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黄糖水
要说于金凤的姥姥嫁过来的时候有个什么章程,也没有,最多的也就是自己将来要埋个好地方,子孙后代不说,来生总能吃上她娘说的那种肥肉包子。
而既然嫁了,那就是嫁了。
日子怎么过都是过,在开封城里是过,在这村里也是过。
哪知道嫁过来的头一天身上就开始长疙瘩,不到十天,好像就真要找地方埋了。
于金凤的姥姥觉得不甘心,可身上难受的又觉得真不如死了算了。
这时候又被公公说了这么一句,真想一头撞到那里,最后还是她婆婆给他冲了碗黄糖水。
再往后一百年,黄糖被吹捧的很高,说这是原生态的糖,营养丰富制作艰难,商店里轻易买不到,其实就是土法制糖,因为工艺不到,弄不成白糖的纯度,就是黄糖了。
不过比起红糖,黄糖更甜更有味道。
没有个尊贵客人遇到个什么重大事情,一般是不拿出来的。
于金凤的姥姥虽是开封城里的姑娘,这黄糖水也不轻易喝。
“这日子,都是过下来的。”
于金凤姥姥的婆婆,就说了这么一句。
公公早先的斥责只是让于金凤的姥姥掉眼泪,婆婆这一句,却是让她嚎啕大哭,她哭着想自己要过不下去了,但又想,自己要过下去。
过下去会更好吗?不知道。
过下去会过成什么样,更不知道。
但总要过,别管是什么样,总要过!
也许是有了这个念头,也许是那碗黄糖水,于金凤姥姥的身体渐渐不飘了,疙瘩也慢慢下去了,待她的脸和手都真变黑的时候,她也不觉得那咸菜有多么咸了。
不过她还会说到开封的咸菜,说到那拌了香麻油的咸菜,重点说的,是一个萝卜干。
这萝卜干很多地方都有,但要做的好并不容易。
先要把萝卜切成条,必须是白萝卜,红萝卜不成。
切了之后放在太阳底下晒,一个一个萝卜条都要分开了,不能粘在一起。
晒上十天半个月,晒到外面皮干了里面还有韧性再收回来,然后再反复的清洗,最后放到罐子里腌上。
这里的腌就看家底了,有的就只放盐,有的还会放一些调料,糖和辣椒都是奢侈的。
腌到了入味就能拿出来吃了,讲究的人家会再用醋、香麻油拌上一拌,没这个条件的,直接也能吃了。
这个萝卜干是要外面有韧劲儿,里面有脆劲儿,那是配什么都吃得,配上粥更不是一般的合适!
这些话,于金凤的姥姥经常说,说的下面的儿女们就盼着什么时候能吃上一回,但萝卜干他们虽然经常吃,香麻油却是轻易不会放的,就算放了,也和于金凤的姥姥说的不是一个味的,这里的萝卜干辣椒也许还会放一点,糖是绝对不会加的。
于是于金凤的姥姥虽然嫁到了村里,她的儿女们则都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开封,特别是女孩们更想着要嫁回去!
可是就像城镇里嫁女儿会挑拣,那娶媳妇更会挑拣,其实村里也会挑拣,只是都是一个圈子里的,这挑拣,也都不算什么了。
于金凤的姥姥有个三个女儿,最后还只有于金凤的娘嫁到了镇子上。
于金凤的娘能嫁到于家,完全是因为天生有一张白面皮,这也不知道是遗传谁的,于金凤的姥姥是白,可在村里呆了一阵儿也完全黑了,于金凤的娘却是从小就生在村里,可还一直白。
她不仅脸白,还长了一张圆脸,眼睛小,远远的,看起来就像一个白馒头。
于家人见了就亲切,大儿子喜欢,就娶了过来。
于金凤的娘嫁到镇子上说难,也还真没做什么难,可对比自己的两个姐妹,这事显然也不是那么容易。
于金凤的娘就很是珍惜,她还有一个心思,那就是让自己的姑娘再进一步,不说嫁到开封,起码嫁到县城里去!
于是就把自己从小听来的什么香麻油咸菜说了起来。
这个菜,可以说是于金凤娘的一个执念,哪怕她后来在于家也吃到了这样的咸菜,可总还觉得开封的是不一样的。
但她的子女就不是这个心思了。
于家的生活有多好吗?也还说不上。
但于家做馒头卖馒头,这在很多时候都能保证自家人吃上馒头,能不能让吃饱不好说,总是肚里有吃食,再之后呢,也会给配点菜,大多还是咸菜,不过偶尔的,也会有个炖鸡蛋炒肉皮。
那鸡蛋嫩嫩的,肉皮香香的,于金凤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吃着这些,对香麻油咸菜也就不是太向往了。
不过他们也是向往开封的,那里有包青天有杨家将。
无论是村上还是镇上,只要说要唱戏,往往都会唱到这些。
黑脸的包青天别管唱的好不好,在台上喊一声开——铡——,台下都会像打雷似的轰然叫好,仿佛人们多少年的怨气怒气都随着这一嗓子被释放了出来。
杨家将则是另一种风味,穆桂英挂帅,讲究的是一个英姿飒爽,杨六郎回家讲究的是一个忠烈。
而随着这些大戏,还有一些传说,比如潘杨二湖,这说的就是潘家湖和杨家湖。
潘家湖是大奸臣潘美辰家的湖,那里的湖水浊气,开封人别管干什么都不在那个湖里。
杨家湖就是杨家将的湖,这里的湖水清,开封人无论干什么都在这里。
这个干什么包括了洗衣服洗菜游泳取水,反正这里的水不一样。
还有相国寺、繁塔,这里的繁发薄的音。
还有个顺口溜,铁塔高铁塔高,铁塔不及繁塔的半中腰。
铁塔多高呢?十三层,那繁塔要二十六层吗?这是一个此时人们无法想象的高度,而现在人们再去看,繁塔也没这么高。
于是又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就是某年某月某日,一条龙路过开封,见下面繁华热闹,好奇的稍稍的降低了一下高度,这一降高度不当紧,就撞到了繁塔上,把繁塔撞塌了一半,所以现在的繁塔就没那么高了。
龙要飞多高,稍稍的降低了一下高度,就能撞到繁塔上,那这繁塔当然是很高的了。
这些故事,开封仿佛到处都有。
百舸争流的金明池,千手千眼的观音菩萨,出了两个皇帝的双龙巷……
也不知道那一个城能有多大,装的下这么多故事、传说。
这些事情,于金凤的姥姥在开封的时候不见得都听说过,在开封的时候,她在意的是自己家前面的那一片地,繁塔在东南郊,去一趟不容易,铁塔在东北角,去一趟也难。包公湖倒是近前的,经常会去洗衣服,杨家湖就有些远了。
至于说双龙巷、金明池……没去过,甚至都不知道。
因为早先那么鼎鼎大名的双龙巷,早就被掩盖在了历史里,现在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
而那早先连通着黄河的金明池更是已经没有了。
可离开了开封,这些东西她倒慢慢打听出来了,然后说给了自己的子女,到了于金凤的娘这里,住在镇子上,消息更灵通,连她娘不知道的都知道了。
再和她娘说话的时候就是:“娘,你去过御街吗?”
她娘点头。
“那你知道那两个大狮子吗?”
她娘继续点头,其实她娘也想不起来御街那里是不是有大狮子,她爹是个货郎,走街串巷,她娘却是在家,她也在家,最经常去的是包公湖,去那里不是为了祭奠包大人,而是去洗衣服,有时候也是看人钓鱼,见那老人坐在湖边,半天不动,猛地一抬鱼竿往往就要有上钩了。
在她的印象里,包公湖里的鱼都是大的肥的鱼鳞闪着光的。
那代表着香喷喷的鱼肉,白花花的鱼汤,她总会想那鱼也不知道要有多好吃,鱼汤要有多鲜美。
看的多了,当时还是小姑娘的她也想钓鱼,但她没有工具,就学着人家去捉,只是人家捉要么有网,要么有桶,她只有洗衣盆,没扣到鱼,反而自己栽到了水里。
这一次入水很是让她受了一番罪,天气冷,虽说不上天寒地冻,也是冷风瑟瑟,只是手伸到水里洗衣服都嫌冷,更何况半个身体了,她要立刻回家喝点热水也就罢了,但她哪里敢说?
不仅不敢说,还要尽力隐藏,最后就发起了高烧,烧的迷迷糊糊似冷似热,反而梦到了包大人,包大人问她为什么要捉鱼,她说自己想吃鱼。
包大人说她还不到吃鱼的时候,她说那她什么时候到时候。
包大人没有回答,她追着问,包大人一急,就扎了她一下,她回过神就看到了门口的乔郎中。
乔郎中正拿着针往她的手指尖上扎呢,一边扎一边说:“以后可不敢再做这事了。”
乔郎中虽然是个郎中,但在于金凤看来,他看病最大的本事就是扎针,不扎别的地方,专扎指头尖,扎出血了,再往外面挤血,然后就说病看好了。
到底是不是真看好也不好说,反正他不怎么开药,这就省了一大笔钱,所以附近的人都被他扎过。
过去于金凤的姥姥总被扎的哇哇大叫,这一次她没有叫,她盯着乔郎中:“我能吃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