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开封烧鸡
杨东家觉得马二是个信人,不仅是个信人,还是个义人。
他说了重谢,那是必定要重谢的,马二却不受,他自有一番道理,那就是东西本来就是杨东家的,他还过来不过费点腿脚,为什么还要受东西?
这话很傻,但他两千银元都能还过来,这再拒绝个几百几十好像也不算什么。
但他这份坚持在杨东家看来就更可贵了,当下就想留马二在他的银号做工。
马二却不太愿意,他字都不识几个,能做什么工?
后来有人说他,在银号当个门房也比他剃头强啊!
这话有道理,先不说银号的工作更体面,就是酬劳也更高一些,还更稳定。
他给人剃头,今天多剃两个头,多两文钱,明天少剃两个,就少两个头的钱,要是哪天天不好,出不了摊,就没收入。
但马二自有一番自己的道理,他给人当门房了,这剃头的手艺必然就落下了,那这以前学的不就白费了吗?
这话说的人无言以对,说他不对吧,是有道理的;对吧,总透着一份傻气。
不过他能娶到铁桂花,铁剃头会在两个徒弟中选中他,也是因为他这个傻。
铁剃头有两个儿子,本来他这个剃头的手艺是应该传给儿子的。
但他的两个儿子都不喜欢剃头。
老大喜欢做烧鸡。
说到烧鸡,最出名的好像是道口烧鸡,但开封的烧鸡也独树一帜。
和别的地方的烧鸡最不一样的地方,开封的烧鸡加中药,二十多种中药下来,这烧鸡就不只是一个鸡了,它还是一种药,吃了不仅能填饱肚子,还强身健体,而且味道还好,不说大人,小孩也喜欢。
铁剃头家门口,有一个卖盛工烧鸡的,卖的就是这种烧鸡。
铁家老大从小看到大,从小馋到大,到了年岁,就去给人家烧火了。
老二则喜欢钱。
要说人都喜欢钱,但钱家这个老二加了一个更字,而且他不仅喜欢钱带来的种种享受利润,还就喜欢钱本身。
早先他爹剃头,他帮着收钱,就喜欢把罐子里的几文钱翻来覆去的折腾,听那个响、看那个光。
所以到了年龄,硬生生,就到了一个银号里去当伙计了。
银号的伙计也是有要求的,要知道钱是怎么回事,要认识各种票号、钱币……一句话,没经过专门训练,别想!
人家那都是找师父学来的手艺,可铁家老二就凭着自己对钱的喜欢,也达到了要求。
两个儿子都有自己的出路,铁剃头就算遗憾,也不好说什么,可一身手艺也不能没个传承,就收了两个徒弟。
他本来是只想收一个的,就是马二。
马二是他捡来的,有一次铁剃头出摊,碰上人家出殡。
天大地大,人死为大。
碰上这种事,多大的人物都会让一让,铁剃头当然更要让。
路口的时候,那一家撒纸钱,除了纸钱,还撒了一些文钱,早等在路口的乞丐、小孩一哄而上,马二没有动。
铁剃头就问马二:“你怎么不去抢呢?”
马二摇摇头:“不好。”
“怎么不好?”
马二也瞪着眼,也说不上来,就是说不好。
铁剃头就觉得这小孩有点不一样,就问他家在哪儿,姓什么叫什么,这一问才知道马二竟算是个孤儿。
说是算,是因为他过去不是孤儿,是跟着自己爹娘逃难过来的,后来一乱,他就找不到自己爹娘了,就流落街头,跟着一帮乞丐混日子。
铁剃头早先真没想到他竟是个小乞儿,他身上穿的破,可那时候穿的不破的人真不多,而且小孩嘛,还不都是脏兮兮的。就算马二看起来更脏一些,也不是太出格。
但一个小乞儿还不去抢钱,铁剃头就觉得他不是一般的不一样了,就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学手艺,马二竟没有立刻点头,而问他什么手艺,铁剃头就说剃头。
马二想了想,说好。
就这样,铁剃头把马二领回了家,说是当徒弟,其实和儿子也差不多,不过本来正经师徒之间就如同父子,这也平常。
铁剃头把马二领回去,最先发现他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傻。
真傻。
眼里没有活儿,手上笨,别人一天能学会的他三天还不见得学得会。
不过他也有一项好的,那就是不急。
铁剃头骂他他不急,学不会他也不急,自己在那里慢慢琢磨,那一天的东西他琢磨个五六天,也到底是会了,然后再用个七八天去掌握、熟练。
铁剃头一开始急,后来就觉得这徒弟也不错,虽然他这就是个与人服务的手艺,但也是有安全问题的呢。
铁剃头对马二很满意,并不想再多收一个徒弟,可老朋友家的儿子推到了他面前,他又抹不开这个面子了。
铁剃头的朋友姓黄,职业就是拉黄包车,所以诨号也叫做黄包车。
黄包车同铁剃头过去不认识,后来是黄包车在铁剃头那里剃头的次数多了,慢慢熟悉了起来。
剃头要固定摊位,黄包车却是大街小巷的到处跑,两人一动一静,却很能说到一块。
论收入,黄包车要比铁剃头强一些,可更受累,黄包车的大儿子跟着他跑车,二儿子就不太愿意,这二儿子经常跟着黄包车来剃头,就觉得剃头这行业不错。
相比于马二,黄小二简直是聪明太多了。
别人一天能会的,他半天就能学会,虽然没有长性,却会动心思,赶时髦。
铁剃头给人剃了一辈子头也还是剃头,黄小二还学会了给人烫头发,虽然烫的过程挺吓人,烫出来的也毛毛糙糙,却是能烫个卷。
黄小二没学两年就出师了,出师后就自己开了个铺子。
论收入论出息,黄小二都要比马二强,铁桂花的娘一开始就想把女儿嫁给黄小二,铁桂花却喜欢马二。
不是马二长得更好,而是马二更傻。
两人是小时候的交情,马二是铁剃头的徒弟,铁剃头也没把他束的多紧,干完了当天的活儿,也让他自己去玩。
小孩们就在一块儿玩摸人,就是三五个七八个孩子在一起,一个用布条遮着眼,其他人围着他乱跑,跑不能跑远,还要不时的往他身上拍一下摸一下,说一声我在这儿呢。
那摸人的就要赶快去抓,能抓住了,这布条就转到了被抓住的人那里。
哪个小孩都不想去当那个摸人的,看不见,还被戏弄,小孩们虽然不懂什么心理学,感受上也非常不好。
这个活儿经常就被分配到马二身上,这带了点欺负人的感觉,马二则没那么多想法,让他摸他就摸,往往一个晚上玩下来都是他去摸人。
有一次正摸玩着,马二突然不动了,小孩们不愿意了:“马二你干什么?”
“我布条松了,能看到你们了。”
……
事后小孩们说到这件事,就是再没见过比马二更傻的,布条松了,谁也没发现,不正好吗?捉了别人,他就不用摸人了!
铁桂花也觉得马二傻,可这傻的,又不一样。再在一起玩的时候就不再欺负马二,不仅自己不欺负,也不让人家欺负。
马二嘴上没说什么,到了年龄就像铁桂花提了亲。
铁桂花害羞:“谁要嫁你?”
“那我只能娶你啊。”
“谁要你只能娶我了?那秀兰秀华,你不都能娶吗?”
“我就只娶你。”马二看着她,“就只娶你!”
马二从来就傻,不过过去他是小傻,这一次好像是大傻。
过去他是吃点小亏,这次好像吃了大亏,由此还惹来一个争端。
马二同自己的师弟黄小二关系不好不坏,距离不远不近,却同他哥哥小黄包车处的不错。
拉黄包车到底费身体,铁剃头现在还能站在街边给人剃头,黄包车却是已经跑不动了,别说跑,能走两步,腿疼的都受不了。
但小黄包车还年轻,跑的还挺快。
小黄包车的头该剃的时候不找自己的弟弟黄小二,偏来找马二,两边都不会收他的钱,但他就来找马二。
这一次丢包的事出来了,他又来找马二:“这一次那包,好像是我落在你这里的。”
马二想了想:“不是。”
“咋不是,你不是也忘了到底是谁忘到你这儿了?就不能是我忘的?”
“你那天没来。”
马二记不得到底是哪个人忘的了,但小黄包车来没来还是记得的。
小黄包车大怒,觉得马二简直傻到底了,那好处他自己不要,还不让别人要!
那包不是他送回去的,他也没想过什么重谢,可他愿意去到银号当个门房啊!
小的时候小黄包车觉得拉人不错,哪儿都去,哪儿都能跑,待干了两年,就知道这活不是一般的累人,再见自己的爹的样子,就觉得还是自己的弟弟聪明,早早找了个不累人的活计。
但他现在再改显然是改不了了,不干,又没别的嚼用,就只有凑合着。
现在只要马二说一句是他落下的,他就有可能换个工作,可马二就不说!
小黄包车再不去找他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