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规矩
《瑶珠坠》最快更新 [lw77]
咚。mwangzaishuwu
……
玉怜脂心中猛地一跳,立时移开眼。
不为别的,实在是男人的眼神太过冷厉,或许他本无意惊她,只是随势一瞥,但他面容本就沉肃,加上沙场征战多年,自然气势逼人。
久戍人将老,连年的征战总会加快岁月的磨蚀,留下无言苍桑。
尽管谢砚深连而立都未过,面容依旧年轻,但他身上与年纪完全不符的威严之感绝对是京中所有同岁世族儿郎无法比拟的,比起久立朝堂的老臣也不遑多让。
更何况,他身量很高大,铜浇铁铸的英武,只是平静坐在那里,就压迫感十足了。
王老太君一看望去,瞧见不远处衣着素色却极度惹眼的少女,不由得眯起眼,定了一瞬,随后开口道:
“都起来吧,大冷天的,先坐下喝杯热茶。”
谢滨当即应声,待他坐下后,谢文嫣、谢文霖才有所动作。
玉怜脂紧随其后,刚坐下饮了一口茶水,堂上又传来老妇人的声音:
“这便是你先前同我说的那个孩子”
玉怜脂抬起头,只见王老太君正朝着下座的谢滨说话,眼睛却直射向她。
她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默默垂下眼,等着长辈们谈完话。
谢滨立刻回答:“是。这孩子在苏州守完三年孝,才应了我送去的信,启程来京。”
“哦,是个孝顺孩子。今年几岁了”
“刚满十七。”
王老太君点点头,转而看向玉怜脂,微笑着摆了摆手:“来,上来,让我好好瞧瞧。”
玉怜脂站起身轻步走过去,朝王老太君再行一礼,随后把手放到老妇人朝她伸出的手心里。
王老太君拉着她坐下,仔细打量一番,眼中微闪:
“你是叫怜脂吧。海棠胭脂色,果真是个美人。可曾许配人家”
玉怜脂垂眼摇了摇头,轻声答道:“不曾。”
这时,谢滨接过话:“母亲,怜脂也到了年纪了,儿子预备着为她相看则个,因着是要招赘,最好没得多大本事,只求个老实本分,日后免生是非。”
“招赘”王老太君抓住了这两个字眼,随后眼中笑意深了几分。
谢滨低咳两声:“咳……是,这也是她双亲的意思。”
王老太君满意地点点头,握着玉怜脂的手拍了拍:“那是得好好相看,过些日子府里要摆宴,请了不少人来,你也跟着热闹热闹,到时候也能多打听些。”
“有侯府在,想必不会有人敢轻慢于你。”
这算是愿意将她庇护在镇北侯府的名号下。
玉怜脂:“是,多谢太夫人。”
“来,”王老太君又引着她转向左侧,“按辈分,你该管他也叫一声世叔。”
玉怜脂抬起头,果不其然正对上一直端坐着不做声的谢砚深。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朝另一边的谢滨投去个眼神,在后者点了点头后,她才小心开口:
“……深叔。”
声音很轻很软,幽幽地钻进男人的耳窍里。
谢砚深如常冷淡,应了一声,朝身后站着的贴身侍从示意一眼。
福明立时捧上一个大紫檀匣,外表没有花纹雕饰,瞧着没什么特别。
但东西是派什么用的毋庸置疑,既应了一声“世叔”,合该给些见面礼。
王老太君挑了挑眉,但随后又恢复如常,转头向近侧的侍女低声几句,后者转身离去,很快也带着几锦盘宝物回来。
“你初入府,听你滨叔说,你身子弱,是该给你多添置些物件的,日后有什么缺的,尽管与下头人说就是了。”王老太君说道。
玉怜脂没有虚意推诿,站起身先拜过座上老妇人:“怜脂谢过太夫人。”
随后转向另一边,对上男人的眼,盈盈笑道:
“谢过深叔。”
晚膳用过之后从润安堂出来,谢砚深和谢滨都还有政务要事,谢文嫣、谢文霖也有功课要做,打了声招呼后,玉怜脂自行回了翡韵阁。
翡韵阁中的下人都是方氏派来的,和她一同进府的只有关嬷嬷,其余苏州跟来的旧仆下船后在码头忙着卸行李等杂事,现下方才带着车队进了侯府。
玉怜脂入了寝屋,便坐到书案前处理玉家的账目,她如今是玉家仅存的独苗,自然她当家。
关嬷嬷在屋外头分配阁中差事,她年岁长,资历深,又是从小伺候主子的人,没有任何异议,她理所当然是这院子里管事的。
“……这院子里有头三桩规矩,你们全都要记好。”关嬷嬷冷声道,
“这第一桩,也是最最要紧的一桩,院里决不能有腐臭腥恶之气,姑娘身子娇弱,闻不得这些,此事,你们都要放在心上。”
“第二桩,放到姑娘面前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不能糜烂无状、形如块泥相混,姑娘喜洁,这院子里外,吃食衣物,都要干净齐整,不说赏心悦目,至少也该体体面面。”
“第三桩,京城不似我们苏州湿润,但总归有落雨之时,凡是遇上闷热雨天,院中的人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姑娘有心疾,闷雨天最易犯,所以必得提前做足准备。”
院中乌压压站满了一片人,均是齐声应道:“是——”
关嬷嬷点了点头,又道:“大家从前不曾一块做事,如今一起伺候主子姑娘,自是有不少地方要磨合商量,但只要是用心了,主子都不会亏待人。”
说罢,朝旁拊掌,玉家跟来的小厮抬了满满一箩筐的小布袋,箩筐坠地,一片清脆细碎声响。
里头装的东西是什么,院中亮起的一双双眼睛已经表明了。
关嬷嬷:“伺候得好了,翡韵阁里,主子满意,咱们这些做奴仆的,也舒服。姑娘初到府中,是喜事一件,自然都有赏。”
随后,箩筐中的布袋被分空,不需多久,翡韵阁伺候新来的玉姑娘是件上好差事的消息便会在府中下人里传个遍。
关嬷嬷料理完了外头的事,端着乌黑的药汤推门而入。
“姑娘,到时辰喝药了,今个有山楂做的蜜饯。”在书案上放下托盘。
玉怜脂搁了笔,抬手捏着汤匙搅了搅那碗苦煞人的药,一句话不说,只朝着一旁的关嬷嬷眨巴眼。
老妇人很显然知道她是个什么脾性,瞪回去一眼,叹了口气:“姑娘呀,药凉了就不好了,听话啊,快,快喝。”
少女皱了皱鼻,认命地端起药碗,紧闭着眼,一饮而尽。
“咣当。”青瓷碗被放回盘子里,素白的手迅速伸向旁边的蜜饯,一把抓了两三颗塞进口中。
关嬷嬷好笑地摇了摇头,一边收拾,一边无意识地絮叨:
“姑娘你这逃药的毛病可不好,良药苦口,本就是三日才喝一回,怎么还跟上刑似的……”
“小时候哪次不得老爷夫人一起压着你才喝,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得了……”
“老爷夫人如今不在了,我老婆子想来也跟不了你一辈子,日后还是得有个贴心的人。”
“今个,侯府里的老太君想是愿意为您择亲撑个腰呢,您也管镇北侯叫了声世叔,而且还有谢滨大人在,姑娘,若是议亲时有镇北侯府的名头压着,那可……”
“嬷嬷。”一道软而冷的声音打断了她。
关嬷嬷此时方才像是惊醒过来,迅速转头看向右侧的少女。
玉怜脂唇角带笑,双眼水润、黑白分明,烛光映照下,竟有些阴寒逼人:
“嬷嬷可别忘了,我们入京是做什么的。”
关嬷嬷一瞬间冷汗湿背,竟一时间说不出话。
眼前的少女是她看着长大的,在她心中,及笄前的玉怜脂一直都是天真无邪,纯善柔弱。
但三年前玉逢羲和戚脂的死讯传回来,玉氏商号震荡的时候,这个从来笑意盈盈的少女以雷霆手腕镇住了整个玉氏产业,铲除异己,扫平隐患。
外头全都以为那是玉氏商行二当家吕贯君的手笔。但他们宅内的人才知道,二当家虽赤胆忠心,干练有为,但手段远没到狠辣无情的地步,一切都是玉怜脂在操控。
玉逢羲以儒雅行善闻名,戚脂则是淑良端庄、灵思百变,两人都是温和之人,唯一的女儿自然也是出了名的心软、好脾气。
关嬷嬷一辈子待在玉氏,从未想过伺候的小主人真实的脾性与父母竟是完全相反,只不过她喜欢装,她似乎喜爱所有人都看不穿她伪装的样子。
关嬷嬷想了几十个日夜她这么做的理由,十几年不曝露一丝一毫,到底为什么。
后来玉怜脂亲自给了她答案——
“因为很好玩呀,而且阿爹阿娘喜欢我这样,”少女不明所以,但还是耐着性子解答,笑吟吟地说,“嬷嬷也可以试试,我一定装作不知道。”
那时的玉怜脂虽然伤心绝望,隐有心智不稳之象,但真正给了她最后一击的,还是后来的某个雨天。
“嬷嬷。”一声呼唤召回老妇人飘远的神思。
玉怜脂看着眼前脸色不太好的老妇人,挑眉道:“嬷嬷在听我说话么?”
关嬷嬷回过神,喉部动了动,垂下眼:“是我糊涂了,请姑娘责罚。”
玉怜脂定定地看着她,下一瞬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嬷嬷怎么这样说,我怎会罚您呢。”
她轻巧地站起身来,把老妇人的手从托盘上移开,随后一把抱住她。
“嬷嬷,我现在只有您陪着了。”少女把脸蛋贴在老妇人的颈窝处,完全是在撒娇,
“只是我有时候控制不住我自己,嬷嬷不要讨厌我。”
听到“不要讨厌我”的时候,关嬷嬷心中猛地一揪,眼中已经溢满疼惜,抬手摸摸怀中少女的脸。
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姑娘,若不是天命不佑,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若有错,那也是命的错,不是她的错。
“姑娘……”老妇人心疼无比。
玉怜脂从她怀里直起身,笑着拉过她的手:“不说这些了,侯爷送我的那个紫檀匣子我还没开呢,嬷嬷快把它拿过来,我想知道是什么。”
关嬷嬷轻出了口气,点了点头,随后端起托盘出门。
留在屋中的少女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眉梢轻抬一瞬,复又重新坐回书案前,低头开始写写勾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