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闻瑶是被老皇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公主,掌握着幽州、坞州两块富饶封地,羽林军中又有一队赤甲营为她亲兵,不往远了说,在奉天城里是能呼风唤雨的,鲜少受到这般冷遇。
空来一个和尚,就算是所谓的圣僧亲传弟子,那也是仰仗着皇室才有的如此尊崇地位。
他凭什么敢摆脸色?
闻瑶一贯傲性,就算心中隐隐猜测空来是自己的心上人,也不稀罕做这种一厢情愿的事。
冷冷瞥了空来一眼,站起身道:“既然法师无能为力,那本宫就不多叨扰了,只盼着法师早日圆满诸德,寂灭诸恶。”
空来口中念诵的清心咒猛一停顿,抬眸看向闻瑶,这一眼可谓满含千万种情意,那凛若冰霜的声音都连带着柔了几分,他说道:“借殿下吉言。”
闻瑶收回视线,拂袖而去,一面快步向外走一面在心中想道:长这么一双勾人的眼睛,什么圣僧,妖僧还差不多,倘若他是我的心上人,必定是施妖法蛊惑了我,才使得我夜夜噩梦缠绕不得安睡。
待找到在寺里玩耍的闻玏,闻瑶更坚定了此念头。
害她哥哥变成这副模样的,可不就是空来那个师父吗?
这钦天寺多半有古怪!
不过瞬息的功夫,闻瑶自幼时便耳濡目染来的对佛家的信服殄灭殆尽。
她往后信服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行至闻玏跟前,握紧其手,闻瑶惊道,“哥哥的手怎这般凉?可觉着冷?”
闻玏把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不冷,一点也不冷。”
闻瑶看透他心思,笑道,“冷也不怕,多穿件衣裳就是了,难得从宫里出来,玩几日再回去。”
“嗯!”
初秋时节,以是农忙之际,奉天城百姓多有耕种,街上行人来往甚少,宫中车马一路畅通无阻。
眼看着要到公主府了,车轮骤停,闻瑶撩开纱帘向外看,只见传话的净奴前来向章辽禀报:“官使大人,金林院少判挡在车前求见殿下。”
“一个六品少判,谁给他的胆子,还不速速逐去。”
金林院掌断天下奏狱,与翰林院、国贡院共称三院,老皇帝曾言三院乃燕国的立国之本,闻瑶不敢疏忽,垂眸对章辽道:“叫那少判过来。”
章辽给下方净奴使了个眼色,净奴便躬身离去,不多时,领着少判过来了,只见那少判身着石青色锦袍,面若冠玉,目如朗星,不卑不亢的走到窗下,举手行了一礼,好一副风度蕴藉,温润儒雅的模样。
他自报家门道:“微臣金林院少判司苏,见过元祯公主,今有冤案禀明公主,情急拦车,失礼之处,还望公主海涵。”
闻玏听见动静想探头出来看,被闻瑶不动声色的按了回去,“在你之上有金林正判、主判、更有刑部、丞相,何等冤案情急至此,非要来拦本宫的车?失礼暂且不提,你可知这是僭越。”
司苏心中一惊,他到奉天不过五载,入金林院也才堪堪一年,虽对元祯公主的事常有耳闻,但只知公主行事冲动莽撞,却不晓得说起话来竟如此尖锐。
看来拦车之举并非良策。
可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司苏稳了稳心神,强自镇定道:“因着这桩冤案与公主相关,金林院唯恐得罪公主,不敢深究查办,使得无辜百姓蒙冤,过两日便要开刀问斩,微臣负责初审此案,心有不忍,更有愤懑,想还那百姓一个公道,故而冒昧僭越,待案情了结,微臣自会去向主判大人谢罪。”
闻瑶勾唇挑眉,轻笑了一声道:“既然是为百姓讨公道,我怎能挑剔你呢,谢罪就不必了,说来听听,是什么冤案?”
司苏道:“公主府中有一位姓孙的年轻管事,以公主之名强买良田百亩,欲建别院,可再过一月便是秋收,此时将田地售出,佃农必然颗粒无收。”
“佃农们誓死不从,与孙管事手下起了冲突,推搡中有一人头颅撞石,当场毙命,那佃农失手杀人,孙管事却向府衙状告,要佃农偿命。”
“此案送到了金林院,本是由正判审理决断,然而正判得知孙管事系公主奶娘李氏之子,且李氏备受淑贵妃看重,便草草结案,要将佃农问斩,这就是微臣所要说的冤情。”
闻瑶坐在马车上,看着神色无恙,实则已经气得说不出来话了。
她觉得这少判不是请她主持公道,是来当面扇她耳光的。
真丢人!
闻瑶深吸了口气,问章辽,“本宫可曾要建别院?”
章辽虽是净官使,但这几年一门心思的侍奉着闻玏,对外面的事不甚关心,实实在在的摇头道:“老奴不知。”
闻瑶抿唇,犹豫了片刻,对司苏道:“本宫也不好听你一面之词,要回府问过孙管事才能有定论,你……随行。”
眼下终于有了翻案的机会,可司苏仍无法面露喜色,那孙管事往小了说只是一名公主府管事,往大了说却是与公主喝一口奶长大的奶兄弟,若公主徇私包庇,即便佃农可免一死,也难逃牢狱之灾。
而他恐怕要因僭越正判摊上大麻烦。
司苏惴惴不安的跟着车马仪仗到了公主府邸,被公主府外屹立着的两座雄狮的威势所震撼。
统军元帅的府门恐怕也没有这么气派。
可公主穿的很素净,一身碧色,灵动脱俗,哪怕始终没看清面容,单是那窈窕背影也令司苏不由眼前一亮。
是谁说元祯公主貌似无盐、粗鲁不堪的?
司苏感慨传言不可尽信的同时,将视线投到紧跟着闻瑶下来的闻玏身上,见闻瑶牵着闻玏的手,他心想那大概就是十七皇子,不愧为天境仙童转世。
“少判大人,这边请吧。”
司苏回过神,对章辽施了一礼,“官使大人抬举了。”
章辽是净奴出身,正统官员哪个能看得起他一介无权失势的阉官,司苏这一礼恰到好处,让章辽心生好感,眉眼皆笑道:“那该唤你探花郎了。”
去年的科举,司苏蟾宫折桂,考取一甲,因年岁最小,容貌最俊,成了探花郎。
起初他与榜眼一同入的翰林院,修书撰史之余常在御前行走,为老皇帝起草诏书,可谓前程似锦,但因不懂翰林院章法,站错了队伍,这才被排挤到金林院。
章辽是老皇帝身边的旧人,叫他一声探花郎尽显亲近之意。
司苏也知世故,寒暄几句后壮起胆子向章辽探听道:“依官使大人之见,公主可会为那佃农洗清冤屈?”
章辽这会反倒故弄玄虚起来,“你且看罢。”
公主府内奴仆众多,光是厅堂便有数十人在旁侍候,可进进出出鸦雀无声,让司苏心里很是没底。
闻瑶安顿好闻玏,唤来流光,低声吩咐道:“去把孙掣给我找来。”
流光领命,派人去寻。
闻瑶又看向稍显拘束的司苏,“少判无需多礼,请坐,本宫今日自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多谢公主。”
司苏坐定,稍一抬头,此刻方才看清闻瑶的脸,心中猛地一颤,连忙收回视线,望着自己腰间玉坠默默不语。
貌似无盐?
这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闻瑶察觉到司苏顷刻间的失态,倒没有多说什么,她毕竟是个女子,也存一份要好的心思,刚在天生的和尚那受了挫,有司苏这般翘楚为她貌美而惊艳,她欣喜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呢。
大约半炷香的功夫,侍从寻来了孙掣,孙掣踏入厅堂时本浑身轻松的,可见到司苏,脸色大变,摆明了做贼心虚。
闻瑶暗暗叹了口气,厉声问孙掣,“听闻你打着本宫的旗号在外面胡作非为,可有此事?”
孙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切莫听信那些屠沽之辈的谗言,我行事皆按照殿下吩咐,岂敢自作主张啊!”
“按照本宫的吩咐?本宫让你在秋收之际强占良田了?”闻瑶一眼看透他心思,沉着脸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若胆敢仗着本宫记不得这两年间的事,就肆意欺瞒,下场你自己掂量!”
话音未落,绿波、凝露合力将那把黑金重刀抬到了供案上,闻瑶紧盯着孙掣,一只玉手轻抚刀柄,威胁之意无须言表。
孙掣了解闻瑶为人,也清楚那黑金重刀的可怖之处,额上立时涌出大颗汗珠,身体也颤抖不停,他难以承受闻瑶施压,老老实实的全都交代了。
“殿下,殿下之前的确命我去盖一栋别院,我见那里依山傍水,是块好地界,就……就一时起了贪念,想趁着秋收买下,再把粮食转手卖出……”
“本宫可曾亏待你?”
“不,不曾……”
“那你每月例银都花哪去了?”
流光在旁道:“殿下,他刚从赌场回来。”
闻瑶了然,只有赌徒才会做出这等蠢事,“当日撞石身亡的人是谁,你又为何非逼死那佃农?”
孙掣抖的更厉害,与此同时落下泪来,“堂弟,是我堂弟……”
闻瑶斜睨司苏,虽未开口,但眼里清清楚楚写着一句话:这事你刚刚怎么没说?
司苏讪讪一笑。
闻瑶估摸着他是没查出来,嘴角一挑,明晃晃的嘲讽。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谁让司苏坐在这看她清理门户的热闹。
孙掣意识到自己难逃一劫,振作起精神,连滚带爬的扑到闻瑶脚下,泪涕交加道:“求殿下看在我娘的份上,饶我这一次!”
“混账!”闻瑶怒骂一声,站起身来一脚将他踢出两丈远,“当着金林院少判的面,你想逼迫本宫徇私不成!”
孙掣重重摔在地上,只觉胸腔里有一股热浪涌动,随即吐出一口鲜血。
闻瑶拾起重刀,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伸出手来。”
“殿……殿下……”
“快!”
孙掣颤颤悠悠的伸出左手,只见刀未出鞘便狠狠落下,一阵疾风扑面,瞬间将他的左手砸成一滩烂泥。
孙掣甚至来不及呼痛便昏死过去,一旁的净奴默不作声的将他拖下厅堂。
闻瑶再度看向司苏,“少判可满意?”
“这……殿下怎能滥用私刑。”
“本宫的人犯错,自然本宫处置,难不成还交由你们那草菅人命的金林院?”不等他回答,闻瑶轻哼一声道:“热闹你应当也看够了,还杵在这做什么,想让本宫给你摆一桌宴席吗?”
司苏踏足官场不久,仍是个皮薄面嫩的书生,被闻瑶三言两语臊的涨红了脸,站也不知怎么站,走也不知怎么走。
到底章辽年岁大了,心肠软,挺身替他解围,“少判大人,这边请。”
司苏点点头,不敢多看闻瑶,跟着章辽走出了厅堂。章辽见他神情郁郁,笑道:“咱们公主很忌讳人家说她御下不严,你今儿个算是碰了逆鳞,但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公主嘴上不饶人罢了,金林院那边断不会让少判为难的。”
司苏心中微动,眉眼渐渐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