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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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老城胡同巷悄然搬走三户人家,进而填补了五户新客。nianweige
初弦在温弥的陪同下从二手市场过户了一辆落地十六万、600公里里程的二手车,用于往返医院。
她生在金黄九月,但是二十一岁伊始,以日渐上涨的油价和医院消毒水为开端。
许教授听说老爷子的事情,有意给初弦减轻工作压力——没办法,研究院就这么一个宝贝学生,底下能独当一面的好苗子还没成长起来。
小年夜一过,许教授雷厉风行地从南大薅来两个初弦的直系师妹,好让她能稍微搁下手头工作。
初弦一方面感念许教授的理解,另一方面,她对应老爷子的感情实在很微妙。
所以每次开车泊入露天停车坪时,她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在车上待一会儿,安静地听完一首电台,或是借着昏黄顶灯阅读几页博尔赫斯诗集。
初弦打出生起,“私生女”的烙印如影随形,她本能排斥应姓,连带着排斥所有姓应的人。但是,应老爷子的出现,弥补了那几年里她缺失的亲缘。
她没听过应老爷子年轻时是位怎样的人,应华章成家后,他逐渐放权,除了某些需要他出面决策的场合,其余琐事一概不理。
莳花弄草,浪酒闲茶,前半生壮阔戎马抛诸脑后。
他唯一上心,是那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小孙女。她并不常来终南别馆,所以她不知道,为了她千万分之一的心血来潮,老爷子干脆搬到终南别馆居住,逢年过节才回一趟本宅。
初弦微微叹息,唇间弥出的白雾如一蓬云,她推门下车,寒风扑面时夹带早春花香,她抬一抬眼,柳伯站在她身侧,眉宇担忧。
“小姐,您一个人可以吗?”
今天是正月初六。传统习俗里的“送穷日”,也就是所谓的“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为了应老爷子一事,柳伯已经多日没有回家过年,初弦知道自己无法做主,但也婉言劝说他回家过年。柳伯对老爷子忠心耿耿,哪怕老爷子还在icu里住着,他也不愿意离开一步。
初弦好说赖说,终于在抛出“爷爷醒来时我会第一个给您通知”时露出了松动的犹豫。
“您别担心我。”
她安抚地笑,眉眼浸在温润晨光里,眼睫勾了一把灿灿碎金的光。柳伯纵有千般话,只能点点头,多嘱咐她不要过劳辛苦,要好好照顾身体,别老爷子醒来了,却见她倒下。
发动机扬起尘埃,初弦后退几步,朝小小的后视镜挥了挥手。
上到医院,她没急着进病房,而是轻敲三下院长办公室大门。
前几日她来,毫无准备地被院长严肃告知了恐怕过不去这个年的坏消息,当时她的脸色白如金纸,呼吸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
好半天,她克制喉间哽咽,颠三倒四说了什么,如今一个字也想不起。
初弦无意识地捏紧手包挂绳,给自己加强心理建设,手指攥拳踏进绿意盎然的办公室。
好在这回是个好消息。
老爷子已经从icu转入普通病房。院长推开手边文件,起身笑道:“初小姐,我们一起过去。”
走过一段长廊,她听见自己缓下来的心跳,和逐渐轻快的脚步声。
应华章和宁袖清比她先一步接到通知,应嘉涵自己开车来,此刻他侧倚墙面,冷眉冷眼的神情,骨节瘦长的手指懒懒地捏着白色耳机。
宁袖清对她笑了下:“初弦来了。”
应华章处理完一封邮件,闻言偏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两秒,过后他收起视线,淡声道:“初弦,我们现在要飞一趟柏林,既然你来了,这几天辛苦你和嘉涵多费心。”
初弦难以理解爷爷刚有所好转他们就要离开的决定,她懵怔地点头答应,转眸看了眼应嘉涵。
他仍是那副冷傲困倦的模样,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宁袖清对他的态度见怪不怪,她临走前,态度温和却强硬地交换了初弦的联系方式,让她遇到什么困难给自己打电话。
初弦暗自揣摩,要真有什么事,院长忙不开,还有应嘉涵,无论如何也轮不上她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侄女。
她新建联系人,备注是宁袖清全名。指端敲下确定时,她捋顺对方这番出其不意的举动。
暂时不到探望时间,应嘉涵看着重新归于寂静的空旷长廊,白炽灯晃得眼底微疼,他伸手在鼻骨揉捏打转,忽然问她:“你吃饭没有?”
初弦来得匆忙,她想说自己不饿或是搪塞理由,但她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理,顺了他的话往下接:“还没有。你呢?要一起吃吗?”
应嘉涵站直身,超前走一步,示意她跟上,语调和步子如出一辙的懒散:“一起吧。这家医院的饭菜还行。”
两人相顾无言,平静沉默地吃完一顿饭,再回到病房,满是洁净气息的长廊吊着一盏灯,光线影影绰绰地勾勒应嘉涵清瘦好看的下颌,他喉结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一如他们之间根深蒂固的陌生,应嘉涵最终抿了唇,什么也没说。
初弦和他守了几个小时,贺清越在刚过十一点的时间打来电话,说现在过来接她。
贺清越从未过多探究她和应嘉涵讳莫如深的关系,只把自己外套拢上她双肩,屈着手指在她侧脸轻轻捏过,轻着声音问她冷不冷、饿不饿。
初弦鼻尖嗅到熟悉的木质余味,她在焚烧后的气息里摇头。
这个年过得索然无味,初弦忙于一点三线,黄立勇一家人不敢过多打扰,只时不时地通过讯息问她最近身体怎么样,老爷子好转了吗,你要好好吃饭,有空回家看一眼。
字里行间的小心翼翼令她格外心酸。
研究院有了两个师妹的帮助,她终于不那么忙,有时候她在茶水间冲茶,会听见明明比她还要小却喊她师姐的女孩小小声说:“师姐好像不爱笑,和传闻里不大一样呢。”
那天傍晚,南城下了一场阴沉小雨,她在淅沥不绝的春雨中,接到应嘉涵的电话。
如约到医院时,应嘉涵已经等了一会儿。他比年时还要更孤拔了些,穿着质地薄软的白衬衫,额发梳得一丝不苟,见她步履匆匆,颔首迎上目光。
“大伯在里面。”
初弦把随手买的早点递给他,应嘉涵短促地愣了下,两个冒着热气的圆滚滚菜包,伴一杯鲜榨温热的醇豆浆。
“趁热吃。”初弦对他说。
应嘉涵心思古怪地抿着唇,修长指节三两下折了封口袋,他咬着吸管,一股温热醇甜的液体顺着食道缓缓涌入五脏六腑,轻柔安抚了烧到灼疼的胃部。
她没等多久,应华章推门而出,目光投到初弦身上,对她点了点头:“你来得正好,老爷子醒来,说要见你。”
应老爷子的精神不错,但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整个人瘦骨棱棱、形容枯槁,吊着留置针的手背像浸在水里的树皮,干巴巴的没有一点生气。
初弦蹲在床头,抬眼注视透明滴管里缓慢流动的液体,片刻,她上手碰了下针水,比她手指还要凉。
“爷爷。”
她像小猫一样很轻声地唤,双手捂着老爷子枯木似的手,轻柔地在贴在自己脸侧,喃喃道:“爷爷我是初弦。”
他动过一次凶险万分的开颅手术,好在福运深厚,没多久清醒过来,还能识人。
老爷子僵硬地转着眼珠,凝看她好半天,终于慢吞吞地认出她。
“是初弦啊。”
初弦眼神清澈,歪着头笑得很乖:“爷爷你感觉好些吗?别馆里的白梨开了,很漂亮,像雪一样。我捡了些,等出院了,我泡白梨香茶给你好不好?”
老爷子意识迟钝,目光聚敛在她身上又散开,迷糊地瞪视窗外一点,那里栽着盆蝴蝶兰。
他的意识乘风飞上远空,漫无目的,飘飘荡荡,如同一缕被尘世遗忘的孤魂。
直到有道软绵温柔的声音贴着他,濡着气息唤:“爷爷?”
——哦,是他那和小儿子长得很像的孩子。
人老了,总容易沉溺往事,于是他想起了更多。
想起那个总和家里不对付的孩子,想起他曾经带着腼腆羞涩的笑容,对自己说:“爸,我有了一个特别喜欢的人,我想和她结婚她特别好!是位舞蹈演员,要有机会了,我想带她给你看看,你肯定会喜欢她。”
但他最终没机会带她来见一面。
那几年他忙着别的事情,野心庞大,焦头烂额,没心思顾上小儿子的爱恨情仇和腥风血雨。
所以当应华章打第一通电话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挂断,继而开了一场漫长的三小时会议。
等他在那个总是雾蒙蒙的季节里回到南城,应华年已经变作一捧骨灰。
应华年走得匆忙,就像临时起意——但他知道不是,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多年。
他没有给家里人留下任何一句话,却给那个从未喊过他一声“爸爸”,那个从未得知他存在的小孩儿,留下满满一匣的信。
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中年丧子的伤痛几乎击垮他,浑浑噩噩不知多久,一次机缘巧合,他见到小儿子说过想要结婚的对象。
那天是在医院。
她和应华年珍藏在钱夹里的在照片一样好看,说话轻声细语,笑时眸光璀璨。他想,她应该出生江南那带,只有那方温软水土,才养得出如此讨人喜欢的性情模样。
应华年说,他肯定会喜欢她,倒没乱夸海口。
老爷子手指一动,晦淡的眼珠慢慢地转,初弦握着他的手抵着眼尾,小姑娘双眼红红,像兔子。
他在这孩子身上看不见她的影子,他目光流连很久,在逐渐漫过来的温和光芒里,闪着一点点模糊的水意。
像来不及说出口的抱歉,还有积藏多年的愧疚。
他没头没脑地对初弦说:“我见过那孩子了你说得不错,她很好,我很喜欢。可惜”
可惜什么呢?
可惜他们终究有缘无分,可惜他们的故事终究草草落幕,可惜他们连一声好好的道别都没有。
可惜他们的别离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他们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