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横槊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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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的灯火倏地熄了一盏,室内又暗下几分。mbaiwenzai
一片昏暗的沉寂之中,唯有浅浅的呼吸声提醒着此处还有人在。
程掌柜借着烛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沈峤。
她在京中经营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高官、权贵、士子……没有一人,像眼前这位青衫女郎一样,一日之内,让她几次另眼相看。
太子的身影在屏风后若隐若现,想起了自己劝谏父皇的那道折子。
忽然惊觉,他向来自诩体恤民生,看不惯父皇为了可有可无的华美宫廷而大兴土木、疲乏民力。而事实上,自己又真正做到了几分?
只不过在东宫众人的恭维迎合之下,一叶障目,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果真贤德宽和。
他想起自己此去不知何时能归,而三弟近来动作愈加频繁,心头又是一片烦郁。
此次出征的军队是上官将军手下的延川军,上官将军看似中立,对他这个太子,也是客气疏离,一副生怕他发号指令的模样。
而副帅崔芨,近年来在军中声名鹊起,无奈是崔家子弟,绝不会为他所用。
他这个监军,实在是只有虚名。
“孤听闻,沈医正与崔中郎似是私交不错,崔中郎还曾登门拜访过?”
京中没有藏得住的秘密,何况太子,又对崔家格外地关注,他知道此事,沈峤并不意外。
“殿下多想了,崔大人为家眷求医而已,谈不上什么私交。”
太子轻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
他拍拍手,暗处侍候的仆役立即躬身上前,移开屏风,布上案几,随后默默退下。
紧接着又有侍女端出酒菜,沈峤望着案上越窑青釉花瓣口碗中盛放着的樱桃,殷红水嫩,眸中显出些惊讶。
这可不是樱桃的季节。
太子从榻上走下,笑道:“孤请了两位上来,也不好让你们空着肚子回去,就令手下备了些水果与佳饮。”
他看了看沈峤,淡淡道:“这樱桃的储存之法,可是程掌柜的独门手艺,不知她如何改造了水井,夏日时放入新鲜果品,如今拿出,也还算新鲜。”
太子赐坐,显然不愿两人就此告辞。
“小邓大人,”太子笑了笑,“邓相就要归乡罢?如此国之重臣,孤原打算亲自前去送别,可军令在身,只能托你向令祖带去孤的心意。”
邓玄籍连忙起身谢礼:“太子言重了,祖父知道,必会感激涕零。”
“玄籍可要顺路相送?”
沈峤低头掩去眼中笑意,太子明显不知邓相祖籍何处,秦州与潭州,分别在长安的西北和东南,怎么看也不会顺路。
邓玄籍也明白太子只是随口一问,真的解释了,反倒伤了面子,回道:“微臣离开任地太久,需先行一步,陛下许臣尽孝这一月,已是感激不尽。”
“嗯……”太子为自己斟一盏酒,玉制酒器盛满了佳酿,灯烛映照下,比平日更为晶莹剔透。
他状似随意地打量着面前的两人,都是正值韶华、容色过人,眉宇间有股令人艳羡的青春之意。
好般配。
他仰头饮酒,心中不由思索起两人的关系。
一前一后来京,这真是过于巧合。
且他在延英殿见过父皇召见这位小邓大人,知晓父皇对他是有几分看重的。
他又看了几眼沈峤,父皇对此女的关注,实在是不同寻常。
几杯酒下肚,他莫名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这不会是父皇的私生女吧?
方觉得好笑,他眯了眯眼,借着朦胧的光,他惊觉沈峤与自家妹妹虽气质迥然,下半张脸,还真有些相似之处。
一时竟看得呆了。
沈峤见他痴痴地盯着自己,微感不适,委婉提醒道:“殿下即将出征,还是应当少饮酒才是。”
太子回过神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酒叫做‘换骨醪’,宫外难得一见,如今粮草紧张,只怕宫中也不会再酿。”
“昔日张蓟州大败北境外族,父皇高兴,重重赏赐了他,其间就有此酒,一队人马费了整月的功夫,才运到蓟州。”
“那时君臣相和,何等美谈?不过几年,张大人既不回京述职,也不再献战马,连两税都推三阻四,把朝廷当猴耍。哈哈,倒是负了这样的美酒!”
沈峤沉默,太子是在借此酒的故事,来试探她们,是心向自己,还是其他皇子。
“祝太子殿下旗开得胜。”
邓玄籍笑笑,一饮而尽。
太子想要的不止是这个答复,却也并不失望,邀道:“邓相虽是文臣,据说年轻时也好弓马长剑;孤曾见过邓司阶,真真是金吾卫中出类拔萃者,可惜英年早逝。有这样的父祖,不知玄籍可也擅长武艺?”
“自是不及父祖。”
“玄籍不必如此谦虚。孤今日约了韩之平几人去庄子上练槊,不如一同前去。”
他转头看看沈峤,笑了笑:“沈医正也可一同前去。”
快至午间,天色依然阴沉。
云层几乎压到了高处的树干上,雨却迟迟未落。
韩之平几人早已换好了劲装,上马在场上慢行等候。
他也是一夜未眠,此时显得精神抖擞,丝毫看不出疲态,见了沈峤,却不像之前一样夹枪带棒地先讽刺几句。
看了几眼,就转头与身旁友人继续谈天,丝毫不加理会。
其余人见状,也只装作没有看见。
沈峤原就与他们不熟,倒是乐的轻松,侍从也请她挑了一匹马,她在场地边缘晃荡,自得其乐。
太子换好衣装,也开始挑马,他的马匹是单独成厩,油光水亮,个个不凡。
饶是如此,他一连试了三四匹,才终于选定,脸上神色依旧不够满意。
“拿槊来。”
几名侍者立刻打开武库,小心翼翼地抬出一杆长槊。
槊多是骑兵所用,沈峤此前从未见过,一瞬就被吸引了目光。
这简直称得上兵器中的庞然大物,长约五米,锋刃就有半米长,似枪又似矛,却比之更加沉重锋利。
太子持槊上马,单手握着缰绳,脚蹬一踏,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马场,迎着秋风驰骋。
疾行两圈后,太子忽然于远处空旷地带驻马远眺,将槊高高举起。
沈峤正不解其意,屋舍后,绕出一队身形纤弱、衣着一致的少女。
深秋的长安,寒气已可与冬日比拟。
这些少女身上,都还只着单衣,一个个冻得牙关发抖,还兀自强忍着不能乱了步伐。
太子身边的侍者会意,又从武库中拿出一摞薄木板,分发给这些女子。
十几名少女眼中流露出些惶恐,却不敢怠慢,四下分散站开,将木板顶到头上。
秋风渐起,她们的单薄衣衫被吹得簌簌作响,袖口从腕上落下,露出一截仿佛一折即断的小臂。
随着马蹄声疾驰而来,少女们有的紧紧闭上了眼睛,身子微微颤抖,却无一人敢稍移一步。
太子的身形逐渐在她眼前放大,沈峤终于明白了,太子要做什么。
“唰——”
是木板碎裂的声音。
“太子殿下好槊法!”
“殿下这一槊,挑下云州只在挥手之间啊!”
场中响起了一片叫好的声音。
太子恍若未闻,行速未减,在这些女孩儿间灵活穿行,所到之处,长槊倏地刺出。
附近的少女便如落叶一般,被这股巨大的冲力甩在地上。
木板或挂落槊头,被他随手向后一抛;或碎在女陔们手里,染上了汩汩鲜血。
一槊在手,飞马而驰,其间的力道,就连明光铠,都可一击而破。
几个女孩儿手上被利刃割伤,鲜血直冒,依然咬牙爬起,从跑来的侍者手中接过新的木板,继续高高举起。
长槊极重,太子舞过两圈,已是气喘吁吁,将槊横在马背上,缓缓停下。
“小娘子,孤的槊法,可还看得过眼?”
太子哈哈大笑,不再称呼沈峤的官职,一番策马扬鞭的发泄之后,许是心情畅快,言语间带了些轻佻。
沈峤神情冷淡,正色道:“某不通兵法,可也知道,为将帅最忌纸上谈兵,想来练武杀敌也是如此。殿下的槊法,若只是用在这些个小娘子身上,或许大材小用,某却是看不出门道。”
“这些都是犯官之女,原本该充入教坊司的。”
韩之平冷笑一声,“沈医正可怜她们?呵呵,一将功成万骨枯!若真能做太子槊下鬼,也算她们戴罪立功了。”1
沈峤看他一眼,并不答话,心却逐渐冷了下去。韩之平可算是太子的一个传声筒,他的话,也多半代表着太子的想法。
太子待他说完,才笑着开口:“沈医正,官场水深,你虽是女子,可有些妇人之仁若不能从骨血中剔去,等待你的,只有粉身碎骨。”
说罢,他又策马转身,一挥手,那些少女登时一抖,在马场上举着木板跑动起来。
“小娘子,你若敢与我打个赌,我就以这座庄子为赌注,连带着庄子上的这群女人。如果你赢了,就都送给你!”
朔风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东宫众人,都纷纷看向沈峤。
这处庄子,可是太子的心爱之所,竟如此轻易就被当成了赌注!
沈峤沉默地瞧着那些被当成移动活靶子的少女。
宫宴之上,皇帝椒杀岭南王世子,令其深受折磨而死,已是过于狠戾。
而太子的所谓“爱民”,也只不过是依照着圣贤书中明君的品质,去爱一个宽泛的概念,而不是具体的百姓。
这对父子在有些地方,还真是十足的相似。
她定了定神,还是做出了决定。
“太子殿下——”
槊尖刺穿木板,太子臂力耗尽,惯性带来的力道有些收不住,索性脱手。
风声呼啸中,他勒马回头,眼神中透出些兴味:“怎么?你想要试上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1:“一将功成万骨枯”,曹松《己亥岁》————文末的一部分,灵感来自陀翁“要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这个作者有点笨笨的,好想听听评论区大家对这句话的想法!————又是写着写着忘了男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