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别来无恙
因着“九日驰驱一日闲”,八月初十,正是上浣的休沐日,长安城内,少了许多鸡鸣未至就往皇城奔波的大小官员。fanghuaxs1
郑学鸿今日本也该休沐,但他在太学尚属于新人,其家世背景在官场更不是秘密,因此,难免有不想轮值的同僚,商量着把自己的班次“换”给他。
他纵然再不愿,也不能拒绝,莫说官职高过他的,就算是太学中守门浇花的小吏,背后说不定都有自己惹不起的靠山。
今日一早,太学中有学子嚷着头痛。
那是蓟州节度使的独子,依着皇帝对几位节度使的微妙态度,无人敢怠慢这些被留在京中、看似是当了人质的公子少爷。同在值守的上峰见状,无奈地摆了摆手,令郑学鸿拿他的令牌去太医署请位太医过来。
“表妹,你怎么会来了京中?潭州家中可还安好?”
郑学鸿说着就要上前,他一腔热血来到京中方才刻骨地认识到,在潭州,他是受人追捧的少年英才,是家财雄厚的富家公子,连刺史大人都曾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而在一块砖扔过去能杂到几个五品官的长安城,他曾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每次将醒未醒之际,他总是梦见一袭绿衣立于湘水泽畔的沈峤,梦醒之后,他常常静坐沉思,是真的忘不了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妻子的美貌表妹?还是忘不了那段有佳人相伴,被万人艳羡的少年时光?
可成大事者,如何能耽于内闱之间?
表妹为妻,则助力不足,官途艰难;如若为妾,则必然家宅纷争不断,因此令未来岳家心中不悦,更是弄巧成拙。
沈峤听出他话中的隐含亲密之意,稍稍后退了几步,她没想到,居然会在太医署里遇见郑学鸿。
“郑二公子说笑了,我家中自然安好。至于贵府,就算我想上门问好,只怕姑父姑母也不会欢迎。”
朱彦明见这对表兄妹隐隐针锋相对,看似相熟又像是不熟,一时之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希望苏太医赶紧出来,不让这小娘子受了委屈。
郑学鸿被她用言语挤兑,且是在其他的年轻男子面前,面上自然挂不住,心下不由添了几分火气。
又想起表妹刚才与这人交谈时的笑靥如花,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这才发现,沈峤竟是一身男子打扮,两人身上衣物除了花色,竟是一模一样!
他忍下心中酸意,冷哼一声:“表妹这么快就令觅良人了?怪不得你在那时对我俩的婚约毫不在意,原来是早就在京城找好了下家。”
说完犹自不解气,想到自己在京诸多曲意逢迎、伏低做小,而沈峤说不定就在暗中看他的笑话,更是怒从心生。
“我算是明白了,凭你一个,怎么可能短短几个月就在京城重觅新欢?定是我那位好舅舅,从来就没想过把你许配给我!早早就做好了谋划,用自己的京中人脉,给闺女另寻了门好亲事!”
郑学鸿从小就有些怕他那位据说曾在军中多年的舅父,潭州府学时曾有同窗暗暗打探,舅父是否在京中留下许多人脉给他?
他听得有些心动,回去问了母亲,郑夫人不知如何与舅舅谈了此事,惹恼了他,竟令他怒而带走暂住府中的沈峤,两家交往再不如从前那般亲密。
那时郑夫人虽然生气,还是强忍着安慰他:我儿才学出众,到哪儿都不缺人赏识,什么人脉故交,到时候都是他们求着你!
可笑的是当时的他居然信了。
沈峤听得目瞪口呆,郑学鸿在她心中,或许是骄傲自大、薄义寡恩;但年幼相识,她最是知晓他有多么注重风度,此时面前这个有些歇斯底里的男人,竟令她颇感陌生。
“郑公子,你有这样的才华,去太学当个助教还真是屈才了,吏部合该点你去大理寺才是。”
她几乎要被气笑,郑学鸿未做丝毫打探,就认定自己和这太医署学子有什么关系,那她也不介意往他痛处撒一把盐。
朱彦明听了许久,自然明白了沈峤的身份与自己初时所想有所差异,此时见火烧到了自己身上,不好再默不作声。
“郑大人还请慎言,某与这位小娘子不过初次见面,何来‘良人’之说?若是因衣着相似就作此结论,只怕城中男女要人人自危了。”
郑学鸿话才出口,就发觉不妥,这一番作态实在有失身份。可覆水难收,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自认为在京已学会了“忍”,可沈峤似乎总是能很轻易地激怒他,他的修养、他的心智,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就全部土崩瓦解。
这个太医署学子说话,是他现在最为厌恶的不卑不亢,似乎他这个七品小官,在对方眼里如此不值一提。
“郑大人?”远处急步走来一个穿着太学学子服的年轻人,“司业见您久去不归,令我来前来寻您。”
走进一看,沈峤微微一愣,长安说小也是真小,居然又是一个认识的人——李四娘的哥哥李季言,她曾在京城李宅见过一面。
李季言也看见了沈峤,意外地挑了挑眉,那日婚宴后,沈小娘子去了邓相府上,如今怎么又在太医署中?
他这几日都在太学里居住,是以苏太医派人去取沈峤的药箱,他并不知晓。
这小娘子上京后的一番动作,可绝对不简单。他向来不喜欢目的性强又太过钻营的女人,不知她当初如何让母亲带着来了京中。
“沈小娘子,别来无恙。”
李季言一副笑模样,看着面前三人,问道:“如今署里是哪位大人当值?助教大人来了许久,还未曾见到吗?”
沈峤抬眸向二人脸上分别打量几眼,那日李家初见,她就感受到了李季言似乎对她有几分不喜。
如果她没记错,这两人年纪相仿,且是潭州府学的同窗。
如今一人已有了官身,另一人却在对方手下做学生,这样的阴差阳错,想来心中难免有所不平,怪不得口称“大人”,语气中却无多少尊敬之意。
郑学鸿只觉今日怎会如此不顺,接连被人嘲讽顶撞,正待开口,余光瞟见太医令张大人与苏太医一道从房内出来。
除了沈峤,旁人皆是惊讶异常,自谭太医归乡后,张医令至今代太医院院正一职,平日里很少来太医署中。
沈峤却是知道,她昨日开刀之前,苏太医就遣人告知了张医令,张医令那时被宫中事绊着,早间掐着坊门初开的时辰,赶来太医署。
“这是太学的学子吧?”张医令上下打量着李季言,伸手指了指对面:“延请太医,有固定的章程,不必直接来苏太医门口守候。”
被他毫不客气地指出,郑李两人均是面色涨红,他们并非不知,只是见有熟人在此,一时忘了太医署中规矩。
“署中学子,见有外人来访而不加指引,休沐日既不休息,也不读书,在此无所事事,辜负陛下一片苦心。从今日起,每逢休沐,你就去藏书阁整理书籍好了。”
朱彦明听到这个惩罚,却丝毫不觉难过,目光中反倒带了些兴奋。署中学子数百,有多少人能在太医令处留下印象?
“至于你,”张医令看向沈峤,心续复杂,“无故在署中喧哗,扰了苏太医清净,就罚你这几日在苏太医这里做个药童吧。”
这话实在太过偏爱,苏太医在他身后忍不住弯起了唇角,郑学鸿几人心中却起了惊涛骇浪。
虽只是个形同杂役的药童,可今日太医署能有女药童,来日太学、国子监、甚至翰林院,是不是也能有女人进入?
张医令一瞥他们脸色,就知道这些儒生在想什么,幽幽叹了口气,他在宫中照看了宁嘉公主多日,才算见识到了陛下对这位公主有多么宠爱。
公主病危之际,陛下心中有愧,承诺要加她封邑,公主却言,宁愿减去封邑,也要自己的公主邑司令是位女官,可以一直陪着自己。
崔淑妃连忙去捂她嘴:你这一辈子自然会有驸马陪着,如何就离不得一位女官了?
公主却哭道,那姐姐呢?外人都道姐姐的驸马是重病而亡,难道父皇与母妃也忘了其中内情吗?
若非张医令原本就是知情者,甚至裴驸马的病案伪作就是经由他手,恐怕此时,他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
许是公主的哭声触动了陛下心中的某一块,又或许陛下对此事另有考量,出乎所有人的意外——
陛下答应了下来。
君无戏言,当场就有起居舍人下跪直谏,崔淑妃三皇子也是齐齐拜倒,恳求陛下收回成命,而陛下,竟然没有顺着下这个台阶。
张医令有些烦闷地揉了揉脑袋,崔家人,他向来敬而远之,从崔太傅、崔将军到这位宁嘉公主,没有一人是省油的灯。
苏太医见状,知他许是想与沈峤单独说话,主动到:“既然如此,我随二位去太学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1处:出自韦应物《休暇日访王侍御不遇》2:“上浣”指每个月的上旬,即一日至十日为上浣;每月分上、中、下三浣,每浣最后一日休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