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事
窦婴离开后,崔筠花了几日才重新适应举目无亲的生活。
入冬了,忙了一年的农户可以清闲下来,她这个肩负着三十几口人生计的主子却没法清闲。
炭窑日夜冒着烟,木炭源源不断地出窑运往各处。
孟家许是在忌惮什么,又许是暂时没能找到崔筠的弱点,这些时日一直蛰伏着。
如此一来,乡里能令里正烦忧的事就只剩赋税。
朝廷改租庸调为两税法已有几年,但这收税的工作一直都很难顺利开展,年年都有各种乱子。
租庸调简单来说就是除了收地税、户税外,还得按人丁收税,比如一家有三个男丁,按规定每人可以领永业田和口分田共计百亩。每年交税时,除了交这百亩地税和按户等划分的户税外,还得再交三个人的人头税。
两税法则是取消了人头税,只按田地资产和户口来交税。
立国之初,战乱刚结束,天下户数不过几百万户,因而实施均田制,每个人都能按规定分得百亩田。
随着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子子孙孙代代相传,土地已经不足让上千万户人均分。很多人明明没领到百亩地,却依旧要按百亩地的税额来交税。重税下,百姓叫苦不迭。
如今两税法是按实际田地的多少来定税额,户税依旧是按九个户等缴纳。
穷苦百姓的负担减轻了,可曾经的租庸调最大受益者是那些不用交税的官户、豪绅,如今两税法实施,拥有更多资产的他们需要缴纳比以往更多的赋税,这叫他们如何甘心
偏偏里正的职责之一就是向他们催收赋税,他们若是不配合,而里正又无能,那么只能自己贴钱来完成官府摊下来的任务。
崔筠深知里正的烦恼,在第一批炭卖出去后,她就凑齐了今年的税钱交给里正。
里正齐适看着手实,眸中有精光闪过,他故作无知地问青溪“崔家这税钱是不是交多了”
青溪道“七顷良田和两顷林地,还有这户钱俱是据实上缴的。”
齐适笑了笑,心知这崔七娘是准备向她那大伯父发起夺回家业之战了。
过往那些田地都不在崔筠的手上,交税之事自然也轮不到她来操心,如今她将所有田产的税都交了,便是要告诉所有人那些田地资产都是她的。
他不打算介入崔家的纷争,可也没道理将这些送到嘴边的税钱往外推。
有了崔筠带头交税,齐适催收赋税的工作进展顺利了许多。
不久,昔日曾阻挠崔筠烧炭的乡民登门求助。
“诸位乡亲因何事登门”
乡民尴尬又心虚,讪讪地说“过去是我们糊涂,被人怂恿迷惑才与崔七娘为难,我们已经知道错了,还望崔七娘能原谅我们。”
崔筠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们也是身不由己,所以过往的事就不予追究了。今日你们登门所为何事”
面对心胸如此宽广的崔筠,乡民羞得无地自容,七嘴八舌地将他们所求助之事道来。
原来,他们想找崔筠帮忙将谷物、绢折换成铜钱。
租庸调时期,百姓交谷物和绢即可。
两税法实施后,朝廷不要谷粮绢布,只要钱。
乡民一年的收入来源除了谷物,就只有家中女眷织的布匹。绢布是朝廷所承认的市易货币,平日买东西都能用绢布来支付,因此百姓家中极少积攒铜钱。
为了凑齐税钱,他们只能将谷物和绢拿去跟富户折换。
这昭平乡最大的富户就是孟家这也是乡里人会受孟家驱策来给崔筠找麻烦的缘故之一。
可是这次,他们没能按孟家的意思阻拦崔筠夺回那两顷山林,孟家便迁怒他们,不再跟他们折换钱粮。
哪怕愿意折换,也将价格压得极低去年一匹绢两千钱,今年只愿给一千六百钱,整整少了四百钱,这让乡民如何能接受
而且临近秋税的最后缴纳期限,到处都在闹钱荒,他们实在是找不到愿意不压低绢价的富户了。
不知怎的,他们忽然就想到了积极响应里正征缴赋税的崔筠。
走投无路之下,他们只好来找崔筠。
崔筠闻言,眉头微蹙。
不是她不愿意帮这些乡民,而是她也没有多少铜钱了。
当初为了报答县镇兵搭救,她已经拿出去了不少铜钱,后来为了凑齐税钱,更是将木炭比市价低一成的价格卖出去。现如今就算还有一些铜钱,也只能帮一两户,着实帮不了这么多乡民。
她没给准话,只让乡民先回去。
他们走后,崔筠问青溪和夕岚应该怎么处理此事。
她神色淡然,不见慌张,二人便明白她不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而是想要考校他们一番。
青溪说“可以相帮。”
夕岚颔首“婢子也是这么想的。”
青溪又说“虽说他们先前阻拦我等伐木烧炭时的嘴脸着实可恶,但他们说到底也只是受孟家胁迫。小娘子要想在这乡里立足跟孟家抗衡,就少不得要拉拢这些乡民。哪怕不拉拢他们,也尽量避免与他们交恶,防止被他们暗中使绊子。”
崔筠点头,这也是她的想法。她现在根基不稳,既然没法拉拢杜媪这些仆从,那么只能拉拢乡民。
拉拢人心的手段就是在他们有难时施以援手。
“只是眼下我们库中的铜钱所剩无几,所以我们要考虑的不是应不应该帮他们,而是如何帮他们。”青溪补充了剩余的话。
“小娘子,杜媪那儿或许还有铜钱。”夕岚低声道。
崔筠低垂着眼眸,将眼里那一丝挣扎给掩去。
夕岚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杜媪肯定不愿意拿出来,就算愿意拿出来也会先给小娘子难堪。找她还不如找张副将。”
崔筠掀开眼眸看向她,青溪则是一脸不解“找张副将有什么用”
“军饷是用什么支付的”夕岚反问。
青溪恍然大悟。
府兵制时期,士兵都是自己带口粮的,后来府兵制瓦解,改为募兵,朝廷分发的军饷就以衣物和粮食为主,钱为辅。
因此军中士兵每个月领到的口粮会自己留下,钱则攒着给家里。
崔筠摇摇头,说“先去找杜媪试试,不能事事仰仗张副将。”
她担忧跟张棹歌之间的往来越频繁以后牵扯越深,每一次往来就像一根线,交织的线多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就趋于一团乱麻,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崔筠去找杜媪,果不其然碰壁了。
杜媪冷眼看她解决了那些难题,在得知她竟然把所有地税都交了后,便明白了她的心思,于是果断让人回南阳县跟崔元峰打小报告。
“没想到七娘竟如此防备我们,我们可是她的亲族呐”
崔元峰的妻子韦燕娘对崔筠的离心之举表示痛心。
崔元峰面色沉沉,却并未说什么。
其次子崔铎面上尤为不忿“她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要不是我们出面,她那些田产早就落入旁人手里了。”
一旁的妻子王翊撇撇嘴,说“依我看,她就是闲的。等她嫁了人,心思都在相夫教子上面,就不会整日念着那些田地了。”
“你总说她会懂我们的良苦用心,你看,帮她帮出仇来了吧”韦燕娘忍不住埋怨崔元峰。
崔元峰这才开口“够了,她失了双亲,这几年过的又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心中不安,想要点资产傍身也是人之常情。你们是她的伯娘、兄嫂,要对她多多包容。”
顿了下,又说“新妇方才提醒了我,她已经十七岁,前不久又除了孝,这终身大事不能再耽搁,也该为她相看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