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欲雪(二)
入夜时分,沈荠刚睡下,又遭梦魇,额头上沁了一层薄汗。fangzexs
梦中火光冲天,惊扰声不绝。轰隆一声,天雷作响,竟是一道闪电甩落。
“快逃!阿荠!逃的远远的……”一道声音催促着她。
她不敢回头,不敢看火海,耳边只听得风在呼啸,不敢迟疑,小小的身躯在一片断砖瓦砾里很快消失不见。
有温柔的女声一直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我们阿荠最爱吃娘亲做的糕点了,是什么呢?”
“是芙蓉糕。”
“阿荠真乖。”
……
春日微柔,沈荠被人拉住小手,穿着藕粉色云缎裙,梳着两个小髻,粉雕玉琢,一路捕着蝴蝶。
“阿荠,这是太子殿下。”
误入御花园,她由沈太师带着给太子行了大礼。
“拜见太子殿下。”
彼时的太子一身明皇,手中捧着诗书,口中念念有词,一副君子做派。
春光潋滟之日,桃花盛开正好。此后年年,二人相约御花园共赏花开盛景。
带着天真烂漫的她笑颜如花,乱了他的眼。
又是一年夏日,震惊朝野的党派之争,以沈太师一众伏诛而告终。妻儿老小虽保住一命,仍不免要流亡南疆。可一把无名火将沈家烧个精光,只留下了死里逃生的沈荠。
十三岁的她没日没夜的逃,躲过了狡猾的牙婆,逃过被卖进烟花之地的境遇。
好在被染坊掌柜收留成了养女,不分昼夜学习织造手艺,又继承掌柜的蓝染技艺,才在这世上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梦里世界不断更迭,太子还是十几岁的模样,她想伸手去摸那少年的脸,一眨眼又成了泡影。
大梦方醒,冷汗淋漓。
梦已逝,活下来的人还得好好过。
沈荠思来想去过几日就是王府所办冬宴,必会邀请这京城有头有脸的侯爵将军与各位官眷,到时东道主叶亭贞必在席内,这倒是好机会。
只是她无官无爵,又怎么去赴宴呢?
看来还得从张嬷嬷处入手。
打定主意,就回到库房,取出许诺的那套靛蓝色衣裳,比量着大概尺寸,又拿着银针改了几针。抖了几抖,恰似青山绿水,颜色染的恰到好处。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这个“蓝”字说的就是蓝草。
沈荠亲自叠好,又拿在日头下照了几照,看不出破绽,这才裹在了包袱里。
她没有摄政王府的拜帖,只能从偏门进去。侍卫一看是她,也没大为难,检查了一通包袱,就放她进去了。
张嬷嬷看见衣裳,满脸惊喜,“沈姑娘,你可真是巧手!有了这件衣裳,我也好长长脸了。昨日那几个婆子还来寻我的晦气,说我服侍王妃,什么也捞不着!”
她说话口无遮拦,似乎也意识到不妥,噤了声,瞥了下沈荠的脸色,见她仍是微笑,这才放下心来。
沈荠道,“您可是府里的老人,小辈们见到您还不是毕恭毕敬的?这件衣裳您满意就好,还指望您多介绍几桩生意给我呢。”
张嬷嬷抚了抚新衣的料子,“想必宫里的事你也听说了,现在生意好不好做,还得听上面的意思。要是上面不许,我这一双老嘴说的天花乱坠,也是不行啊。”
说到此处,她又看了眼沈荠,“快到年节,等这桩事一了,你的衣裳还不是千金难求啊?”
沈荠会意,“若真有那一天,民女定多为嬷嬷留上几件,供您仔细挑选。”
接而又问,“民女愚笨,不知道上头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上头的意思,无非就是王爷的意思。不过咱们底下人就连王爷脚下的泥都沾不到,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衣裳,少听多做,那肯定错不了。”
沈荠故作不解,“不瞒嬷嬷说,那日王妃吩咐民女的活计,竟是做丧服,这个活思来想去,还是得听听您的意思。”
刘嬷嬷大惊,这个沈荠竟是个傻的,就算是丧服,也轮不到她个民间女子做,何况摄政王妃尚且在世呢!
“哎呦,沈姑娘,您就当没听见这话,您可不知道,王妃本就是心病引起的风寒,根本不妨事。今儿一早,王爷就把王妃挪去了正院,请了御医照料,你瞅瞅,这不是时来运转?这个时候你把丧服送王府里来,就是冲撞了主子,就是往刀口子上撞,不是作死是什么?”
沈荠一听这话,顺势就要给刘嬷嬷跪下,被她一搀,腿又软了几分。
“若不是问了嬷嬷,误打误撞真做了丧服,民女定是被株连九族,多谢嬷嬷搭救之恩。”
心里却在暗暗盘算:
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这叶亭贞到底对苏芷云是什么心思?太子的死跟他有没有关系?
昨夜落了雪,银装素裹,树枝子挂了些冰棱,恰似霜枝凌雪,赛几分冰清玉洁。
微朦时分,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马蹄声渐起,逐渐湮没在摄政王府门前。
宫里请叶亭贞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倒是没看见叶亭贞上了谁的轿辇。
叶亭贞坐在内厅的正中,换了一身浅云色刺绣官袍,下方坐着太傅苏直和丞相郑宣致,还有随从的几人。桌上放着上好的碧螺春,茶香袅袅,沁到了肺里,驱了几分寒意。
苏太傅说了好一阵话,见叶亭贞似是走神,便轻咳一声,“不知老夫所言,王爷有何赐教?”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好歹也算得上叶亭贞明面上的岳父,也是当今贵妃娘娘的生父,竟如此怠慢他。
现在朝野上下,朝臣分为两派,一是即刻立幼帝,幼帝已有五岁,初显伶俐可爱。二是继续由叶亭贞摄政,另选宗室子弟为储君。
不论是哪种,都是叶亭贞占尽了便宜。
传闻这叶亭贞出身微寒,十四岁仍是一介布衣。能到这摄政王之位,全凭一身血性摸爬滚打之此。腹中不仅有乾坤,又有些出神入化的好计谋。此人好学,不光洗去先前市井之气,还多了几分名门望族的矜贵从容。
叶亭贞回过神,就着手里的茶,喝了一口。
“此事怕是还不到时候。”
苏直沉吟片刻,又道,“人都找不到了,怕是一场大火烧的干净了。”
郑宣致丞相做的久了,也是会察言观色的,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太傅此言差矣,不是差一个物事还没有找到吗?”
玉珏。
“此事若成,不管他在不在那场火里头,都必须消失。”
叶亭贞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这件事必须做的干净,五年前的事,你们不也做的天衣无缝吗?”
他强调“五年前”,是提醒,也是警告。
外面的天带着阴冷,依旧天寒地冻,令两位大人不禁起了冷汗。
苏直连连称是,“王爷放心,这件事肯定做的滴水不漏,叫旁人挑不出错。”
叶亭贞淡淡一哂,又喝了口茶,“先帝崩,太子薨,天下同悲,丧仪务必好好操办,叫旁人挑不出错来。听说,贵妃娘娘身子如今也不大好?”
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苏直揣摩着意思,又想起二人捕风捉影的绯闻,悟得了几分,“皇后娘娘身子不爽利,听宫人来报,怕熬不过今夜了。这后宫琐事都落在贵妃娘娘身上,平日里还得教导着二皇子,这哪里还得闲呢?”
他话说的巧妙,叶亭贞点点头,“那就把三人的丧仪一同办了吧。”
“等开了春,一切就尘埃落定。你们平日里注意点,别落人口舌。”
“听说季沉那边有点动静,不要打草惊蛇。”
都察院右都御史季沉觉得太子死的蹊跷,一直寻找皇太子下落。近日早朝对着叶亭贞话里夹枪带棒,颇有着不可善罢甘休的气势。
气氛就这么沉默下来,庭院内一株梅花开的正好,有残雪覆在上面,显几分清雅。
沈荠被刘嬷嬷仔仔细细嘱咐了一遍,“贵人们在内厅议事,你按原路返回即可。可不能冲撞了贵人。”
言罢,刘嬷嬷就被叫走,临走前还不放心的看了她一眼。
沈荠不是好事之人,虽面上不显,心里却根针扎似的疼。
她还偏要去看看。
瞧瞧五年前党派之争的胜利者如何狂妄?
看看五年前屠了沈家满门的刽子手是如何在密谋天下?
可眼下不能,只能忍耐,她还得是那个柔婉能干的连云坊掌柜沈姑娘。
她轻轻吐了口气,脸色稍霁。
染坊离摄政王府稍远,隔了好几条街巷。沈荠平日里节省惯了,若不是紧急事,平素不轻易坐轿辇。
隔着雪影,她发觉自家门前挤着不少人,乌压压的,压得她喘不过气。
“连云坊掌柜沈荠何在?”
她好容易挤过来,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停在门口,定睛一看,是前几日找来定制布料的刘夫人。
那人一袭月白色刺绣梅花斗篷,内搭一身大红芍药长裙,发髻繁复,樱唇黛眉,略显雍容华贵。由侍女搀扶着,手中捂了个汤婆子,面色不愉。
沈荠晃了晃神,抚裙下跪行礼,动作从容,“民女拜见刘夫人,不知夫人光临染坊,可是有要事?”
张婶夹在看热闹的街坊里,不由得悬起了心,这刘夫人本就是商户出身,虽是官眷正妻,脾性倒刁蛮刻薄。若是沈荠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怕是落不到什么好。
侍女将手中鼓鼓囊囊的包袱扔在地上,险些砸到沈荠,“沈姑娘,你且看看可是你家的料子?”
沈荠依言打开包袱,散落一块布料,下方有一块特制的蓝染梅花,不细看,倒是看不出。这正是连云坊独有。美中不足的是光滑的料子里被人插进了一根银针,这枚针也有标记,银光一下子闪了她的眼。
这几年来不少同行明里暗里使绊子的都有,只是这种情况还真是仅此一见。
“不瞒夫人,正是连云坊的料子。”
如此坦诚,倒是叫刘夫人吃惊,只是她哪里肯善罢甘休。
“不错,你倒诚实,一根针而已,不知你可担的起谋害朝廷命妇?”
刘夫人浓卷的睫毛扇了几扇,沈荠从中看出了几分算计与精明,头又低了几分,“民女不敢,不知这针是否伤到您与府上哪位大人,民女给您赔罪。”
半真半假的字里行间,心里镇定了几分。
“赔罪?如果这布料真的制成了衣裳,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刘夫人不依不饶,非得出了心中恶气,“你说说怎么办吧?”
沈荠面上不显,心里却正中下怀,许久才开口道:
“若夫人信我,三日后自可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