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借衣之缘
直到晚间下值时分,天色将暗,太医署的一角,依然是灯火通明。nianweige
曾衙役夫妇在室外来回踱步,心中七上八下。所谓的华佗神技,他们从来只在传说中听过;这小娘子就算当真天赋卓绝,剖人肚子的事,又能上过几回手呢?
每当听到脚步声传来,两人的手就不自觉地握紧,说不清自己是盼着沈峤几人出来,还是盼着他们永远不要出来。
仿佛那间小室的灯光一直亮着,希望就一直在,他们可以躲避在团团烛光笼罩下的一隅,稍作喘息。
突然,“吱呀”一声,紧闭了一个下午的门扉打开,两人“腾”地一声站起,心跳声几乎要冲出胸膛。
苏太医脸色有些恍惚,身后的几个弟子和从疡科找来的两位医博士,抬着一块长木板出来,面色各异,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看到自己儿子一动不动的躺在木板上,两人几乎要晕倒过去,互相紧紧搀扶着才未跌倒。
“苏太医……这……原来菩萨还是不佑我儿吗?”曾夫人忽然有了一股力气,风一般地冲向木板。
周围医工正要阻拦,一只手臂伸出,轻轻一拦,曾夫人就支撑不住,几乎倒在面前人的怀里。
沈峤刚刚换了一身衣服,此时身上是件略宽松男装。先前的衣裙被血水等溅得斑斑驳驳,苏太医见状,令弟子向署中诸生找件未穿过的常服给她。
她身量本就高挑,这半年又发生了太多事,将她消磨得更加清瘦,好不容易找了件最合适的,还是下裳稍短,上衣又显得太宽。
饶是如此,远处几个匆匆经过的署内学生,瞧见一身男装打扮的沈峤,一眼之下竟看得呆了。署里什么多了这样一位疏朗标致的人物,是新来的医工助教、或是和他们一样的学生?
沈峤匆忙洗去了脸上和双手沾染的血迹,水痕还未吹干,轻声安慰道:“夫人想差了,令郎福大命大,暂且安好。病根已除,若是能挺过今明两日,就大抵无忧了。”
曾衙役踉跄几步上前,扶住妻子,大悲大喜之下,几乎忘了该怎么说话,几息之后,才回缓过来。
“沈……沈大夫,真的没事了吗?开腹之后,是否往后身子会比常人差些?”
一关刚过,曾衙役理智回笼,不由又起了别的忧心,双目殷殷地看向沈峤。
沈峤却没有让他如愿,轻轻摇了摇头:“以后的事,我也说不准,用过这样的手段治疗的人还太少。其实若不是实在紧急,除了开腹再无它法,我也不会多用此技。”
曾衙役又喜又忧,半是恭维半是试探:“沈大夫是第一次开腹吗?这样的神技,我竟是从未听闻京中名医可以做到。”
还未等沈峤答话,苏太医笑了笑,先行解释道:“沈大夫的父亲,十多年前在太医院被称作’疡科圣手‘,是我久仰大名的前辈,想必沈大夫是家学渊源。”
沈峤只是微笑,并不反驳,苏太医又补充道:“其实前朝太医令,也曾著书详述他曾做过的开腹断肠缝合,此法如今军中有大夫学会。曾经谭院正,也曾讲述过他曾亲眼见沈太医为郭将军缝肠。”
这些事沈峤也是第一次听说,她倒是明白了,难怪谭太医初次见她时,并未显得太过惊讶。
此时坊门已经落锁,沈峤只能在太医署暂留一晚,曾衙役有些不好意思:“真是辛苦了沈大夫和苏太医,两位的恩情虽不是金银可以报答,但待到明日,我一定要好好酬谢二位,否则心中难安。”
沈峤看向曾夫人,问到:“令郎的饮食,是夫人亲自看顾吗?”
曾夫人被她问得一愣,想了想还是点头:“我就这么一个孩子,饮食起居自然亲自过问,不过总有看不到的时候,莫非有什么不妥?”
沈峤与苏太医对视一眼,苏太医看向身后弟子,弟子见状,立刻捧上来一个木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颗龙眼核。
“这些都是从令郎腹中取出来的,这种果核,普通人吃下去其实并不要紧。但若我所料不错,令郎平日非常挑食,肠胃本就脆弱,这些龙眼核在肠胃挤压,造成肠关格,要是再迟一点,小肠壁都要被穿通。”
沈峤顿了顿,又问道:“龙眼即使难得,也不至于直接连核吞下吧?”
曾衙役很是惊讶地望向妻子,这些龙眼,是他上司崔县令从家中得来,分发给官衙众人,他也有幸得了几颗,自己舍不得吃带回家中,没想到竟差点要了儿子的命!
曾夫人看懂了夫君的质疑,急道:“我自然知道这果核是不能吃的,如何会让大郎吞下?”
她看着那些果核想了片刻:“我记起来了!那时我交代了大郎身边的何妈妈,难道是她不尽心,让大郎无意吃下?”
正在此时,麻药的药力散尽,床上躺着的曾大郎缓缓开了口:“阿娘……何妈妈说……这些是爹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我不能浪费……才都让我吃了……”
曾衙役夫妇见他醒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几分。回味片刻儿子的话,脸色都不太好看。
这显然不是玩笑话,而是故意的诱导谋害,曾衙役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家中奶娘可能被人收买,自己竟然毫无所觉!
沈峤见他们一点就通,也不再多言别人的家事。
一夜无事。
日出东方,沈峤早早洗漱完毕,查看过曾大郎的情况,出门到屋檐下细细打量这座令她颇感兴趣的太医署。
今儿个是休沐日,署中大多人并不在,就算如此,她也不能四处走动,只能待在苏太医诊室前的一小片地方。
才刚出来,沈峤就发觉有道目光直直地盯着她,偷看的人一点也不高明,她猛地一回头,就见那人来不及退回墙后,脸色顿时尴尬起来,慢慢又变得涨红。
毕竟是在京中,这人看起来也并无恶意,沈峤冲他笑笑,问道:“郎君想必是太医署的学生吧?”朱彦明昨日听同窗说,苏太医处来了一个举止翩翩的少年,身形和他相仿,想要向他借一身衣物。他为人向来好心,当即取了家中母亲缝制,还未上过身的一件。
事后,同寝有人提起:“朱兄,我远远瞧了那小郎一眼,虽未看清脸,但我敢肯定,比你还要俊得多!”
他知是玩笑,也对那人起了几分好奇,因此早早想来结交一番。可走到近前才想到,突然来访,也太过突兀,让人家觉得,自己像是舍不得一件衣服似的。
犹豫之下,打算先稍作观望,没想到这少年竟如此敏锐!
更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是个男装打扮的小娘子!
“不……不错,我是方脉科的学生。”见沈峤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自己却说话都结巴以来,不想失了面子,只好“咳咳”几声来做掩饰。
太医署如今设三科:方脉科、针科与疡科,方脉科人数最重,也最受重视,苏太医如今就兼着医博士一职,为方脉科学生教授课业。
“不知小娘子是何人,我似乎从未见过,怎么来了太医署中?”
昨日找来疡科的几个助手还在苏太医这儿,太医署中其他人,自然不知沈峤是何人,她也只是微笑:“我也在学习医术,知道太医署是大盛名医汇聚之地,故而想来看看。”
朱彦明听她说得如此轻松,又是由苏太医带来,还以为她是苏太医的女儿或侄女,心中顿时七上八下:“苏太医好脾气,他的课我可没少开小差,若他暗中给女儿选婿,我岂不是第一个被他踢出去?”
见沈峤频频看向屋内,似是不愿多谈,屋内多睡了片刻的同窗也陆续起身,朱彦明实在不知如何与小娘子说话,却又很想与眼前人多待一会,再多待一会。
“小娘子,昨日你是不小心污了衣裙么?”他有些没话找话,可这话出口,就觉得太过不妥,一时不知该如何补救。
沈峤微微一愣,看了看他身上样式几乎与自己一致的衣袍,明白过来,笑道:“原来是郎君借我的衣裳,某万分感谢,只是再还回去难免不妥,不如我向郎君买下?”
“不不,不必如此。”朱彦明连忙挥手拒绝,怕沈峤多想,又解释道:“昨日苏太医的弟子已经给了我银子,我来找小娘子,本意是为了结交一番,可不是为了一件衣裳。”
“我原先还以为小娘子会是我们日后的同窗,今早才如此无礼,在屋后偷看,没想到……实在是冒犯了。”
沈峤看他,就像是看还没长大的小孩,也不放在心上,客气地点了点头:“你也不知我是女子,此事就此揭过,不必再提了。”
朱彦明听她说得冷淡,显然并未把借衣之事当作两人间的缘分,心下好不失望:莫非话本中都是乱写的?
“表妹?居然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峤与朱彦明同时转头望去,一个身着浅绿色七品官袍的年轻男子,正惊讶地看着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