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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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撑腰的感觉就是不一样。zicuixuan
往常她像一个被点着的炮仗,沈秀只要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她就当场爆炸,得到爷爷的支持后,不管沈秀怎么话里话外敲打,都像没听到。
宋晏礼在软件上订票,俞昕在旁边看,暗暗记住价格,在第二天中午一分不少地转给他。
他疲惫,“求你了,不要这样好不好。”
俞昕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是那种无可奈何,拿她没办法了似的,又不能怎么样,只能软声埋怨,仅她可见的另一面。
她说:“你现在不能赚钱,如果我们出门都是你花钱,我会下意识认为这次旅行是你妈妈赞助,非常不自在。”
暖风微醺,吹动她的发丝,她的脸在阳光下,能清晰地看到细细的绒毛,宋晏礼一眼不眨地盯着她。
老气横秋地感慨:“你被养的很好。”
俞昕差点呛到,自嘲地说:“要不要给你描述一下前天我和我妈怎么吵架的?”
他轻笑,“可是,你和你妈很像。”
“可别!”她搓着双臂,像听到了非常可怕的事一样,“我才不像她呢好不好,我像我,独一无二的我自己。”
操场的绿地走到尽头,宋晏礼才颔首,“当然是独一无二的你。”
不管是紧张,恐惧,还是期待,高考都如期而至;订的票是高考结束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六点半的软卧。
熬过地狱就是天堂,她状态还行,没有想象那么紧张。
六月是最舒服的季节,微凉的风,已经能闻到夏天的气味,考完最后一科,积攒多年的疲惫顺着毛孔往外跑。
回家,倒头就睡,到第二天下午才睁眼。
忘记在哪里看到,如果在下午睡醒,正是太阳落山的时间,睁眼看到空荡荡的房间,窗外万家灯火,会使人产生一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
俞昕坐在床上发呆,老旧的雕木床头上刻着几株兰花,夕阳浅浅照在上面,覆了一层金灿灿的膜。
她一点都不觉得孤独,甚至希望时间就定格在此刻。身体结束了长久的疲惫,心里期待着驶向远方的列车,什么都不需要做,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
就是晚饭的质量一落千丈,桌上摆着六个盘子,六个盘里都是剩菜。
一家人刚落座,沙发上的手机就响了,沈秀起身去接,俞广成扒拉着饭,问俞昕什么时候出成绩。
“半个月以后吧。”
俞广成咂咂嘴,刚想说什么,沈秀就把电话递给他,闹心地抱怨:“管管你爸吧。”
爷爷回家后,除了上山捡柴就是去韩家,韩家有五口人,地却种了八十亩,其中就有从赌桌上赢来的俞家的地。
这已经是老一辈的事了,赌桌上签字盖章的韩老爷子前年得急病走了,但字据还在,地还有两年到期,却挡不住耍无赖的。
俞老爷子一天跑八趟,像回自己家一样,捞个凳子就坐,也不说话,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呛得老韩太太和两个孙女直咳嗽。
她们一咳,俞老爷子也咳,咳得上不来气,像要咳死在她家一样,她没办法,催了赶了,好话赖话说尽了,这人就是不走。
家也待不了,韩老太太成天出去诉苦,诉苦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给沈秀打电话,骂够了又求她,赶紧把你家老爷子接走。
俞广成听着电话里的声音,脸色慢慢变冷,应了几声之后,终于挂断。
俞昕放下筷子,提议:“要不把我爷奶都接回来吧。”
俞广成瞥她一眼,敷衍道:“再说吧。”
要带的东西已经装好,字条也写好,俞昕躺在床上,心跳加速,紧张,期待,这是人生第一次离家远行。
她没有困意,静等天亮。
凌晨三点,窗外漆黑一片,墙的另一面传来声音,她倏地睁眼。
同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卧室门开,沈秀快步进来,用手机的光晃了下俞昕的脸,见她睁着眼,急促地嘱咐:“我和你爸有急事,你在家照顾你弟上学,”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零钱塞进枕头下,“学着做饭吧,去西头火车道的早市买菜,那卖的便宜。”
俞昕一头雾水,看她转身要走,急忙拉住她的袖口。
“什么事啊,你们去哪啊?”
沈秀挣脱,来不及和她细说,直接甩出重点,“你爷吐血了,我和你爸去医院。”
窗外蒙蒙亮了,俞昕呆呆地看着浅蓝色的天,快乐在到达最顶峰时极速坠地,像做了个噩梦,她手脚冰凉,摸到枕下的钱,不是梦,她一夜没睡。
长叹一口气,给宋晏礼发信息。
——对不起,票退了吧,我去不成了。
太阳慢慢升起,金黄色的霞光照进厨房的壁砖上。
俞昕扎着围裙,木着脸热锅,倒油,打进两颗鸡蛋,锅铲翻了两下,有点粘锅,直接扣进两碗米饭翻炒,越炒越粘,胡乱放了一勺盐,出锅时,惨不忍睹。
俞然揉着眼睛出来,吸吸鼻子,好腥,他咕哝:“一大早就炖鱼啊?”
俞昕端着盘子出来,冷声冷气:“你看我像不像鱼。”
兵荒马乱的早上,不是这个找不到就是那个忘记带,好在没迟到,目送俞然走进教学楼,她才脱力一般,终于接受现实。
回家,简单收拾下屋子,给沈秀打电话,想问在哪个医院,却被告知已经出院了。
俞昕松了口气,“没事了?”
听筒里安静很久,传出疲惫的低声:“我们送你爷回家了,这段时间你就带你弟吧,等放暑假了你们再回来。”
俞昕有种不好的预感,想到某种可能,声音也变得干涩,“我爷…他是不是…”
沈秀叹气:“别瞎想,看紧你弟写作业,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别光想着玩。”
然而根本没有瞎想的时间,当天下午,俞广成就开着面包车回来,直接去学校接俞然,在楼下大声喊她名字。
俞昕探头往下看,俞广成站在车门打电话,胡子拉碴,一夜老了十岁。
车窗开着,俞然坐在后座,穿着校服,手里拿着红领巾,一下一下擦着眼泪,她心脏猛地一沉。
一路沉默,车开进院子,人很多,却没有团聚的喜气,沈秀和奶奶坐在深绿色的窗框下,借着还没落的日光,一针一针地缝着寿衣。
俞然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车刚停就火急火燎地下去,俞昕嗓子发紧,小声问俞广成:“爸,我爷呢?”
车没熄火,俞广成还要出去跑,疲惫地说:“屋里呢,去看一眼吧。”/p>
她有些发抖,抖着腿下车,院子里的人都在忙,没人注意她,费力地走到门口,听到俞然在屋里哇地一声哭出来。
她腿一下子软了。
在膝盖触地之前,胳膊被一只有力的手捞住,她白着脸抬头,是秦朗。
他把她扶稳站好,快步进屋看了一眼,毫不客气地踢了俞然屁股一脚,“你瞎哭什么玩意,我大爷这不好好的么。”
话是说给她听的,俞昕进屋,一眼就看到躺在炕边的老人,眼眶凹陷,瘦到脱相,他大口大口倒着气,瞥见她,费力地吐出两个音节。
他喊俞昕。
围着的几人迅速腾出地方给她,俞昕僵硬地走过去,看到他手指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她主动去握。
刺骨的冰凉,她一怔,大脑突然空白。
爷爷大口喘着,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哼了一声,嘴唇用力动了动。
俞昕听不见他说什么。
三叔在背后推了她一下,告诉她:“你得哈腰,耳朵贴过去听。”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是她从来没闻过的,像搁了些年头却不慎受潮的草药,靠得越近,气味越浓烈。
她握着冰凉的手,耳朵贴过去。
终于听见他说话。
“去…去北京了吗?”
俞昕咬着唇,用力地点头,“去了,我去了。”
他长长地呵了一声,“看到…鸟巢了吗?”
她忍着眼泪,“看到了。”
“啥样?”
俞昕的嗓子像堵着一团棉花,她想象在电视里看到的建筑,哽咽着说:“鸟巢…鸟巢长得就像个鸟巢。”
老人喘了好久,才笑着说:“我…我瞅着也像。”
说完这句话,他又陷入昏迷。
一整天都是这种状态,清醒一阵糊涂一阵,因为倒下的太突然,什么都没准备,直到日落,俞广成才把白事先生请回来。
村里关于丧事有一套极为繁琐的流程,俞昕不懂,她茫然地站在院子里,看到白色的灵棚就要搭好。
是有人要死了,她想。
但是,仔细看,大家的脸上并不悲伤,姑姑和三婶站在沈秀和奶奶旁边,满意地看着缝好的寿衣,说得亏在城里找了个缝衣服的活,手练出来了,不然一天的时间根本缝不完。
三叔和姑父在大门口,一人手里拿着一盒烟分给来帮忙的邻居,响快地道谢,说这么晚还来帮忙真是辛苦大家伙了。
秦朗也觍着脸伸手要烟,被姑父骂着赶进院子,他看到俞昕在门口傻站着,从兜里翻出一颗巧克力,撕开包装,直接塞她嘴里。
俞昕不想吃东西,下意识要吐出来,他赶紧捂住她的嘴,居高临下地命令:“咽进去。”
她躲过大手,闷闷地说:“秦朗,我爷还在呢。”
“嗯,进屋看看?”
俞昕摇头,“为什么要布置这些,万一他病好了呢。”
话音刚落,从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秦朗脸色一变,紧紧抓住她的手,俞昕浑身发麻,任由门外的人撞着肩膀往里跑。
她听到俞广成和沈秀的哭声,她看到门口只剩奶奶一个人,她坐在老式红木板凳上,缓慢地,把用完的针线放进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