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檐下月(一)
檀香袅袅,清茶作陪。fanghuaxs谢临棠实实在在养了好几天,期间也无莺燕啾鸣,日子无趣的紧。
这天正待日头正好,一连洗去连日阴霾,谢临棠得两三好友相邀一同欲往慈来洲去,却被谢齐挡在门口。
“你往哪里去?”
谢临棠没法,只得老老实实和盘而出。
谁料谢齐只是抬起枯木般的眼,“蠢货,先前货款暂且搁置不提,只是你的心思怎么就不能放正题上来呢?”
他欲反驳,但还是无奈一笑,“您有心气,看上了摄政王之妹,但凡事讲求姻缘,儿子与她始终不般配,怕是不合您老的意。”
谢齐气的咬牙切齿,“你敢不从?”
“您反正看不惯儿子,儿子做什么您都觉得不对,索性我不干了,您还是趁着身子骨健在,在子嗣上抓点紧,我这不成器儿子就不碍您的眼。”
眼看那手杖就要往额角砸来,谢临棠反倒不躲,凌厉的风声自他耳边呼啸而过。
将青石地砖磕出角来。
月色疏影,庭院中夜凉如水。景安只身落座于檐下竹椅上,看这夜色昭昭,风声疏狂。有风拂过衣袍猎猎作响,他只当是有这清风乘兴,心里竟快意起来。
平生自诩光风霁月之人,最恶擅自弄权,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做一回刽子手。
夜已深,自东厢落出来的灯光徐徐映他脸上,又忽地一下熄灭,教他与溶溶夜幕交融,分不清他到底在何处。
明日,或许就能见到该见之人。
江水清泠,绕着汴京蜿蜒。
站于岸边上将这料峭春寒吹得让人不禁哆嗦起来,叶亭贞披上由侍卫递来的墨色大氅从江堤上退下来,回望这流民穿梭,匠人持木之景象,眼皮子不禁跳几跳。
空阔处落了几口大锅,拿木头架起来,燃的熊熊大火炙得粥香茶暖,官兵们让流民排好队一碗碗的分发下去,驱满腹寒意。
眼下局势,已经超出他范围太多。
如冰山溃决,崩之千里。
“你倒是聪明人。”
景安停住脚步,弯一弯腰拱手道,“草民不敢。”
自鸡鸣时分,摄政王府的马车就把景安接了过去,又派人在慈来洲设宴预备着去用午膳。
景安匆忙间沐浴焚香,额发高挽,穿着平常衣袍,于礼数上挑不出错,叶亭贞只是淡淡暼他一眼,就让景安陪他去江畔走走。
一踱步,就是半个时辰。
叶亭贞将他从头到脚打量着,像是把他看穿,“自苏州一别,你倒是沉得住气,本王派人提点你一番,你也不曾浮躁,只是不知以你城府,配不配为本王马前卒?”
“现下王爷肯赏脸见草民,就知现下正是用人之际,若王爷不嫌,草民定当全力以赴,为王爷犬马。能得王爷记挂,已是三生有幸。”
这话说的属实不知天高地厚,倒是张狂,但又率诚,比那些口蜜腹剑之人好上千百倍。叶亭贞见他行为举止从容不迫,何况眼下正是如他所说的用人之际。
苏直忍气吞声多年,一朝得势,难免不会受人挑拨起二心。郑宣致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庸碌无为,但要是反咬他一口也不好。
倒不如扶植新人,景安的身世叶亭贞早已调查清楚,现下栖身在连云坊,没有多大背景,用起来也安心。
“草民愿做王爷手里一把刀,替王爷铺路。”
叶亭贞闻言一笑,“景公子,可有功名在身?”
景安道,“草民自当……”
却不料被叶亭贞打断,“春闱约莫三月里,现下才二月,若等你功名加身再入本王麾下,倒教你白白浪费了光阴,不若你先替本王做个翰林院检讨,官虽不入流了些,待你正式考得进士后再慢慢晋升,也不怕旁人诟病。”
景安意外,本以为叶亭贞得对他考核一番再加以录用,如今这番会不会为时过早?
如景安所料,叶亭贞怕他也是沽名钓誉之辈,惯会纸上谈兵,不等他道谢就话锋一转。
“流民棚舍虽已建造,为防流民钻窜乱不便管理,就请景公子将他们一一编纂在册,明天交予本王如何?”
景安扫视这暮气沉沉,人头攒动,心知这哪是步步高升的通天梯,分明是叶亭贞给他的下马威。只得将姿态放的更低些,遂领命而去。
寻了空旷之地,置办桌椅,铺陈纸笔,有侍卫将流民们秩序排好,景安一一过问姓名,随即抄录纸上。
叶亭贞循例过来看看,就乘辇去了慈来洲。见景安态度谦和又恭谨,本游移不定的心总算静了几分。
景安心里明白,此番若是做不出来成绩,叶亭贞还是会心存疑虑,倒不如让他放宽心。
这一抄录,就是正午。景安轻甩酸涩臂膀,一手按纸,一手登册,不觉腹中饥肠辘辘。抬眼环顾四周,通常叶亭贞所在之处,季沉是不在场的,今日这季沉更是连影也不见。
他估摸着流民有万数,即使这春风化笔一刻不停也得费点力气。
“我道你不知时辰误了午膳,缘道是在这里忙着。”
似闻一女声,正是沈荠。
景安抬首,正见她站在案旁,手里提着檀木食盒。今日一袭青衫,额发高束,腰间扎了根银白花卉丝绦,男子装扮看起来英姿飒爽的紧。
现下用午膳时分,景安遣散众人,让其用膳,待午后再登名记册。
随即与沈荠一同去了江堤,两人看江面波澜壮阔,湿土中时不时有嫩芽萌发,颇得春趣。
打开食盒,白瓷碗里是煨乳鸽,外加一碗阳春面。这让他心里顿生一缕不可奢望的暖意。
这情景好似有人久久等不到丈夫归家,特地寻来送饭一样。
“有劳掌柜,为在下备的午膳。”
景安吃相斯文,即使是吃面时也并不会拖泥带水发出令人生厌的声音,与那人倒挺像。
沈荠吸吸被风吹得发红的鼻子,“你怎么老叫我掌柜的?唤我沈荠吧。”
“沈荠。”
她本望向江面的目光径直就看向了景安,浅淡如月般的模样叫她忍不住总往那人身上攀扯,想在他身上寻得哪怕有一丝相像的蛛丝马迹,好叫她有一刻钟觉得他就是他。
可他偏偏不是他。
景安久久听不到回音,也转头望她,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一时间转移视线也不是,抬头望天也不是。
沈荠双颊红透,不知是这江风拂面,抑或是相由心生,总之这脸是淡淡红绯,有几分羞意。
“今日他提拔我做翰林院检讨,不日就可上任。只是他还信不过我,叫我点录流民人数,好磋磨一番,为他驱使。”
景安不动声色转过话题,又看向江水洪流,垂首抿了口热汤。
“这是当然,传闻他疑虑深重,当年也是有人想求他青眼,谋得一官半职,他竟让人抛妻弃子一心跟他,那人最后也是被磋磨到半分心志也无,落得个误入歧途下场。”
沈荠喟叹,叶亭贞能有多可怕,敢孤身从底层厮杀成人上人,他就是个十足的疯子!
“沈荠,往后你不必再来这里,若是被人看见反而不利,怕是有人拿你的连云坊大作文章。”
她不置可否,今日这身打扮就是为掩人耳目,何况她身量够高,只比景安低一个头。
沈荠只催促景安快些吃,小心将风吃进肚里去。
“你这肩膀酸不酸呀?我回去……”
景安听得她絮絮叨叨的,不易察觉的笑浮在唇角。
沈荠正说着,忽又暼得棚舍里与匠人们围坐一起谈笑风生的男子莫名熟悉。
身着绯色锦袍,相隔甚远,辨不清面目。
沈荠心存疑虑,但也压着没说,这来来往往官员众多,都想着来这里露脸,落个心怀天下的好名声有番大作为。眼熟谁,这谁又说的清,那索性闭口不谈。
景安将碗筷收拾好放入食盒中,叮嘱她,“回坊之时就雇辆马车,不怕费银钱,现下我已食朝廷俸禄,姑娘倒可安心花销就是。”
她接过东西,忍不住心里暗自将他唾骂,你以为小小检讨能有多少俸禄,到时还不是要靠本姑娘贴补?
景安待送走沈荠后,见那娇弱身影娉婷而去,不觉松下一口气。
又是拾步往棚舍走去,提笔计数。日头渐渐向西游走,景安仍是端坐不动。
“姓名。”
“赵老九。”
他笔锋如行云流水,又抬眼看那人衣衫褴褛,又让身旁官差备下干净衣物。
“您可真是大好人呐,也不知这灾荒什么时候才停止。”
缘由着北方下了连绵暴雪,已是寸草不生,活活冻死很多人。去年里留得粮食不够,只得拖家带口南下寻求生路。
景安道,“既是天灾,非人力可改。不过朝廷既已全力赈灾,想必诸位很快就可回到故土。”
那人连连道谢,心里雀跃起来。
待臂膀又酸涩起来,他只是轻甩几下,此刻还剩小一半人的姓名未登记在册。
这事看起来简单,却是极费心神,景安正凝神静气之时,蓦地纸上却投来一番阴影。
他抬头,昔日场景一一浮现。
“景公子,没料到在此处遇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