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
秋收后的收成暂时缓解了崔筠所面临的余粮减少的压力,但秋税征收在即,这又是一笔大额支出。
且天气愈冷,冬天取暖的问题也亟待解决,她便将伐木烧炭增加进项的计划提上来。
崔筠家拥有的山林面积不小,有两座山头,加起来近两顷。
既是要增加进项,那烧炭的数量不能少,一亩林木大抵能烧出千余斤木炭,能卖四千钱,伐十亩林木就足够让崔家上下熬过这个冬天了。
“小娘子。”青溪脸色铁青地走进来,朝崔筠行礼。
崔筠问“脸色恁的这般差”
青溪有些羞愧,支吾片刻,认错道“小的无能。小娘子信任小的、看重小的,对小的委以重任”
话未说完,崔筠打断他“勿要说那些无关紧要的,是伐木不顺利吗”
青溪说“小娘子料事如神。我们在伐木时遭到了乡民的阻拦,那些乡民声称崔家那些山林当初是被阿郎给、给巧取豪夺了去的。阿郎死后,那些山林就该归还公家,崔家不得私占。”
世家豪绅确实经常会侵占山泽,崔家也是朱门大户,崔父开始经营昭平别业时,崔筠正年幼,她未必清楚崔家的山林是怎么来的。
窦婴并没有置喙,她也想看看崔筠会如何应对。
崔筠垂眸沉思片刻,淡定从容地吩咐他“去将昭平别业早年间的收支历找出来。”
“喏。”
待青溪将所有的收支历都抱了过来,崔筠又吩咐他跟夕岚“将阿耶生前购买树苗、命人垦辟耕种荒闲山林的记录调取出来,还有那些年递交给里正的手实、计帐总会记着那些山林的归属。”
窦婴已经明白了崔筠的用意,眼神里流露出对她的称赞。
天子敕令,若有人垦辟荒山为林,则为其所有,头五年不予收税,五年之后依例纳税。如果能在收支历上面找到相关记录,证实那片山林的确是崔父生前垦辟的,又在里正那儿有交税的记录,那乡民说崔家强占山林的立足点便不存在了。
没两日,崔筠便找齐了所有的计帐、文书,她亲自前往伐木的现场坐镇。
那群乡民果然又出现阻拦了。
崔筠让青溪亮出所有的文书,证实昔日这一带的山险些被人伐秃了,崔父觉得可惜,为了别业有更好的景致,就买了树苗将这儿重新栽满了树。
这片山林的确是崔家的。
乡民见来硬的不行,就说这片林木被砍伐后,势必会惊扰盘踞在山中的野兽,而靠砍柴为生的樵夫、靠打猎为生的猎户,还有买不起炭只能拾柴生火取暖的乡民就得前往深山老林中谋生,容易遭遇野兽侵害,希望崔筠能为了百姓的安危,勿要砍伐这片林子。
崔家这片山林多年没人打理,附近的乡民早就没把崔家当一回事了,况且他们出来阻挠崔筠伐木,杜媪也未出面制止,可见崔筠势弱,不足为惧。
崔筠思忖,这些乡民哪有这个胆量跟她叫板只怕是背后有靠山。
在这件事上,她跟乡民没多少利益冲突,是有人想借此机会来试探她的底线。
她第一个怀疑的对象是杜媪,但是很快就否了这个猜测。
杜媪或许在这件事上选择了袖手旁观,但她绝不可能指使这些乡民这么干。
因为这片山林本来就是崔家的,杜媪将别业的一切资源都当成了大伯崔元峰的囊中之物,一旦崔筠丢失这片山林的所有权,崔元峰往后也无法再用合理的手段把山林一并据为己有。
杜媪先前打理别业之所以没有碰这片山林,或许是因为她也无法确定这片山林为崔家所有。
那么,崔筠想拿回这片山林,会让谁的利益受损
很快,崔筠心里头就多了几个怀疑的对象。
能想到靠卖炭赚钱的除了她和卖炭翁,自然也少不了当地的豪绅大户。
他们将鲁山县一带的山林视为自家的后花园,常无视官府的禁令组织家仆伐木烧炭、烧制陶瓷。
对他们而言,鲁山县的资源本来就是这么点,崔筠的加入会使得他们的资源减少。
那些田地因崔元峰派人来接手,他们没法侵占便不说了,这片山林多年没人打理,他们都快吞下去了,又怎么舍得吐出来
崔筠原本想找里正来主持公道,现在看来,若背后之人当真是鲁山县的豪绅,里正未必愿意蹚这趟浑水。
她让青溪去查,果真查出指使乡民来闹事的是鲁山县一个名为孟甲岁的豪绅。
孟甲岁的祖父是孟余堂开山鼻祖孟诜的弟子,而孟诜又是孟子的第31世孙。
借着这重关系,孟甲岁的父祖在鲁山县经营数十载,占田三十余顷、圈林十数顷,成为了盘踞在鲁山县的富族。
到了孟甲岁这一代,他已经不满足于从一般的农事生产中获利了。
他在附近建了窑场专门伐木烧炭、烧制陶瓷,还自信地表示,他的汝州窑会成为第七大青瓷窑前六大青瓷窑分别在越州、鼎州、婺州、岳州、寿州及洪州。
一般的林木长成需要至少十年,哪怕是生长比较迅速的杨树,也得几年才能成材,而树木生长的速度又远远低于烧炭、制瓷消耗木材的速度。
林木资源是越用越少,哪怕崔家的林子只有两顷,孟甲岁也想吃下。
窦婴问“孟家仆从部曲是崔家的几倍,七娘打算如何破局呢”
崔筠道“三策,一是让人去找孟甲岁协商,只是这样一来,对方必然认为我软弱可欺,定会变本加厉。二是说服里正,让里正替我们斡旋,有了里正的介入,孟家往后行事想必也会忌惮一二。”
“最后一个办法呢”
崔筠沉默了,表情有些纠结,似乎这最后一个办法让她有些摇摆不定。
窦婴笑说“可以找张大郎帮忙。”
崔筠见表姐说穿了她心中的想法,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张副将这个锦囊或许会好使,可让他跟孟家对上,哪怕仗着兵势占据了上风,孟家也会记恨他。”
能自己解决的麻烦,她尽量不动用张棹歌这张牌,人情都是帮一次就少一次的。
见崔筠心中自有考量,窦婴便没再置喙。
只是众人僵持之时,林中忽然钻出一道身影。
崔筠与那人的视线对上,发现居然还是熟人。
“这么多人,好热闹啊”张棹歌说。
她身上背着弓,左手拎着一只还在挣扎的兔子,右手提着一只已经断了脖子的山鸡。
“张副将这是”崔筠看到她脱下甲胄换上圆领袍,只觉得这副打扮显得愈发她阴柔了。
现场的气氛让张棹歌下意识找了个借口“我在林子里散步,发现一只兔子在跟一只山鸡打架。你们说,都是生活在同一片林子的邻居,为何就不能和睦相处呢我决定调解它们的矛盾。奈何兔子把山鸡的脖子给咬断了,我只好把它们都带出来,让行凶者得到应有的惩罚,再予死者以安葬。”
众人“”
把打猎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你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窦婴想憋住笑,但实在是憋不住,只好掩笑着扭过头去。
崔筠觉得这张棹歌真是个妙人,别人听了她这话还以为她是在胡诌,但仔细咀嚼这话就能发现她代指的是崔家与乡民背后的孟家。
只是,谁是兔子,谁又是山鸡
窦婴问“大郎,你散步怎么会走到七娘家的林子来”
张棹歌佯装诧异“这是崔家的山林有主的东西,我不能私占,还是物归原主吧”
她看了看手里的兔子和山鸡,颇有些舍不得地将它们交出去。
崔筠微微一笑,说“没关系,张副将之前不知道这是我崔家的山林,我不会追讨你在这之前从山中所得之物。”
她这话是在向孟家表态,她不在意他们之前从这片山林中获取到的好处,只要往后勿要再动歪心,那么大家就可以相安无事。
“你可以不要,我却不能不给。”张棹歌说,“这样吧,这只还活蹦乱跳的兔子就交给崔七娘处置吧,我去料理了这山鸡的后事。”
众人“”
你料理它的后事的方法是将它埋葬在你的肚子里么
张棹歌将兔子塞到窦婴的怀中就溜之大吉了。
这件事很快便传到了孟甲岁的耳中,只是他并未将一个小小县镇副将放在眼里。
崔筠也不指望孟家会因此而停止在背后使坏孟家在此地经营了数十载,其族人目中无人,行事作风豪横霸道,只有多方势力施压,方能令他们忌惮。
这么想着,崔筠便让人到里正家递拜帖,表示她知道里正催收两税的工作施展艰难,愿意率先交税起表率作用。
许是被打动,里正终于愿意出面。
慑于里正催收赋税的手段,乡民们都没了闲心去阻拦崔家伐木。
至于孟家,他们想要好名声,断然不会亲自出面。
没了乡民当马前卒,崔家伐木烧炭的计划便顺当了许多。
看着远处窑炉冒出来的烟,崔筠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下。
不过,她的心底还有一丝困惑。
她对窦婴说“原以为要三请五请里正才愿意介入此事,不曾想,才请了一次就成了。”
窦婴抱着已经洗干净了的灰毛野兔,她轻抚那柔软顺滑的兔毛,漫不经心地道“七娘理应知晓里正的选任条件。”
“里正需得勋官六品以下,身家清白者充任。”
说完,崔筠醍醐灌顶,明白了什么。
勋官需要立有军功方能获授,即里正曾经从军并立过军功。而一旦有了战事,里正得再度上战场,因此里正与军将的关系相比豪绅更为紧密。
崔筠叹气“没想到最终还是靠张副将才能解决此麻烦。”
窦婴说“此间规则便是如此,不是你借我的权,便是我仗你的势,没必要给自己设太高的道德底线。”
崔筠觉得有道理“是我矫情了。”
窦婴颔首,心想“七娘已经长大,渐渐立起来,处理纠纷也游刃有余,我可以放心地回汴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