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宫宴(上)
“吱呀——”
一阵细微的声音发出来,像老旧的门枢开合,又像是耗子咬窗台,在满是沉寂昏暗的房间里,很是打眼。nianweige
停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那个声音才放心地又簌簌响起——新雨小心翼翼掀开箱子盖,慢腾腾从木箱子里挪出自己的胳膊腰身和大腿,却不防带出一把钱,丁零当啷猝不及防地砸在地上,新雨猝然回头,见一旁的守门人已经被他的熏香迷晕在地,才放下心来。
他不敢点灯,便照着清冷月色打量这处地方,一栋两开间的屋子,墙是黄泥筑的,不像是官府府库,也不像是富户们的宅邸,眼下天炎,四面窗户却紧闭,显然是为避人耳目。
他施力推了推窗户,推不动,想来是从外头封死了——该怎么出去?
或者说,他为什么,怎么进来的呢?
诸君请听我细说。
原来是下午斑衣公主驾临销金台时,有人当街行刺,不过被刺杀的不是公主本人,而是盛秀秀,不过生死不明的是她弟弟盛满满。当时街上乱极了,飞鸢骑到处都在搜查凶手,新雨便趁乱,躲进了索打水钱那伙人的库房——那里堆满了钱,他躲进角落里一只钱箱子里,一直到日落西山,他以及其他钱箱子被抬上马车,驾驶了半个时辰,卸到这处房子里来。
斑衣公主一直在查京师中是谁在背地里收索水钱,他以为这是很好办的差使,明明那些人就已经近在眼前了,抓到就可以审问出来,为何还要飞鸢骑侍卫乔装打扮接进?
直到他混进来,才发现事情远非自己所想,这些钱,一道道转手,竟然还没有到幕后真正的主人手里,换言之,他想要借此立功,让公主带他去宫宴上,想得实在太简单了!
不过,新雨讽刺笑笑,那些传闻中威风凛凛的飞鸢骑侍卫也不过尔尔,找到这里的只有自己。
新雨还没料想到事情的危险性,他只觉得既然找到了地方,自己再设法逃出去,然后给这里放一把火,就等着看谁着急忙慌来救火,幕后的主人不久揪出来了?
想的是很好,可怎么出去呢?
这间屋子,甚至直接是被外头锁死的……
忽然,只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上就一阵叮铃铛的开锁声——显然,屋子的主人或者别的干系者来了!
新雨慌得脑中一空,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脚下一个趔趄,扳倒了被他晕倒的守仓人。
他灵机一动!
……
火把将屋子里照得亮如白昼,来人拍了拍桌子,朝守仓人喊道:“醒醒,醒醒,别睡了!”
新雨抬起埋起来的脸,装作睡眼惺忪的模样揉了揉脸,这样便挡住了自己的脸,然后含糊道:“今儿怎么才来?”
“路上出了点岔子,嗐——不是你管的事,你别问,看好你的仓库!没来外人罢?”
“没呢,就卸了货,就走了。”新雨说得仍旧含糊,有捂着嘴打了个瞌睡,好像困得不行的样子。
他藏在箱子里时,的确听到放钱的和守仓人也只说了两句很寻常的话而已,而那个守仓人,的确一直在打瞌睡。
想来,那个守仓人未必知道这些箱子里是什么。
来接钱箱的全部一身夜行衣,看不出来头,为首的倒是很机敏,见新雨今天似乎话多了些,不由歪头瞅了他两眼,突然觉得今天的守仓人怎么忽然变得这般英俊?
新雨又大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头也不看他们,委顿坐在看守的桌子前,埋头又睡了下去。
这份松散打消了来人仅存的疑虑,他让手下检查了钱箱——就是这一刻,新雨兔子似的弹跳起来,打开门就逃窜了出去!
托这些人进门并没有再次反锁门的福,新雨心中不住念佛,两腿乱登,闷头闷脑乱跑着,压根忘了之前自己的大计——似有什么东西破空追来,作为毫无武功修为的普通人,新雨自然感觉不到,但作为一个人,起码的求生本能让他不知疲惫的一直奔跑——直到自己双腿腾空,整个人被连根拔起似的拽拖到一棵树上!
新雨挤了挤眼睛,才勉强睁开,面前同样是一张英俊的脸——
“了——”
来者比了个噤声,示意新雨不要说话,新雨忙不迭两手捂住嘴巴,可这样整个人就要从树上出溜下去,便不得不四肢都紧紧扣住树干,牙齿嘴巴自己闭好。
接钱箱的黑衣人大怒,显然他们已经找到了角落里真正的守仓人,识破了新雨拙劣的把戏。“追!带上猎狗,四下里找,他跑不远!”
有狗,这躲在树上就不妙了,新雨以眼神示意李连星:“呜呜呜呜!”
李连星却没搭理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火折子,吹开,施以力道,一把丢到那仓房屋顶——这座泥铸的破房子,房顶全是茅草,眼下酷暑炎天,自然就见火就着,顷刻之间火势便大了起来!
那些前去牵狗的黑衣人不得不返回来,先拯救钱箱。
新雨呆呆的看着李连星,呆呆的开口:“这个功劳算我的!”
李连星:“?”
……
直到出了这片树林,新雨才发现,他已经随着钱箱出了城门,若是没有李连星,他也许会因自己今日的冒失举动送命,可看着李连星,道谢的话他又说不出口——人心也真是奇怪,同为禁|脔,竟会觉得他比自己更高贵一些。
呸!
新雨赶紧唾弃自己,一样都是卖身,谁有比谁干净高贵呢?
回到一水斋,已经入夜。
一进门,就看见盛秀秀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出门,新雨认得他,那是太医院有名的院正,瞧盛秀秀那副感激涕零拜天拜地的模样,想来她弟弟该是无碍,他原本想问候一声的话也堵到嗓子眼,悻悻回到自己房里。
今天一水斋太热闹了,贞嬷嬷已经寒了脸,等盛秀秀送走太医,新雨回房,便令关上大门。
屋里,李连星进来时,韩延正坐在稍间里,一递一递和公主说着话。见连星回来,裴缨便叫韩延退下,韩延只得舍下脸,求贞嬷嬷开大门——裴缨连星对看一眼,无语笑笑,绷了半日的神,总算松懈几分。
“怎么样?”连星先开口。
“人拿到了,在明湖司,很快就说了,是罗志家的管家,道上有名的罗老五,他曾经本姓刘,使得一手好飞镖射箭手艺!”
“罗老五,或者罗志为什么要杀盛秀秀?”
“罗老五只说他手谁指使,但是背后的目的,他不清楚,不过秀秀就在这里,出了今天的事,想必她不会再瞒我,否则,我也爱莫能助——你那边呢?”
连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新雨是跟着甜水渠的人走了,他大约是想查出来谁是背后索水钱的主使。”
新雨一直在街上和喜子喳喳咕咕,自以为避人耳目,却不想落尽销金台三楼李连星的眼睛里,喜子虽然是眼睛,但根底清楚,知道他来自哪里,可新雨的来路却有些不明,李连星自然不会放任这样的人跟在裴缨身边,便也跟了上去。
“他查这个做什么?”裴缨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清黄泥果真清出感情来了?
李连星也摸不出头绪,忽然灵光一现,道:“可能他是想向你邀宠罢!”
“噗——咳咳!”裴缨险些没呛死。
“殿下,怎么了?”贞嬷嬷在窗外着急地问。
裴缨瞪了一眼连星,连星却朝门外新增的那抹影子撇了撇头,裴缨认出那是盛秀秀,便道:“我没事,秀秀进来。”
“民女不敢欺瞒殿下,所言句句属实,还请殿下为民女做主!”盛秀秀伏跪在地。
裴缨大拇指和食指互相搓着,这是她思考时无意识会做的动作,只有李连星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唇角带笑。
“京中的确有许多大家族,趁着南方诸州叛乱,打发家奴趁此去买田置地的,不过你确定,崔家出钱是资助的叛军,而不是买田嚒?”
“殿下,您听过民间有一句民谚,叫‘城外翠柳发新芽’嚒?”盛秀秀忽然道。
裴缨诧异,转脸看了看连星。
李连星其实听过,出去各府唱戏的时候,听到下头人提起过,不过他摇了摇头。
盛秀秀道:“城外翠柳发新芽,阎王小鬼齐到家——这说的就是京师四大家族,陈、崔、柳、齐,他们几乎包揽了百姓一日生计中所有的事项钱财,茶盐这一层就不说了,如今砍柴买水也要钱,下地耕田连耕牛都要多出一分税钱。
而其中崔家的钱,很大一部分也来自京畿崔家,他们原本是两个宗,可京畿崔家为了攀上京师崔家,背弃祖宗改了宗祧,每年都要上供一大笔钱财,全是各县民脂民膏,当年父亲门下有一个学生,叫侯兆朴,他本是府衙里一名主簿,是他发现了其中猫腻,并且……”
盛秀秀停了一停,才继续道:“并且他佯装反间,加入他们,终于拿到证据,可是棋差一着,终究是被发现了,他被他新婚燕尔的妻子救了下来,他妻子便是京畿崔家三姑娘,崔三姑娘放走侯兆朴,侯兆朴出了崔府便来我家找我和父亲,账本才交到我们手上,就听县里人都说,崔三姑娘暴亡,侯兆朴返回崔家,他之后的结局,众说纷纭,我百般打听,也没有结果……父亲出事后,他叮嘱我,不论如何要烧毁那本账本,我没有,我把它放在了别处,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盛秀秀几次进出刑部,都是被搜过身的,甚至身上小衣,在座诸位都见过,可谓是里子面子都干干净净,的确没有地方可以藏一本账册。
裴缨却道:“想来是崔三姑娘坟冢里罢。”
盛秀秀突兀地笑了两声,颔首,“只要他们家人肯去坟上看一眼,就能看出端倪,可见——哈哈!”
这是悲哀至极的啼笑皆非,众人心里都一沉。
连星也问她:“那个侯兆朴原本是你什么人?”
“他……原本是和我定过文定的未婚夫婿,不过那都是之前了,眼下不论生死,他都是崔三姑娘的人。”
裴缨默默半晌,让贞嬷嬷开大门,即刻命明湖司出动,前往京畿崔家祖茔!
“盛秀秀,扳倒崔家实非易事,不管你所言是虚是实,你都会面临非常严苛的审问,刑部赵岩经是一层,还有大理寺和御史台。你可以为了他们,那些死去的人,出面当第一个敲响战鼓的人嚒?”
盛秀秀坚定地顿首:“我可以!”
裴缨点头,又冲连星道:“你替我走一趟柳太傅家里,让他即刻进宫,我在麒麟宫门口等他,他面圣,我面见太后!”
“是!”
“今晚的京师,本殿下不睡,谁都别想睡了。”
……
天瑞十六年,盛夏七月初七,皇帝白无逸在麒麟宫秘密下达了抄检京师崔氏一族的命令,飞鸢与惊云两骑从宫禁出发,哒哒的马蹄声响彻整个夜晚,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各家的家奴和斥候都纷纷等在麒麟宫广场和斑衣公主府门前,指望着探听到一丝消息。
两日之后,太傅柳泓书牵头,上书递呈崔家罪状,原京畿县令盛源绍之女盛秀秀孤身出庭作证,牵连出崔家十多起人命官司,……从此,挥向四大家族脖颈的第一把刀,亮出了他的刀锋。
……
不过,整个事件中,麻爪了的是新雨。
崔家倒台了,甜水渠那座豪华的犹如老母鸡的金窝棚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再也没有人暗中向百姓索打水钱,因为整个提举常平司上下官员都被牵扯到崔氏一案中,白无逸趁机换上了自己的亲信官员,整个户部都在皇帝的把持之中,一夜之间,白无逸只觉得从头顶到脚心,都通顺了!
而京师百姓,也在得知再也不用花钱买水时,立刻就把甜水渠上那顶顶棚给掀了!
他的功不用立了,幕后主使好像也水落石出了,新雨十分迷茫,再次感慨命运独独对他自个儿多舛。
“欸!”
“垂头丧气做什么?”
他回头,斑衣公主端坐在马车上,边上还站着一脸威严的盛秀秀——显然,她收伏了她。
公主和往常一般珠光宝翠,今日似乎格外耀眼,只见她罕见地对自己笑了笑:“可是为清不着黄泥而失落?”
甜水渠早不需要清黄泥了,崔家一倒台,九渠的水忽然哗啦啦全通畅了,让人不得不怀疑,四大家族是不是买通了龙王爷。
新雨垂头丧气,“殿下,您别取笑我了。”
裴缨却正色道:“我有事找你,进来说话。”
……
初十,淑妃千秋,白无逸在前朝打了胜仗,后宫里自然有所耳闻,虽然各宫嫔妃有人欢喜有人愁,但对于民女出身的淑妃来说,却全然都是欢喜,因此光禄寺奉旨热热闹闹办了一场宫宴。
裴缨盛装出席了这场宴会。
新雨陪侍在侧。
他似乎显得很紧张。
白无逸为了安抚剩下的三大家族,特地将陈复礼、柳泓书以及齐怀民三位阁老请到宴席上首。
陈复礼镇日老神在在,永远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柳泓书却又是帝师,天子身边头一号宠臣,接下来不会是我了罢——小国舅齐怀民惴惴不安地想到。
而那厢,裴缨也在呆呆的出神。
麒麟宫的宴会,总让她生出一股错觉,好似时光飞跃十六载,回到过去……那天也像这般热闹嚒?
她看了看自己的位置,那时的她,也坐在这里嚒?
甚至她会想到,如果这时候也出现犯禁作乱的贼子,我是否也会有勇气,拔出剑来斩杀敌人呢?
新雨疑惑地看着公主,她的目光罕见地忧伤了起来。
忧伤?自从他在懿德宫得见公主以后,就没见这两个词落到她身上过,她好像一直都是光彩耀目,咄咄逼人的。
不,她在一水斋很多时候不这样……
“铮——”得一声箜篌声响,打断了二人神思,梨园来敬献歌舞了,太后齐氏也在淑妃的陪伴之下走来。
今儿淑妃是主角,所以裴缨没有跟她抢先孝敬太后,可太后老人家到了,那就怪不得自己有主意了。
裴缨冲新雨使了个眼色,自己独自一人来到戏台后方。
“太后娘娘,这是今天的戏折子,您看看——”总管太监捧来戏折,让齐太后选戏。
齐氏看见戏折子上前后都只写了《挥戈》这一出戏,便知道是有人作怪,摇了摇头,笑道:“选什么?我倒要听听那猴儿唱的怎么样?”
总管太监也明白内里,当即随着她一笑,温顺地退下去。
……
《挥戈》讲的是大靖朝开国皇帝白褚弘和皇后在青年时候的故事,充满了奇遇与纠葛,是梨园每每排演的重头戏,其中皇帝英武伟岸,皇后更是巾帼不让须眉,是非常难演的女角。
恰此时,鼓乐响起,“皇帝白褚弘”登台,一段说词:“兜兜呐,请静静听我说来——”
“谁是兜兜?”女角登场,甩着袖子两手一叉腰,干着嗓子几乎是叱道:“这么多人看着呐!”
“噗——”太后嘴边的茶几乎喷出去,太后一笑,后宫妃嫔们,尤其是平日里和裴缨往来多的,都几乎笑弯了腰。
……
在台上顺利演完,谢幕时,斑衣公主特地下台,来到太后身边,问太后她唱的怎么样?
“没得辱没了祖宗,回头就罚你去太庙跪着去!”齐氏道。
白无逸却道:“这首剧目还是太|祖皇帝亲自写的,就是让后背子孙传唱别忘记家训的,我看阿缨唱的就很好,哪里算埋没了。”
“你就护着她罢,越发纵得没边了!”齐太后道。
可在场所有人,谁不知道明明最护着斑衣公主的是太后本人。
淑妃替皇帝扳回一局,道:“今儿是妾的千秋,妾斗胆说一句,古有彩衣娱亲,今儿咱们朝也有斑衣娱亲,岂不传为美谈?”
大伙儿为了给淑妃面子,都言笑晏晏,应下了这个话茬。齐太后指着裴缨道:“你今儿哪里都不要乱跑了,就坐在我身边。”她招来太监,让她们把斑衣公主的桌案摆到近前。
裴缨笑着颔首。
新雨精神一振,全副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