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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万事且浮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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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话一出,方有所缓和的氛围又再次剑拔弩张起来。mwangzaishuwu

    谢仲初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干笑两声,低沉道:“看是老夫年事已高,竟不知道,苍石城里的官司紧治、疏决狱囚,何时成了陆将军的公务了?”

    “哦。”陆向泽点头道,“你是想将县令叫来,当着你面骂你两句,才肯叫你这帮手下乖乖听话?谢门主喜好挺特殊啊。”

    谢仲初眸中精光凌厉,悍然射向对面。

    陆向泽全无所谓地道:“有本事,你让人去参我啊。”

    后方小将足尖一勾,踢去一张宽椅。陆向泽两腿分开朝上一坐,姿态闲适,一手搭在桌上,比了个高度,嘲弄道:“每日参我的奏章有这么一沓,全是无稽之谈。我打了胜仗心里高兴,怜悯苍石百姓受匪患涂炭,主动带兵前来剿匪,事急从权,清扫几块碍眼的拦路石,合情合理。陛下还是深信我的。”

    小乞丐趁着双方唇枪舌剑,无人注意,贴着墙面鬼鬼祟祟地溜进客栈。

    书生看见了她,用指节叩了叩桌面,示意她过来。拿起桌上剩下的一块胡饼,朝她扔了过去。

    小乞丐躬身道谢,蹲到离着二人半丈远的位置。低头闻了闻身上的衣服,自己是觉得味道不大,便竖着耳朵边听边吃。

    书生端着茶碗移坐到友人身侧,兴致勃勃地与他交头接耳。

    他说话的声音细若蚊蝇,可小乞丐自幼耳力惊人,凝神细听,能听清个七八分。

    友人问:“这陆将军怎么好像跟谢门主有仇啊?”

    “戍边的兵将有几个瞧得起这些江湖人的?真有本事的,早跟着一块儿杀敌去了。何况认真算来,确实是有那么一些私仇。”

    书生润了润喉,余光瞥向正前,确信那帮江湖人耳朵尚不够长,听不见自己所言,才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民间百姓知之者寥寥,可江湖中早有传闻,陆将军年少时也曾受庇于不留山。不留山人丁凋敝,据说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不论他几人如今跟宋回涯的关系是好是坏,到底是有过一段同门之谊。”

    “原来如此!”友人恍然大悟,“难怪,我说这陆向……陆将军少年成名,战功卓著,怎好似不受大用……”

    书生肃然瞪他一眼,按着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友人忙放低了声音,自责道:“失态失态。”

    小乞丐也被一口胡饼噎住,呛得眼泪沁住,拳头用力捶打着胸口,好半天才吞咽下去。

    宋回涯有个这样厉害的师弟,还会与她苟缩在一间破庙里?

    青天白日的说什么鬼话呢?

    友人捂着嘴问:“从不曾听闻宋回涯还有朋友。我以为她六亲无靠。杀人太多,只剩满天下的仇敌了。”

    “可不是,宋回涯自知声名狼藉,主动叛离不留山,与师门撇清关系。这些年无论如何落魄潦倒,都不曾提及故交,称得上是个铁骨铮铮的人。”

    “若宋回涯真是技不如人,死于江湖恩怨,那也无话可说。毕竟路是她自己选的。可是你看看,这摆明了就是以多欺少。杀一个宋回涯,要用上半个江湖的人,还一个个都高举着大义之旗,不是可笑吗?退一万步说,杀了就算了,漫山遍野地搜尸又是个什么做法?简直欺人太甚!”

    好友愤慨附和:“欺人太甚!”

    他说完又想起来,狐疑道:“可是,满街巷不都在传,那宋回涯爱滥杀无辜吗?光会讲道上义气的话,我还不如信……”

    他话音未落,人群正中的陆向泽忽然掷地有声地接上一句:“我师姐何曾滥杀无辜?”

    二人坦然色变,魂魄险飞出躯壳,手忙脚乱地整理起桌上东西,一同去拎桌上的茶壶,又两只手一并握着,佯装镇定地给各自倒水。

    一众江湖人四面张望,未发现他是在谁人应话。倒是大为惊诧,陆向泽居然敢当众认下宋回涯这个师姐。

    陆向泽身后的小将语中带刺道:“谁说的?难不成是谢门主说的?”

    “小子糊涂,慎言啊!你也想死在无名涯吗?”陆向泽呵斥了一句,意有所指地道,“谢门主深孚众望,刚正不阿,素来以仁德闻名于天下,岂会做这样污人清白的事?只不过在下也很好奇,谢门主为何不替我师姐多解释两句。”

    堂间一阵窃窃私语,越发嘈杂,谢仲初抬手示意,声音才渐渐小去。

    谢仲初的面上已不见往日慈和,只剩下多年闯荡江湖所积蓄出的威厉,回道:“杨家庄灭门惨案,仵作验伤,证人供词,死者遗言,桩桩件件,皆指向宋回涯。不知还能如何解释。”

    陆向泽一掌拍桌,直言正色道:“桩桩件件,该摆出切实的证据来才好。所谓遗言、口证,皆是胡明深的一面之词,他倒是被我师姐杀了,如今死无对证。所谓伤口,光指着剑伤就说是我师姐所杀。原来在谢门主眼中,天下只有我师姐一个用剑好手?”

    谢仲初不为所动,只一幅无可奈何的模样苦笑道:“陆将军说是,那便是老夫舌灿莲花,也说不通你的。”

    陆向泽哂笑:“不必说通我。你们江湖人素来是不喜欢与官府打交道的,于是闭目塞听,固执己见,能拿得出什么道理来说服我?倒是有些栽赃到我师姐身上的罪名,即便事后寻得真凶,也被胡明深暗中压下,不得外传。谢门主与那胡明深是刎颈之交,甚至肯为他出生入死,当是知晓内情的吧?怎不怜悯我师姐冤情难昭,还四处说她杀性太重?”

    众人不明就里,互相打探。

    谢仲初断然反驳道:“并不知晓。不曾听闻过此事。”

    陆向泽抚掌大笑:“好好好,就算谢门主一尘不染,这些年江湖上控诉过宋回涯多少罪状,其中有多少是捕风捉影的不经之谈。我想尔等自知。如何说,我师姐对这天下百姓,也是有大功之人。以谢门主您的声名,若愿意出面美言一句,也不至于连路边的阿猫阿狗,都捏着莫须有的罪名,要对我师姐除而后快。”

    陆向泽摩挲着刀身,仰起头,自下而上,目露凶光,杀气腾腾。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他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与讥讽,“谢门主这样的无暇君子,该不是觉得,‘可’?”

    在场豪杰无不觉屈辱羞愤,面色铁青,胸口一股邪火鼓荡膨胀,偏又敢怒不敢言。

    谢仲初老成持重,怅惋道:“欲加之罪……”

    陆向泽赫然起身,上前一步,面向江湖群雄,轻慢地扫过一圈,说道:“我也是同样一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若是真有人翻出了我师姐的尸体——”

    寒光如飞浪甩过,刀锋倏然出鞘,只听得一声巨响,陆向泽身侧的那张四方木桌已被平整削去一个角。

    众人顿时敛容屏息,噤若寒蝉。心中再多怨愤,也只能忍气吞声。

    陆向泽执刀转身,留给诸人一个背影,傲然不留情面地道:“那我师姐的江湖名号,又要后继有人了。”

    这等刀光剑影中,小乞丐碎步挪去了书生桌旁,一手拢在嘴边,奇怪问:“宋回涯是什么江湖名号?”

    书生心有余悸,不敢吱声,连连摇头。一碗又一碗地喝着茶,饮了个水饱。直等着陆向泽这尊活杀神走出客栈大门,才从卸下肩上重坦,虚弱地道:“那是江湖上的一个笑谈,说宋回涯是生死簿成了精,点谁的名字谁便要提头来见。早前是为奚落,笑她口气太过张狂。到后来嘛,就只剩恐惧了。”

    小乞丐听得有些怀疑:宋回涯真有那样大的本事?

    书生打趣道:“你那么小,也听得懂?”

    小乞丐咧嘴傻笑,两手作揖:“谢谢公子的胡饼,我好些天没吃过东西嘞!”

    说完脚下生风,不听书生呼喊,敏捷跑出客栈。

    只这一眨眼的功夫,已不见陆向泽踪迹。小乞丐循着路人视线找了过去,看见一名眼熟的黑衣小将停在路边,目光如电地在行人身上扫视,震慑那群游手好闲的地痞。

    小乞丐心里打鼓。想上前,又总觉得有股冷意覆在自己背后;回头去看,却是空无一物。游移了会儿,痛恨自己优柔寡断,趁着小将在喝令一游侠收起兵器时,快步跑了过去。

    小将早就关注到她,刻意不往她那边瞧,以为她是性情胆怯,不敢上前,才踯躅了大半个上午,从客栈一路追到此处,想讨个吃食。

    小将低下头,放柔了声音问:“有事吗?”

    小乞丐刚想说她知道宋回涯的线索,让他们赶紧把人领走,余光一错,恍惚看见宋回涯正两手抱胸站在她的对面。

    她用力眨了眨眼,再次看去,那人影还在。与她对上眼神后,满脸兴味,无声做了个口型。

    小乞丐没读懂她说了什么,可能是在叫她的名字,也可能说的是“想死吗”。一下子仿佛被盆冰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彻底冷静下来。

    小将士见她无故面色惨白,一副栗栗危惧的模样,跟着转身,一寸寸巡查了遍,未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正觉古怪,小乞丐扯了扯他衣角,颤声问道:“大、大爷,能给我点吃的吗?”

    小将士见她两只草鞋不一样大,其中一只还破了个大口,露出冻得青紫的脚趾,皱眉道:“你爹娘呢?”

    这话问得熟悉,小乞丐迅速镇定下来,笑得单纯:“打出生起就没见过,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吧。您说他们自己活不了,还生我做什么?”

    小将士脸色越发阴沉,又问:“你身上只这一件衣服?你每年冬天在哪里过?”

    小乞丐被他说得发冷,紧了紧袖口,说:“随便找个地方就过去了。我命贱得很,老天都不收我。熬一熬就暖和了。大哥,给口吃的喝的吧!”

    小将士默不吭声,朝前一指,示意她跟上。领着她去附近小摊买了双草鞋。

    没有合脚的鞋子,小乞丐仍是欣喜若狂,用两根草绳用力地绑紧,在地上蹦了两下,连声道谢。

    小将士还想带她去买件过冬的棉衣,不挑好的,往里塞点芦花或是蒲草籽,多少也能御寒。不想小乞丐主动摇头道:“算啦。买了我也不敢穿,要被抢走的。谢谢大哥!”

    正午太阳出来,天气回暖,小乞丐却开始不住地流鼻涕。她下意识用袖口抹了一下,又想起面前有人,羞怯地笑了笑,将双手背到身后,使劲地抽气。

    小将士见状没有嫌恶,也跟着她一同笑了笑,最后领着她去摊上点了碗汤面,站在桌边看着她吃。

    小乞丐一碗面吃出了万般不舍,但因有人在边上等候,又不敢拖沓。最后一口喝完热汤,舔了舔碗沿,跳下凳子,郑重朝他行了个礼。

    小将士说:“我等还在城内的时候,你若是饿着肚子,尽管来找我们。”

    小乞丐捏着手指,没有说话,再次朝他鞠了一躬。

    告辞离开,跑出几步,又回过头。

    “你是个好人。”小乞丐笑道,“大哥,你是个真好人哩!”

    小将士点了点头,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小乞丐第一次吃得这么饱过,捧着肚子,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已忘记了宋回涯的事,脑海里只顾着回味那碗面的滋味。

    直到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强行带着她转了个身。

    小乞丐看清来人,表情立马颓丧下来,有种从美梦中惊醒的错觉。

    宋回涯笑眯眯地看着她说:“见到我,这么失望?”

    小乞丐强打起精神:“没有呢!见到大侠我可开心了!只是大侠,您就这样出来不好吧?”

    “没有很不好,单打独斗,该是他们怕我。真要群起攻之,我跑就是了。”宋回涯下巴点了点,“你方才去找那个人,是想说什么?”

    这丫头满肚子坏水,脑子却很机敏,说谎更是驾轻就熟,不着痕迹,当即扯出一个笑脸,谄媚而关切地道:“我是个小叫花呀,自然是去要饭吃的!我见女侠您昨夜病得那么厉害,又饿了好几顿,就想着讨点东西来,让您填饱肚子。”

    宋回涯抬手抚在她脑袋上,欣慰赞扬道:“你这孩子,可真是心善啊。”

    小乞丐笑意甜美:“都是我应该做的!”

    她握紧拳头,“呼呼”在空中打了两下,吹捧道:“等女侠您养好了伤,就又可以去行侠仗义了!”

    宋回涯稀奇地说:“你还知道行侠仗义啊?”

    小乞丐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说:“大伙儿都这么挂在嘴边,反正是顶好的事情,对吧?”

    宋回涯右手拎着一提药,抛进小乞丐的怀里,说:“跟我过来。”

    她带着小乞丐弯弯绕绕,拐进一间废弃的老宅里。

    院中篱笆倒塌,杂草丛生。房梁上挂满了蛛网,连同窗户都叫人给拆了,同她城外的那间破庙寒碜得不相上下。

    宋回涯找了个角落坐下,叮嘱道:“你把药煎了,炉子跟水都在院子里。”

    说完这句她已经失了力气,闭上眼睛不再管她。

    等宋回涯再次醒来时,破屋还是那个四面漏风的破屋。

    出乎意料的是,那桀骜不驯的小乞丐这回竟没走,正安分蹲在中间的空地上烧火,嘴里碎碎念地不知在骂些什么,两手合力朝着她的方向煽风。

    烧火的木柴不够干燥,白烟滚滚缭绕,颇为呛人。

    浓烈的药味充斥在冷窗冻壁之间,是无处不在的寒风也吹不散的苦涩。

    宋回涯闷声轻咳,小乞丐听见动静,当即停了动作,抬头瞥她一眼,见她满头虚汗,呼吸急促,若无其事地调转了位置,把愈发厚重的烟气煽向门口,推卸责任道:“我可不是故意的,女侠!我这辈子生来就没煎过药,已经是很认真给你看火了!”

    宋回涯用衣袖捂住口鼻,斜倚着剑,漫不经心地道:“是吗?你如此可怜?”

    小乞丐从未如此真诚,苦着脸叫道:“是啊,我可惨嘞!一辈子没走过什么好运!”

    宋回涯坐在墙边,寂然无声,想着诸多种种,只觉得万事皆空,太不真实。心绪翻腾间,又抱紧了手中长剑。

    小乞丐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从身后摸出自己那个缺口的木碗,本是想直接端过去的,用袖子擦了遍,多嘴问上一句:“你用我的碗吗?”

    宋回涯说:“可以。多谢。”

    “还多谢呢……多新鲜呐。”小乞丐嘟囔着将药倒出来,端到宋回涯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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