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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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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武十七年。yywenxuan

    阳月中旬,京城已入深秋,金井落叶红转郁,石路铺尽层层赤黄,正是天高气阔时节,秋日和暖,萧风却愈发寒凉。

    世族府邸所在的地方不似百姓街市热闹,即便现下是午时,高墙红瓦之间也是宁静。路两旁种梧桐,有专人侍弄,倒也是一番美景。

    厚织精绣帘盖的四驾马车行过官道,缓缓驶入镇北侯府所在的街巷。

    少女白细的小手轻轻挡开马车侧面的垂帘,淡粉蔻丹在暖阳下闪有点点光亮,腕上的翡翠镯与流苏吊着的玛瑙碰撞出叮当脆响。

    玉怜脂轻轻探出半张俏生生的脸蛋,杏眼中是水润的盈光,悄悄向外望,面上有淡淡笑意。

    京都,虎狼蛇虺盘踞之地,千百年龙渊蛟府,血肉泼刷出的繁华,倒确实贵美珍奇。

    她们从苏州出发来京,走了最快的水路,终究也有几十天的奔波疲劳。

    半个时辰前在京城码头下船时,玉怜脂的脸色惨白如纸,现下换了马车走陆路,不用再闻水汽的腥涩,胸中郁气才清扫荡空。

    双亲去世,她受世叔相邀到京城避难。

    仇家要斩草除根,一路追杀,玉家为护她已经耗费上万两雪花银,江南五大镖局的镖师全死过一遍,才保她安全入京。

    马车帘子掀开后,秋季的风便徐徐钻进厢里,陪在马车内的老妇人赶紧将玉怜脂扶着坐好,一拉帘绳,车厢又慢慢恢复了暖意。

    “姑娘诶,你身子不好,不能多吹冷风的呀,要受凉!”

    她被阻了赏景也不恼,慢慢收回手,扯了小毯子覆住腿,乖巧地朝面前的老嬷嬷笑:“晓得喽。”

    娇娇的样子惹人爱,她是吃准了老妇人不舍得多唠叨她。

    关嬷嬷只得无奈地瞪了玉怜脂一眼,往她的小手里塞小暖炉。

    少女微微低着头,像是思索什么。

    刚刚她掀帘子往外瞧时,已全然看不见那些走街串巷的货郎,商贩吆喝高喊的声响也消失殆尽。

    几批穿戴精秀的女子路过,姿态甚好,步子迈得小却走动得快,身上衣料不错,但式样不像官家小姐,想来是勋贵家宅中伺候的婢仆。

    她们已入历朝公侯传袭家宅所圈范围之内。

    玉怜脂看了一眼关嬷嬷,道:“嬷嬷,打听清楚了么”

    贴身伺候玉怜脂的关嬷嬷是玉家的旧仆,年轻时跟着商队走南闯北,探听消息是一把好手。

    玉家行商多年,金银如粪泥,珠玉碾作土,只要使足了银钱,断然没有不肯开口的碴子。

    老妇人垂眉靠近,对着玉怜脂用苏州官话低声道:“打听到了不少。那些仆婢说,如今侯府里统管后院的是已故老侯爷的嫡妻,王老太君。前院总共两位郎君。”

    “一位是现任镇北侯,五年前袭的爵,名砚深,行二。”

    “另一位,就是咱们要投奔的谢滨大人,谢府的大郎君,侯爷的庶长兄。”

    玉怜脂点点头,垂下眸。

    这位谢滨大人,她该唤一句世叔的。

    爹爹走之后,是他修书一封寄到苏州,让她入京。

    只不过她是女子,日后要在侯府后院生活,谢滨身为男儿在外自有广阔天地,不可能时时刻刻顾及她。

    玉怜脂明白,自己一介孤女,大宅院里寄人篱下,摸清楚镇北侯府女眷的情况才更重要。

    “镇北侯府后院只有老太君?我记着滨叔已经婚娶了。那位镇北侯呢?”

    “谢滨大人的确早已成亲,据说夫人姓高,还生了一双龙凤胎,现下约莫八九岁了吧。只不过这位高夫人许多年来一直卧病在床,好像已经连人都认不大清了,不是管事的。现下管大房琐事的是谢滨大人抬的一位良妾方姨娘。”

    关嬷嬷沉吟一会儿,又道:“至于镇北侯……只知道如今府中没有正经主母,想来那位侯爷没婚娶,但不知是否有定下的亲事或通房侍婢。”

    玉怜脂听罢,默默记在心中。

    一入侯门深似海,听关嬷嬷的话,愿意庇佑她的谢滨虽也是主子,但在侯府里外都不是真正能拿主意出决断的人。

    既做不了主,那她这靠山便不牢。

    若是行差踏错,她恐怕有万劫不复之险。

    玉怜脂闭上双目,不再言语。

    约莫过了一刻钟,车厢外传来马夫的声音:“娘子!前头再转个弯,就到侯府角门了!”

    话音落下不久,便能感到车头一转,再行一会儿,车夫就猛拉缰绳,呼吁控马。

    漆红木门前,金银丝纹饰雕壁的马车缓缓停下,关嬷嬷先一步推开车厢小门下去。

    她刚落脚石板地,正转身要扶玉怜脂时,远处传来阵阵沉踏之声。

    老妇人回首眺目一望,似是哪家勋贵的郎君策马回府。

    此刻正值午时末,的确是大臣们下朝归家的时辰。

    打头的千里乌骓马雄健无匹,皮毛油光发亮,通体深黑,如惊电般飞驰而来。后面跟着的五骑也是清一色的名品雪蹄青骢。

    勋爵府邸前的道路被下人们清扫得很干净,骏马奔袭也未激起尘浪,只扬飞了许多下落的红叶。

    好马自是脚程极快,踏云乌骓转眼间便至众人眼前。

    群马扬蹄落定,竟是纷纷停在她们的马车旁,侯府的角门处。

    关嬷嬷立于马车旁,没有立刻叫玉怜脂。

    人生地不熟的坏处便是如此,她需得看看旁人反应,才好行事。

    乌骓马背上的高大男子气势凛凛,腰背硬挺如松柏,利目薄唇,玉相清举,望之令人心生敬畏。

    身上着赤色麒麟纹一品官服,腰蹀躞,冠固玉,一眼便能肯定是手握重权的武臣。

    此刻他沉厉目光直射而来,关嬷嬷身边谢滨派来接应玉怜脂入府的下人,皆已一片静默,全部规规矩矩跪地行礼。

    “请主子安——”

    关嬷嬷心中咯噔一下,镇北侯府内成年健在的郎君有两位,谢滨当初在苏州城盘桓几年,与玉家经常来往,她是见过的,这位爷肯定不是。

    那她们面前这位,毫无疑问就是侯府里说一不二的主子爷,镇北侯谢砚深。

    老妇人连忙跟着身旁仆婢一同行礼,侯府下人们均屏息平气,不敢抬头,主人家没问话,他们自然不能先出声。

    玉怜脂行船来京早有传讯,但谢屈今日正好有要事在身,不能来接。

    大房主母高氏又是陈疴缠身,管大房的方姨娘是小妾,轻易不能出府门。

    谢滨是庶出,官场上也不大得意,即使借了祖荫,如今也只是个不上不下的从四品,没什么实权,更别提对侯府有什么助力了。

    他邀来的客人,难不成让王老太君这位诰命在身的嫡母或者镇北侯出面迎接

    关嬷嬷自问她们玉家可没有这个体面。

    谢滨也明白这一点,便多遣派了些下人来接,约莫三十多人,以表重视。

    其实本也没什么。

    玉氏是商贾,身份不高,玉怜脂又是孤女,太好的待遇,也要不起。

    谁知这么不凑巧,偏偏和镇北侯撞在一个时辰到府,跟着她们的下人都不是得脸的大丫鬟,没一个能撑得起场面的,只能留着她们自己应付。

    谢砚深冷眼看着哗啦啦跪了一地的下人,里头还有生面孔,穿戴不似京畿之地的人士,角门旁边停着辆精巧马车。

    他开口问道:“这是做甚”

    关嬷嬷深吸口气,定了定神,正要抬头回话。

    车厢里忽地传来少女疑惑的问话声:“嬷嬷”

    声中夹带着丝丝吴侬软语的音调,并不突兀,反而甚是勾人。

    那乌骓马上的男人瞬间被吸引到了马车这边,开口道:“马车上是何人”

    他音沉,带有断玉碎金之感。

    关嬷嬷一扭头,急忙起身,步到马前俯首答道:“回侯爷的话,我家姑娘受谢屈大人相邀,来府中作客。”

    谢砚深没有应她,只冷盯着马车。

    他身后圆眼怒目相的蓝袍侍从则先一步下了马,大踏步走到关嬷嬷面前,道:

    “既是镇北侯府的客人,就请下来见个礼吧!”

    这侍从声量不小,玉怜脂在马车中自是也听到了,少女不可察地挑了挑细眉。

    不想刚到这侯府,最先拜见的不是收留她的大房夫妇,而是这位传闻中铁腕专行的侯爷。

    她理了裙摆,开口唤人:“嬷嬷。”

    守在马车旁的关嬷嬷心领神会,小厮们抬了踏凳,候在马车旁。

    小门“吱”地打开,绣帘掀起,少女白软纤细小手伸了出来,被老妇人稳稳扶住,身子探出,慢慢下了马车。

    行动间可见其身姿袅娜,神色淡淡仿若姣花照水。

    玉怜脂踩着小凳轻巧落了地,回身莲步轻移,到了乌骓马前,向马上男子行礼。

    “给侯爷请安。民女初来乍到礼数不周,请侯爷勿要见怪。”少女嗓音犹泠滑润,胜过百灵。

    谢砚深利落下了马,听见她问安也没有立刻回话,漠然打量着她,慢抚着手上戴着的虎骨镶玉扳指。

    眼前这个瞧着娇滴滴的小娘子着实是好颜色。

    软披风下的织金粉裙裹着娇娆身段,酥挺丰软,蛇腰曼曼。一双桃花眼尤为水灵,眼尾有一点小小美人红痣,白俏的鹅蛋脸滑腻可人,娇妍绝伦。

    江南水乡多佳人,果真不假。

    谢砚深位高权重,算是赏尽世间红颜,早已心如止水,可看见她,也不免有些惊艳。

    只不过,投石入水只是一瞬的声响,而后又恢复了平静。

    “起来吧。”他说。

    听见男人发话,玉怜脂便缓缓起了身,醇谨自如。

    诗传词唱,苏杭女子多静娴柔顺,她从小江南金玉堆里长大的,性子不该有例外。

    自己还从未见过王侯,玉怜脂想。

    都说北方男儿狂傲,多的是五大三粗如虎凶暴的汉子,习武的尤甚,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少女探究的视线从下往上慢慢移去,祥云银织的玄色靴,再往上是繁复暗纹的官服下摆,窄腰,宽肩,她正正朝前望去,竟见不到男人的脸。

    他比她高许多,仿佛伸手一抱,就能轻松将她锁在怀里。

    玉怜脂飞快抬头扫了一眼,看清了面前男人的模样,也瞧见了他正沉沉盯着她。

    养在深闺的小娘子极少见外男,玉怜脂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心中有小小的惊讶。

    原来,京城里的侯爷是这副模样。

    一点不粗犷,反而生的极好,看着活龙鲜健,清肃正派。

    他们离得有些近,即便隔着衣衫,玉怜脂也能感受到男子健壮肌体若有似无的灼热,难免有些不适。

    “你是苏州来的玉氏”玉怜脂听见他问。

    想来是谢滨提前在府里报备过。

    她轻轻点头:“是。”

    “叫什么名字”

    “……怜脂。”

    谢砚深没有动:“哪两个字”

    尽管他与她的距离很合规矩,但他说起话来,就仿佛贴着她的耳朵。

    热气熏痒,少女圆润润的耳垂染上了绯色。

    玉怜脂静默一瞬,随后抬起手,她细腕上戴着双镯,右手将外头的那只脱了下来,掌心托着,递到男人面前。

    “在镯子里侧刻着,侯爷可一观。”她顺从应道。

    谢砚深不置可否,默了一会便抬起手来。

    当他的大手与她玉质般皮肉接近时,玉怜脂才惊觉,天下说传北地男子桀气烈力并非作假。

    这只蜜色趋深的大手尽是陈痂,青筋盘结,而她的手白皙细滑,与之相比,如兔搏狮。

    她又想起长久以来百姓相传之言。

    昔年,现镇北侯承亡父之志,横扫塔碌、金轲、尨钴鞍……清戮北境关外众异族,勇冠三军。

    一柄寰陇沉枪,运如神兵,风峡关之战中,他瞬息之间便挑杀金轲国悍将孤安恭之首级。

    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是面容萧肃清俊,其身如抑眠之虎狼。

    谢砚深将玉镯握悬于空,定睛看去,他目力极佳,霎时便看见里面雕刻的两个小字。

    ——“怜脂”。

    她的名讳。

    男人依旧平静,像是没做任何逾矩的事,看完之后,他将镯子又放回她的小手里。

    “好名字。”

    语罢,不等面前少女说话,谢砚深又开了口。

    只不过这次不是对着玉怜脂,而是吩咐周遭的下人:“伺候姑娘入府安置。”

    “是——”

    玉怜脂重新戴好镯子,抬眼间便与他冷锋般眄视撞在一处,她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复又低首不言。

    谢砚深收了视线,再未看她,转身便快步入了角门。

    群马均被牵入府,地上奴仆如释重负,纷纷起身。

    这便算是过了来京后的第一道坎。

    关嬷嬷快步到了她身边,仔细打量,见玉怜脂无大碍,才放下心:“姑娘,咱们走吧。”

    少女白细的手指悄悄滑过腕上翠镯,上面好似还留着男人炽热的体温。

    “好。”

    女儿家脂泽花钏之流若近了男子气息,倒真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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