余道士那么惨的!
程犀斟酌了一下措词道:“是为了躲避圣上垂问。”他们也是今天早上刚刚知道的!他就比程玄和程素
素早到一小会儿,早起过来给紫阳真人问个好,谁知道就赶上这事儿了呢?
紫阳真人十几年没有开口过,语调苍老沙哑,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都连不成句子。才说了几个词,程玄就到了。
紫阳真人道:“圣上,以前,也是,贵人。”
程犀想了一下,不太敢相信地给紫阳真人翻译:“师祖的意思是,当初说圣上有贵气,并不是早早看出来他有天子气?皇子也是贵人?”
紫阳真人点点头,抱着茶碗喝了一口:“小地方,道士,眼皮浅。”
程素素一口老血,将拳头塞到了嘴巴里。这可真是一个美妙的误会呀!合着就是小地方出来的纯朴道士
,看到一个皇子,觉得这气质比自己见过的最大的官儿都好,就说这人有贵气,好死不死遇上这货是个皇子,这个皇子还运气好得当了皇帝…
她以为师祖在下很大一盘棋!没想到…程素素的表情变得与程玄很像,很迷茫。
程犀委婉地道:“师祖当年是赞圣上为皇子时气度不凡,不想圣上真做了天子?”
紫阳真人又点头,摸摸喉咙:“没本事,假的,再问,说不出,不灵,要坏事。”
程犀继续给程玄翻译:“师祖是担心以后再被问卜看相,说得不对,会被问罪?”
紫阳真人微笑点头。
程犀擦汗,他与程素素的想法是一样的,紫阳真人卧薪尝胆、抚孤恤幼,在他心里是一个智勇双全又能隐忍的完人。然而真相总是这么地让人,难以评述。
程玄比儿女更不信!他的心里,师父是完美的:“可是师父,很灵啊!”而且看得超级长远的,五年、十年之后应验什么的!紫阳真人的名头,近十年,比十年之前响得多,就是因为许多年前说过的话,都应验了啊。
这个么,就更不好意思了,紫阳真人老脸微红:“多等,总能,合得上。我,活得长。”
程犀也要将拳头塞到嘴巴里了!这句话不用翻译,大家都能听得懂了。随便说一句三观正确的话,过个几年,总能有一件事情发生,能够与此言相合。紫阳真人别的本事没有,窝在玄都观里长岁数的本事还是有的。等呗,等到应验嘛!
仿佛觉得打击力度不够似的,紫阳真人很是慈爱地摸摸程玄的头:“程公,说,不会,闭嘴,让人猜。别乱说,是神仙。我也,这般,教你。”
程素素吐出了拳头,心中升起对素未谋面的祖父的无限景仰,一句话把个老实道士培养成仙师,也是厉害。
程玄终于弄明白了前因后果,迟疑地问道:“那现在,又有难事了?接着不说话,不行吗?”
广阳子长叹一声:“就是不行。”
程犀问道:“是否与圣上连番召见有关?”
广阳子一声苦笑:“是啊!”
—————————————我是倒叙———————————————
自打程素素说了小时候偷看过别人的忏悔文,皇帝再召广阳子入宫,就让他讲忏悔经。广阳子师徒天生谨慎,让讲经就讲经,多一个字也不谈。皇帝也是好耐性,也不提自己有什么懊悔事。
二人僵持到腊月里,皇帝憋不住了,问道:“如此,可诸事通顺否?”
广阳
子道:“只要心诚。”
“如何心诚?”
广阳子讲经之淳朴一如乃师:“有过则改。”
皇帝摆手道:“卿且去,容我三思。”
广阳子回到玄都观,也弄不明白皇帝到底想忏悔些什么。禀报了紫阳真人,又告诉了丹虚子,二人也是不解。问过程犀,程犀这个消息都是从他那里听到的,也很茫然。
到得新年,正月里,就在昨天,紫阳真人与广阳子又被皇帝召见。师徒二人入宫,却见皇帝披着大氅,对小黄门说:“给他们拿两件厚实的斗篷,穿严实,外头冷。”
广阳子忙打个稽首:“不知圣人召见,有何吩咐?”
“你们,随朕出去。”
一走便是几十里,越走越荒凉,渐渐行到一片山岭环抱之地。广阳子认出,这乃是皇陵,本朝历代帝后
等皆葬在此。广阳子暗暗纳罕:圣上的万年福地已经定下,陵都修得差不多了,这又是要做什么呢?
很快,他就隐约猜到了一些什么。
皇帝带着师徒二人,上了附近一座矮山,正好俯瞰先帝的陵寝。自从皇帝说漏了嘴,说梦到被先帝斥责之后,就再也不提梦的事了。如今却连紫阳真人也带到了先帝陵外,这个斥责恐怕不一般了。
皇帝问紫阳真人:“仙师且看,先帝之万年福地,如何?”
紫阳真人眼巴巴地看着皇帝:我不能说话呀。他这一脉,于修道上的水准并不高明,心里实不想掺和。
皇帝并不移开目光:给朕看!
钦天监选的地方,那么多人盯着,有毛病早挑出来了吧?紫阳真人看不出什么来,只好假装正在认真看…
等等!
紫阳真人皱眉,眼前这陵,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是帝后合葬之陵。在地上看不太清楚,离远登高一看,就能看到问题了。帝陵居中一些,后陵与哀太子陵在右,左边是为吴太后预备的陵寝。帝陵与后陵、哀太子陵之间,有一道隐藏的沟壑,将这一家三口隔开了。相较之下,与吴太后预备之地,中间却没有阻隔。
紫阳真人:…还真是得有个亲生的儿子,不然死了都要被欺负。先帝现在才想起来托梦骂他,真是骂晚了!
皇帝心中有鬼,这道沟是他动的手,个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先帝与元后伉俪情深,二人之子嫡子东宫,不幸嫡子早夭,元后再无所出。元后在他登基前就过世了,也不碍着他和吴太后的眼。皇帝的心里,却总有那么一个小疙瘩,后来做了皇帝,心里还是不大痛快的。皇帝要正统。虽然也是依礼法而来登基的,总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憋屈遗憾。
说来余道士其实是个挺厉害的人,居然叫他猜着了这里面的门道,拿着罗盘八卦对皇帝乱扯一通,与皇帝一拍即合,奉命挖了这个沟。余道士平时显得强势,固然与紫阳真人一脉老实有关,究其根本,余道士是个会做官的道士。
然而余道士伏诛了。皇帝近来遇到的事情有些多,上了些年纪又常做噩梦、总会想起旧事,开始反省,一下就想到了这个。
皇帝自以是做皇帝还是很合格的,所求的唯有两样:一、儿子太少了,不保险;二、想多活两年、想成仙。
连普通百姓都知道,祖坟干系子孙运程。亲爹嫡母的陵寝,那更是与子孙有关系的。
这件事是不能明说的!哪怕将错推给余道士,自己的心思也不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来讲!朝廷上都人精,一明说,多么的尴尬!
是以亲信重臣都觉得他近来佞于道,却都不明就里。谁知道九五之尊,心里想的会是这件事情呢?除了崇道,皇帝治国做得还算能看。
紫阳真人皱眉,做了一个很清楚的手势,这手势是他胡乱打的,反正他不能说话,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理解得错了,也怪不了他!很多事都能凭此糊弄过去。
这一回却糊弄不过去了,皇帝很认真地追问。紫阳真人只得再打一个手势,广阳子认得这是师徒间的暗号。忙上前道:“圣上,师父的意思,他还要再想想。”
皇帝将自己心虚的事儿一代入,低声问道:“是有什么不妥么?”
紫阳真人再做一次手势。
广阳子道:“圣上,容师父再琢磨琢磨。”
皇帝夸奖道:“不愧是紫阳仙师,一眼便能看出不妥来,慢慢看,不急,不急。”
这次,紫阳真人的手势,连皇帝也能看得懂了,他连连摆手,将皇帝的心也提了起来:“怎么?不妥?”
紫阳真人接着摆手,又指指自己的脑袋,示意想不明白,要回去想。纯朴又不是傻!
皇帝只好放了他们师徒回来。
——————————————倒叙完毕——————————————
然后就是现在了。
一屋子的安静。
程素素一直缩在角落里装壁花,此时也不敢随便出声。皇帝这手段,怎么说呢,忒小气,却又不能戳破
。
况且谁能保证修了陵,就能子嗣繁茂起来?
紫阳真人的麻烦还在于,皇帝看起来有些小气,则哪怕皇帝子嗣少真是因此而起,紫阳真人也真的有办法挽回,谁又能保证
皇帝会不会转过头来对紫阳真人不满?
天子之怒!
有些人,你知道他的隐私,他会与你亲近,有的人就不一样了!万一皇帝在这件事上是后一种呢?
其实,最好的办法,程素素以为,是让紫阳真人遁掉!可是,让一个老人抛弃现在所有的一切,隐姓埋名,重新开始生活?那得将一切都准备好才行。
“你们都说话呀!”先开口的居然是程玄,“有什么办法?大郎!道一!你们俩,平日里不是足智多谋的吗?”
道一的眉间打出一道深深的折痕来,看了程犀一眼,做法事糊弄人的办法,他瞬间能想出七、八条来,但是对皇帝,合适吗?
程犀迟疑地说:“如何应对,师祖师伯比我更明白道家的办法。只是有一样,我担心圣上这一回,没有耐性等到五年、十年后应验。”
紫阳真人师徒几个,也不能保证自己有什么办法。皇帝五十岁了,死了也不算短命。可只要他活着,子嗣上的事情,皇帝要很快看效果,谁能保证?他们几个倒是笃信修道长生的,皆没有皇帝那么疯魔。他们眼里,这事更像是童生考试,能考到秀才就是进步,考状元是梦想,却也知道希望很小,一辈子当童生,
也乐在其中。可皇帝非要当状元!
这就很不讲道理了!
程玄道:“这么难伺候,迟早出事。那就不管他了,咱们走!惹不起,躲!”
君父二人都不讲道理,程犀头痛不已:“能离开当然是最好的,然而怎么走?”
程素素轻声道:“办法,倒是有一个的。”
程犀目光扫了过来,头更疼了:“什么办法?”
“从圣上眼前消失,如何?”
“我也是这么说的。”程玄道。
程素素连连摆手:“我说的是,眼前,就在他眼眉前,人不见了。”
程犀道:“不要弄险。”
程素素道:“我说出来,大家听听?这不是下雪了吗?要是在大雪天,庭院里积着雪,一个人在房里,地上没有一个脚印,人不见了!会怎么样?”
程玄道:“出鬼了。”
“这个人是师祖。”
“升仙。”程玄改口非常快。
程犀眼前一亮,又皱起眉来:“这要如何做?什么手段,会被拆穿吗?你知道故去的容公、姬御史,都以什么扬名的吗?拆穿把戏!”
“我估摸着,不大会。”除非这里流行看柯南。
程素素的办法很简单,只要紫阳真人换一身不起眼的衣裳,往角落里一站。来个人大喊一声:“仙师不见了!”余人涌入,看不到人。大家退出的时候,紫阳真人跟着退出去。玄都观里道士多,日常的袍子都是差不多的,外人很难分清。自己人里,有广阳子、丹虚子等打掩护,便容易脱身了。
“往外走的脚印多出一串。”程犀指出漏洞。
“师祖穿二师伯的鞋子,二师伯不进院子,在院门外接应。封锁院子,检查院内的脚印,院外脚印杂乱,则无人分辨,也无法再分辨了。”
到时候无论搞个新户籍,还是弄个度牒,都能有新身份。紫阳真人是“失语症”十几年,新的身份下的
老者,却是会说话的。就算被找到了,也能抵死不承认,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当然,参与的人必须可靠。
“单止这样,或许有智慧之士可以破解,”程犀还是不放心,“传说里的飞升,都是什么样子的?能照着做吗?”
说到这个,道一比所有人都拿手:“要什么样的,我来想办法。”广阳子与丹虚子也献计献策,三个道士,活活商量出了一个神迹。
程犀想了想,以为可行。程玄却反对:“离开这里要去哪儿?我得跟着孝敬师父。”
广阳子斥道:“别添乱。”
丹虚子挺身而出:“我在京城很久了,想出去游历。我侍奉师父,你总该放心。”
程玄不满极了,他与紫阳真人分别多少年,才重逢没多久,就又要分开了吗?程犀道:“汉武求仙,能以公主许栾大,也能将栾大腰斩。”僧道方士的地位,从来都很虚。哪怕是寒门士子,出了事儿,舆论还会支持,仕林会救援。僧道方士就不一样了,就没见朝上有官员会捞他们。
程家留在京城,安全系数可比紫阳真人高多了。万一有事,还能出上力。
程玄心痛不已,终于哭出声来:“这都得罪哪路神仙了?刚刚过上顺心的日子,就又来这一出!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受这鸟皇帝的鸟气!”
一室内竟无人反驳他,紫阳真人抚其颈背:“痴儿
!痴儿!富贵,因他。昭雪,谢他。要收回,也该。我本,平庸,富贵,烫手。”
程玄扑到紫阳真人的怀里呜咽不止。
最终,这件事情被交给了程犀等人准备,程素素打包离开。预定紫阳真人消失的地方,是大家都方便操作的玄都观。一旦紫阳真人“飞升”,此处静室必会引人注目,有人来查访。程素素留少量的道袍等在观内,只说回家过年过灯节。
正月十五,雪打灯。
这天夜里,玄都观发出了红光,紫阳真人“飞升”了。榻上留着扶乩写下的
一个“衤”,衣物一概没动,甚至鞋子都还在榻前端端正正的摆着。据广阳子说,紫阳真人难得要乩为皇帝请神作卜,不许旁人观看。
然后就不见了!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雪化之前,清晰的足印显示,紫阳真人真的就是在静室里消失的。皇帝派了三次使者,皆将重点放到了那个“衤”上。皇帝犹有疑问,从广阳子、丹虚子那里问不到什么,便召了程玄去问——程玄之单纯,皇帝也看出来了。
不想一提紫阳真人,程玄便哭得如丧考妣:“呜呜呜,师父走了,不要我了。”连带看皇帝的眼神也很是埋怨,仿佛皇帝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般。
皇帝…信了,信了自己的判断,他一早就觉得程玄不是个有城府的人。
待最热闹的时候过去,新一年的童子试,开始了。
“程肃”因对史先生发下豪语,要等一年,有把握的时候考案首。史先生细思之下,虽取笑:“你还想着三元不成?”
也有些意动,竟没有再劝说,只加紧督促程素素的功课:“想做案首,就要有个样子,一样的卷子,都合格了,谁排第一,除开字迹,还有有一样…气度!考官也是会有私心的,你的文章大气,显见能在仕途上走更远,换作是我,也愿意多送你一程。”
史先生絮絮地又说了一些要点,程素素都认真听了。她不能考试,不是还有程羽呢吗?
然而程羽这一年,却也没有中。
放榜之后便到了三月,三月三,上巳日,史先生给放了一天假——先生自己也要回家。程素素得了功夫,要彩衣娱亲,陪赵氏去赏花。这时节,大家都爱往
玄都观去,玄都观的桃花是京城一绝,修的时候就比着长安玄都观的典故来的。
又邀了萧夫人等亲家女眷,一行人浩浩荡荡。不想才出门,又遇到了林老夫人,两队又并作一队。见了面,彼此一笑,都来赏花。萧夫人便提议:“可作赏花之会了,不知今年都有谁,早知道该下帖子的,借这里广阳真人的地方。”
林老夫人道:“相请不如偶遇,这样更有意思。”
自打紫阳真人“飞升”而去,玄都观声名大噪,然而紫阳真人不在了,京中贵人对玄都观的尊重之意减退了一些。似这般呼朋唤友、鸠占鹊巢而不以为意的聚会,往常是很少出现的。
也许老天觉得背了收走紫阳真人的黑锅,一定要报复一下。当林老夫人、萧夫人到了玄都观,向广阳子
“借”了个赏花的最佳地点,将将铺下毡子,老天将齐王一家给送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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