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风雪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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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如响雷劈过,季沉蓦地感觉这风更大了。yousiwenxue
景安的声音被风吹的寥落,他仿佛能看到那个一身流仙裙的姑娘跑丢了鞋跪倒在承明殿门口,身旁是守殿的宫人摇摇头。
“太子哥哥,救救我沈家吧!”
“回去吧,太子今日不见人。”
他们明明就一门之隔,可父皇的一道禁令硬生生为二人之间划了一道天堑。
六月的天气炎热,快要把她融化在皇宫里,所有人对姓沈的避之不及,无人肯对她伸出援手。
季沉轻轻叹息,“朝堂之上谁若是为沈氏说上那么一句话,就会以同党论处。况且您被禁足,这事也是插不上手的。”
景安回过身,“我明明已经找到了端倪,只要再等等,我就可以帮她翻案……”
可这结果却是一把火将沈家烧了个精光。
“我怕她会恨我,她当时是哭着跑出去的,我害怕她恨我。”
“公子您……”
季沉硬生生咽下要说的话,把头转到一边去。
心中大恸。
因为他分明看到平日里宠辱不惊的景安眼里有浮光闪烁,一行清泪自眸子里滑落至鼻尖,又倏忽掉落下来沾湿衣襟。
景安……哭了。
他背过身去用衣袖擦擦泪痕,执拗地不肯让人看到。
明明只要找到叶亭贞做伪证的证据就不会是这个结局,明明只要等他羽翼丰满就可以保护他的老师,保护她。
可天意弄人,终究晚了一步。
天气昏暗,不见天光。
季沉看天不禁“啧”了一声,拍了拍袍子下方沾的泥土,“这个天气怕是有雪下呢。”
景安缓了一会,才道,“不日就可完工,你就可回宫复命去。”
季沉一副像是被他看穿的模样,“公子就莫要打趣我了,谁不知现下朝堂是叶亭贞那狗贼掌管?小皇帝又有苏直那样的外祖,我有什么?除了一点祖上的功绩,也叫我败的差不多了。”
这厢轮到景安沉默。
“你还有一张巧舌如簧的嘴。”
他俩这边说着,岳槐的目光却时时盯着木料。
这叫季沉瞧出了点端倪。
他悄悄拉下景安的衣袖,“奇怪,工部明明派了郑辽平来,怎地姓郑的不来,找了一个这样的来呢?”
景安闻言看向岳槐,被一身枣红色官服包裹着的身躯好像真的多了几分气力,也英姿勃发了不少。
郑辽平甚少露面,更多的还是岳槐坐镇。
不过也是,为流民建造棚舍此等小事,他自然是不肯纡尊降贵来此,肯定找个跑腿的来看看就是。
官场中人,大抵如此。
“我就看不惯一个个都在说设棚的好处,怎地不见有人来?都嫌这天冷,不肯出银子,也不肯出人力,还偏偏想着赚好名声?”季沉恨不得将其唾骂鞭挞。
景安没答话,他知道季沉的脾气,若是不叫他一时说个够,接下来肯定还会喋喋不休,吵的他头疼。
“说到好名声,公子,这回锦绣记可立了大功,待此事一了,我就上书好好褒奖他一番。”
景安垂眸,指尖在袖子里攥了攥。
谢临棠么?
那个笑起来端秀潋滟的青年。
那……沈荠知道谢临棠对她的心思吗?
“你看着办就好。”
季沉还想着说什么,忽然朝景安身后一指,笑的狡黠。
“公子看,谁来了?”
景安转过身,眼帘正映入一片翠色。
沈荠难得换下素衣,披了一件翠色斗篷,头上挽了髻,又插了几朵浅碧色绢花,整个人行于草地上好似天下的瑶池仙女。
她今日不再是男子装扮,这叫其他人倒看的不习惯。
原来日日给景大人送饭的不是小厮,而是某位姑娘。
众人心照不宣,挤眉弄眼,都竖起耳朵听这厢的动静。
沈荠三步并作两步,步履轻快凑到景安面前,景安猜她兴致不错。
殊不知自己唇角也不知不觉间勾起了笑。
他接过食盒,回头望去季沉不知溜到哪里去了,索性不管他,就要脱下自己大氅铺在草地上,却被沈荠制止。
“你总是这样,着凉了怎么办?”
沈荠从一旁搬来长条凳,又用帕子擦了擦二人才坐落。
今日做的是烧鹅,青菜与白米饭。菜色可口,还冒着热气。
景安见她仍笑,不免好奇道,“今日怎么如此高兴?”
“你哪只眼睛看我高兴了?”
她嘴上这么说,但笑意不减。
“两只眼都看到了。”
“等你吃完,就跟你说。”
他注意力只放在进食上,今日饭菜口味偏淡,许是昨日听他不吃辣缘故,沈荠才如此做的。
沈荠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收了笑,从食盒里拿起另外一双竹著夹起一根青菜,放口中尝了尝。
“奇怪,明明放了盐啊。”
景安看她夹菜的地方正是方才他夹过的,眼色不禁黯了一瞬,“不打紧。”
她看着他,明明是个有洁癖又挑剔的人,可如今也能对一盘未加盐的菜吃的津津有味。
不免觉得有些亏欠了他。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赚了一百两银子?”她决定把这件事拿出来和他分享。
景安不禁哑然失笑,“就这事?”
沈荠望着不远处的滔滔江水,虽心有余悸,但不免神气道,“我一大早就去吴晴清府上送衣料,她说我染的好看,全汴京都找不出第二家来。”
她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小狐狸,他真的好想……摸摸她的头。
他俩同坐一张长凳上,悄悄伸出的手停滞半晌。
又想起他对季沉说过的话来——“我怕她会恨我。”
手又不着痕迹放下,转而夹了一口米饭塞入口中,“你的手艺确实找不出第二家。”
沈荠又是一笑,又怕会耽误他用饭,想起他之前说的话来,又想逗他。
“你可知食不言寝不语?”
景安作势不搭腔,只顾夹菜。
脸却是不着痕迹的红了一下,染了淡淡绯红。
她回头见这匠人们都各自寻了一处空地吃午膳,架起来的铁锅里正冒着袅袅白烟,阵阵米香。
朝廷已将京城全部流民集中到此处,就连陆陆续续迁徙而来的流民也都往这里赶来,人数颇多,也不知搭建的棚舍容不容得了这么多人。
眼睛一瞥瞅到同样在用膳的岳槐,出自直觉般心下一凛。
原来那日觉得眼熟的人,竟是他!
像是感应到有人注视般,岳槐也回望她,沈荠忙收回目光,只当作没看见。
这人的眼光看人瘆的慌。
景安心有所感道,“他一直在此处,如今到工部任职,掌管这手底下几十号匠人。”
沈荠颔首,方觉不对,他怎么知道她一直在观察别人?
难不成他一直在看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别人?”
话一出口方觉唐突,心知这一问话定让景安尴尬,不觉面上薄红,咬着牙道,“你快吃吧,要凉了。”
景安也一哽,从落座到现下不足一盏茶功夫,他哪里吃得了这么快?
沈荠心道这脑子真是不大灵光,自昨日那样接触后二人反应皆有些奇怪,一看到景安心里就开始酥酥麻麻,不知在翻涌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从对他漠然利用、心机算计再到如今竟有些少女怀春。
或许是从凛冬初见他藏于她梁上,从除夕夜他上梯贴对联,从他撑伞于石桥上等她,从二人下江南日常相处……
脑海中不断走马观花,将他俩的过往都回溯了一遍。
对,她敢肯定自己对景安的心思怕是不清白了。
她这是病了吗?
她又悄悄用手摸摸脸颊,感觉也不烫手,莫不是心病?
风声朗朗,他的衣袍被吹起猎猎作响,一顿饭完毕,二人消磨了不少时光。
沈荠收了食盒,和景安道别,“今日风大,注意安全。”
景安颔首,漆黑眼底渡了层笑意。
季沉不知何处踱来,负手而立,“她就没怀疑公子与我的关系?”
沈荠背影萧条,步履蹁跹似蝴蝶。
景安摇头,“上次她好奇问起,我便胡诌成上京赶考举子因走投无路才入了你府,又被你府上小厮刺中一剑,你突发善心才与我结识。上次的银两是你为安抚我才赏我的,还望你日后不要说漏了。”
季沉一怔,敢情把他塑造成一个恶意行凶后用银子收买人心的奸人,给他一百个胆也不敢刺杀太子啊。
他撇撇嘴,然后捕捉中话里重要信息,“什么?公子受伤了?”
景安简略将当日承明殿纵火后又如何逃脱之事都与季沉说了,将幕后之人隐去不提。
谁料季沉听后义愤填膺,直接将长凳一掀,惹的旁人侧目。
景安则装模作样揖了一礼,落入别人眼中像是他惹得季沉不高兴般,正巧免去一顿猜忌。
“公子,是谁要害你?我要去宰了他!”
以往万般猜疑,终抵不过景安亲口说出真凶是谁。
景安摇摇头,他抬眸,江畔波光潋滟,却照不亮他冷寂的眼。
“我的仇,我要亲自报。”
“季沉,日后我要做的事与你无关,你只需明哲保身,护好你自己。若是有朝一日我受尽任何痛苦,不要看我,有朝一日我要亲手将那人凌迟。”
长夜寂寂,风霜掠过。沈荠夜半闻得“吱呀”一声,是庭院树枝被折断声响,北风簌簌,大雪漫天而落。
晨起推开窗扉,沈荠被满目的白刺痛了双眼,雪半刻不停,风声凛凛。
“景安,下雪了!”
她刚要起身烧了火盆,门外传来一道喝声。
“景安何在?棚舍坍塌,王爷找人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