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学生逾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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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一样的大雪已经窸窸窣窣的飘了三日,碎梅园书房内炭火烧的很旺,屋子里弥漫着药香,林石青半搭着眼,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窝在一方小榻上百无聊赖的把玩着一枚绿松石坠子。msanguwu
门口发出了轻微的响动,似乎是有人过来传话,随后管家面色凝重,促嚅了一下嘴皮,这时林石青已抬眼看了过来,管家心头一怵,终是低着头说道:“先生,那位已经在云亭里呆了一个时辰了,您是否要过去看看?”
榻上人置若罔闻,自顾自的拿了一旁的木撑,将窗户顶开,朝窗外望去。
哎这,这位爷的身子骨,怎能如此行事。
管家刚想要阻止,而后像是想到些什么什么,虚抬起的手只好又收了回来,双手揣摩了一下,最终并未出声。
窗外雪似乎是已经停了,风也并不大,夹着些雪粒子,晃晃悠悠的飘进了屋内,落在了那人鸦青色的绸袍上,才将将落稳便被屋里的暖气一烘,化成了几点墨泪。
他眯着眼睛看向更远处,天色已经暗了,屋外昏暗的让人看不真切,唯有远处亭子里的那点火光亮着,忽明忽灭的勾的人心里发痒。
过了好一会,在管家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时,榻上的人忽然叹了口气,说了句:“罢了,不过是一群疯子而已。”
只见林石青动了动麻木的肩膀,揉了揉僵硬的脖子,便作势要跳下,吓的一旁的管家赶紧把鞋子给这位爷递上。
他穿上鞋子就往外走去,门口立即有久等的侍人送过来披风,并欲上前为他撑伞。
“伞就不必了。”林石青接过披风,摆了摆手。
被拒绝了,年轻的侍从有些无措,求救的目光望向了一旁自家大人,却不成想在自己大人脸上看到了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
他家大人没有看他,大人的目光一直在屋里出来的那人身上。
他听见自家平日里以不近人情著称的大人,向前走了一步,用一种熟捻又温和的语气与那人搭话。
“石青,近来可好。”这个语气简直不要太怀念。
“不好。”
近来很不好,以前也不好。
林石青皱了皱眉,感受着风中微凉的雪粒子,开始往远处想,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好的呢……
是了,那人死了……
死了很久了。
死的突然,什么也没留下。
胡乱想着目光就拉的远了,他看着高处云亭里的那点火光,忽然又笑了,眼里闪出了泪。
看呐,人家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这不,留下了一堆业障在这挡着眼么。
距离那句‘不好’已经过去好一会了,阳衡只是安静的站着,并没有因对方那种老子不想同你讲话的语气而感到不快。
哪怕是看着林石青在他面前思绪飘远,也只是非常耐心的站在原地等待着,等待着对方整理心神。
又过了一会,林石青回神了,才看向一旁的阳衡。
“阳兄,我们走罢。”
林石青拍拍衣摆上的碎雪,大步向前朝着闪烁的火光走去。
一句阳兄,便把阳衡拖到了从前,他呆楞了几秒。
心里生出了一股子难过的情绪,却又好像没什么感觉,往事如浮光掠影,在回忆里一帧帧一幕幕的放映出来,本来以为是早已忘却的事,又被无比清晰的想起。
直到看着林石青的背影才回过神来,阳衡连忙跟上。
林石青走的很快,阳衡在后面跟着还小跑了两步才跟上与他并肩。
“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阳衡刚跟上来就被人扔了一个问题。
许是前边在风里站的久了,林石青的声音有些哑,后边还咳了两声,自己在心里腹俳这幅残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阳衡并没有立即回话,他在衣袖里掏了掏,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汤婆子塞林石青手里。
“此前想要的,现如今已经得到了。”又走了一段路,阳衡才慢悠悠的回答了刚才的问题。
“哦~,那,现在呢?”林石青停下来看着阳衡,细白的手指揣摩着汤婆子上的花纹,嗯,还挺暖和。
“现在?”阳衡也跟着一块停下了,他与林石青对视。
林石青看着他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虽然是笑着的,伴着冬日里的寒风却显得有些颓然。
阳衡叹了口气,转过头又继续向前走去,林石青也没开腔,只是沉默的跟上。
这条路其实并不长,两人相顾无言的走着,很快就到了云亭的台阶下,抬头往上望。
台阶很长,真要想上去,还得爬一段时间。在台阶的最高处坐着的背影,赫然便是他们如今的陛下。
林石青对阳衡点头示意,便独自一人登上了台阶。
林石青向上爬了几步,阳衡突然开口了:
“现在想要得到的,我早已经失去了。”
林石青脚步顿了一顿,并未回头,继续提起衣袍向上走去。
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了,林石青仰着脖子望着长长的石阶,依旧是被对着阳衡,问了句:
“无可挽回?”
“是,无可挽回了。”阳衡回答的坚定。
林石青提起了他鸦青色的衣摆,抬脚,继续不紧不慢的向上走去。
无可挽回,真是太讽刺了,看着林石青的背影,阳衡在心里摇了摇头,往回走。
林石青走的很慢,不过台阶只有那么长,走的再慢也会走完。
天已经完全黑了,有墨色攀上了他的衣袍,企图将他也匿于这夜色中。
云亭,位于陵北国雾镜山顶峰,有着‘穿插云雾间,可观天下景’的美誉,在这里能直接俯视庞大的北陵国都城——长阳城。
雪彻底停了,乌云向两边移去,露出了皎皎月光。
到了……
林石青一如既往的下意识转头往下望去,这座城很多年没有暗过了,从深夜到黎明,到处都有光。
林石青走入亭内,桌上的琉璃罩子里点了一盏油灯,油灯旁的小炭炉上,茶壶冒着热气,咕噜咕噜的响。
喝茶——心情这么好?
那人穿着暗花云缎袄,手里捏着个小杯端坐在桌前,见他进来便连忙站起来。
手里杯子被放下了。
“先生,您终于肯来见我了。”那人语气有些激动。
是烛光照的吗?林石青觉得他的脸有些红。
待人走近了些,林石青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很浓,有些刺鼻。
啊,原来不是茶,是酒……
“时至今日,你……,”林石青忽然顿住了,定定的看着那人,似乎在确认些什么。
那人还想向前凑,林石青反倒是双手向前一拱,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些距离,那人见状不解,愣在了原地。
待到林石青再开口时,他面上带上了点嘲弄的笑意,语气也变得有些不屑,“不,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听说,你……已是陛下了。”
“草民林石青,叩见陛下。”说着,便双膝跪地,双手交叠着放在额前,不顾石阶的寒冷,往下拜去,看着还算虔诚地,行了大礼。
那人当场愣住了,一时没有动作。
随及又自顾自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雪,林石青才慢慢悠悠的开口:
“那么,陛下,您还没放弃吗?”
陛下二字被恶意的重读了几分,终归是露出了点当事人的愤满。
“你我之间不必生分至此。”闻言,那人似有些难堪,更多的确是委屈,转而有些泄气的回答道:
“放弃,我该怎么放弃?”
烛光映在那人眼里闪烁,眼神是一如即往的固执,林石青看着那人的模样,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人是长大了,怎么这性子还是像稚子一般。
林石青闭眼缓了缓神,把糟糕情绪收起来,打算用最现实的陈述打破那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万事已成定局,仅凭你我之力,终究是……”是一场不自量力的笑话。
“先生!”话还未曾说完,便被那人厉声打断。
林石青一睁眼,就看着眼前这人的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不知何时,那人已经站的离他这么近了。
站的近了,林石青才恍惚的发觉,这孩子已经比他高出半头了。
林石青细细的看着那人的眉眼,看着他面上被酒熏出来的通红,明明烛光是闪烁不定的,这会子印在了他眼底,却越发坚定了。
真是,奇了怪了。
那人满是血丝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声音嘶哑着一字一顿的说:
“先生要我如何放弃,难道说?捻着那两张薄纸,寻着他的死志,随他而去吗?”
后边居然还拖了点哭腔,连着手上的力气也重了几分。
这人太疲惫,也太激动了,林石青在心里想。
听着那人激动的说话,闻着他嘴里漫出来的酒气,林石青忍着肩膀上的痛意秀气的眉头皱了皱,觉得这孩子应当醉了的。
“呃~”
果然,那人说完这话就打了一个酒嗝。
林石青看着那人久久没有说话,对方可能也是觉得有些心虚,泄了气,抓着他肩膀的手松了下去。
那人的神情温和下来,低着头,眼皮往下垂着,摆出一副顺从的模样。
此前的激言厉词仿佛只是一时的失控。
“抱歉先生,是学生逾矩了。”那人拱手作礼,向后退去。
怎么办呐……
难听的话要说不出口了。
林石青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好上前一步,拉着人的衣领往下拽,伸手抱住了那人,越过了那人的肩膀,看着下边那座长阳城,皎洁的月光堆在屋顶的积雪上,给原本的素白添上了一层霜,红墙金瓦的皇城依旧肃重庄严,街道上繁华绚丽的灯火印着喧闹,亮的让人几乎可以看清,城内是如何热闹与祥和。
此番盛世……
真是,可惜了……
末了,他颤抖着闭上了双眼,在那人的耳边,一半是叹为,一半是惋惜的说:
“我的陛下,你应当要明白,
在这世间,哪怕身后华灯万盏,无一是你的归处,
“切记,万万、、万万不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