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甚好
韩延前脚刚走,后脚赵德胜便领着几个押头并一百多号侍卫浩浩汤汤骑马而来,原来是四方馆来人了,急求斑衣公主驾临四方馆,代圣接见赫舍使臣。mwannengwu
裴缨一拍脑门,都把这茬忘到脑后,立刻上车,前往四方馆不表。
……
今天的四方馆戍卫森严,门庭装饰一新,街上老百姓为了看大象,也把前后两条胡同围堵得水泄不通——不过飞鸢骑驾到,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似的,轻易将人海分割成两片。
裴缨到的时候,花白胡子的礼官正急得不行,见她老人家终于姗姗来迟,长出了口气,又恐她忽然撂挑子,忙不迭先把程仪文书递到她手上,道:“殿下就说两句话就行,其余的,都有臣等。”
斑衣公主将程仪文书颠三倒四看了一遍,见自己只需要说“平身”以及“甚好”这两句话,便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道:“我大靖天朝上国,区区赫舍,蕞尔小国,弹丸之地,会见他们,何须这般谨小慎微?”
“话不是这样……呵呵,您说的也对。”礼官顺从地改口,像教导学生一样谆谆道:“正因我大靖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所以有亲朋来临,不管他是贫是弱,是强是盛,都应拿出大国风范来接待才是,所谓敬贤礼士,彬彬有礼,总不会错。您的母亲像您这么大时,别说会见外国使臣,都已经进军营代先帝爷视察演武。”
听见礼官这话,裴缨倨傲地挺起胸膛,拿起那张文书,将“平身”以及“甚好”两句话深深刻进脑子里,只等着赫舍使臣已出现,她就脱口而出,惊艳四方!
……
一阵繁复的仪程后,赫舍使臣以及象兵才隆重而缓慢地走向四方馆。赫舍族人穿的衣裳同大靖衣冠很是不同,他们偏爱色彩鲜艳的扎染布料,不论男女,都穿一种像裙子一样的上下连衣套装,只是长度稍短,只到膝盖上半截,同时下|身穿束脚长裤,据说这样的装束好爬山,又能防止毒虫毒蛇钻进衣服里。
不过,在一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赫舍使臣队伍中,一个穿白袍的少年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他的白袍从头罩到脚,也不知用的是什么布料,随着他步履摆动,像是一层层飘逸的云朵,平白给少年身上添了一抹仙气——不过这仙气往他脸上看时就散了,那实在是一张享乐人间的面庞,深邃的眼窝,浓密的睫毛,脸上的棱角就像刀锋一般,就是肤色黑了些……还有,他怎么头上戴金箍?
“咳咳!”长白胡子礼官优雅地嗖了嗖嗓子,提醒斑衣公主别看得太沉湎。
御阶下已经有低品阶的官员窃窃私语,果然传闻斑衣公主好男色,是真的啊!
……
梁彦超作为赫舍使臣代表,携赫舍族人先麒麟宫方向遥叩皇帝,又叩拜斑衣公主:“臣等参见大靖斑衣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四方馆正殿的丹陛足足有三层十八个台阶,哪怕裴缨当下坐的是下首靠西的副宝座,也与使臣们隔着丈远,她听不甚清,却依然摆出春风一般的笑容,扬声道:“平身!”
梁彦超又说了一大通套词,都是些歌颂大靖朝廷国威远扬的奉承话,然后介绍起身边的大王子,示意昆弥上前行礼。
昆弥向前走了两步,一手抚胸,欠身行礼,朗声道:“尊敬的大靖国公主殿下,您的臣子昆弥向您行礼,请允许我终身侍奉您!”
裴缨:“甚好!”
昆弥欣喜万分,又行了一次抚胸礼,祷祝道:“山神示寓,阿阇摩神女,十万群山庇佑你,一切魔障灾殃皆退避!”
裴缨一脸疑惑,掏了掏耳朵。
礼官忙解释道:“刚刚我们殿下说的是——‘什么?’欸,对——什么?意思?”
梁彦超也忙道:“我们大王子殿下说的是……那个,想要学习大靖文化知识,侍奉在大儒老师身边。”
“喔,原来如此!”
双方都打了个圆场,又寒暄两句,才将这一程仪推进下去。
……
接见完使臣,后面便是宴会,鼓乐笙歌,撞钟行乐,裴缨似乎天生属于这样的场合,端坐在上首,睥睨着下头各色人,在觥筹交错间越笑越深。
酒至半酣时,上了歌舞,最先是大靖梨园献舞曲——栖春山,讲的是思念丈夫的妻子白日做梦,魂游三千里,与战死沙场的丈夫魂魄在春山相遇的故事。
裴缨盯着台上腰肢曼妙的“娘子柳如絮”,饮下一杯酒,耳边是远处几桌臣子叽叽嚓嚓聒噪:
“那台上唱曲儿的女角,就是谢壑春幼子谢连星,当初我们还一道念太学,不过那时他是权相幼子,眼高于顶。那年谢相过五十大寿,我和几个同窗凑钱买了一副玉棋盘,巴巴地送到他跟前,人家连睬都不睬,就让我们退回去,当真是颜面扫地!如今风水轮流转,谢相倒了台,他也充入掖庭,任你当初是何等金镶玉的人物儿,还不是要唱曲给咱们听?瞧瞧这把小腰软的嘞,啧啧啧!当初老子要是知道——”
“你若知道,你待怎样?”
“嘿嘿,少不得扒他裤子弄上一弄!”
“你就嘴上耍耍,你真敢嚒!”
“现在不行了,可惜了的,现在人家攀上高枝了,他可是咱们公主裙下第一号宠臣——”
“啪”的一声,一只金杯凌空掷来,打在那臣子面门上,口鼻冒血。他捂着嘴就要发怒,一扭头,见是斑衣公主正唇边噙着一抹冷笑睨着他!
“殿下饶命,是微臣唐突!”那臣子素来知道斑衣公主娇纵跋扈的德行,又见今天她身边大殿里几乎拱卫了百十多号飞鸢骑,当即吓得匍匐在地,屁滚尿流。
斑衣公主“唰的”抽出赵德胜的佩刀,刀尖直指那臣子下巴,将他挑高抬头,一双美艳不可直视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上下端详,然后嫌弃地啧啧道:“甚么獐头鼠目,还想肖想美人?你也找副铜照子照一照,你配嚒!”
如此大庭广众羞辱朝臣,也就斑衣公主敢如此胡作非为,围观者脸上都露出见怪不怪的表情,也有的横眼看那跪在地上的膳部主事,但见他脸上倏地涨红,几欲肝胆俱裂,只觉自己就是砧板上一块肉,或者竹筐里一条鱼,供买家挑挑拣拣。
供人品鉴的滋味不好受罢……裴缨瞪了一眼这臣子,放下刀,旋即走了,也算放过他。
唬的那人几乎瘫倒在地,他的同僚好友们也不敢上前拉他一把,竟离他丈远,要多避嫌有多避嫌。
……
裴缨知道自己吸引了很多人的注目,尤其是赫舍使臣,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朝舞台上打了个响指,谢连星极有默契地让伎师换成一首明快的鼓点。随后她将弯刀掷在地上,舒起广袖,踩着舞步,走向殿中群臣。
四方馆的礼官们因时常接待外国使臣,个性舒朗见识广泛,知礼仪而不拘谨,当下便有年轻的臣子站起身来,和她共舞。
而赫舍子民更是人人都能歌善舞,兴高采烈地欢呼,齐齐离席——很快,四方馆便变成了舞乐的海洋。
……
人群之中,裴缨敛起裙角,悄悄退去。
回到桌案上时,碰上赫舍大王子。
对方粲然一笑。
他的善意来的突兀——裴缨心里警觉,双眸凝视着昆弥,忽然,问出了那个令她抓耳挠腮许久的问题。
“你怎么戴紧箍咒?”
昆弥:“……”
梁彦超不知从哪里凑上来,笑呵呵解释道:“公主殿下,我们殿下不仅是赫舍大王子,还是衍教大巫祝,这头上的金约是唯有他才能配戴的,象征这着的是雪山上的耀目金光。”
衍教民众散布在赫舍十万大山之中,以山林草木为信仰,崇尚遵循自然,教众甚多,算是一支比较温和的教派,历史上从无犯上作乱的记载。
“雪山?”裴缨又面露狐疑。
“呵呵,就是这一身白袍。”
“喔!”裴缨连连颔首,笑道:“受教了——对了,梁大人,听说你从前就是大靖人,二十年前游商到赫舍,发家致富当了官,娶了十多个妻子,生了一百多个孩子,是嚒?”
以长袖善舞闻名的使臣梁彦超,此刻也被问得支支吾吾,这大靖皇宫消息这么灵通,他昨儿才被白无逸盘问一道,如今又被这个小公主点破内帷家事,实在有些臊脸,讪讪道:“没传言的那么多啦——也就八十多个孩子,妻子是娶得多了一些。”
“喔!”裴缨连连颔首,细眉一挑:“所以赫舍正在以举国之力,繁衍生息,鼓励生育,是想要筹谋群山以北的江山嚒?”
梁彦超眼神微眯,神色中闪过一丝冷意,斑衣公主似乎不像外头传说的那般草包……他很快又恢复那副随和喜庆的模样,忙道:“瞧殿下说的是哪般话?赫舍生孩子也要交丁税呢,微臣不过是别人多那么些许家财而已!”
“喔!”斑衣公主再次受教颔首,梁彦超搔搔头发,有点不想和这位难缠的公主继续兜搭下去,谁知道接下来会被套出什么话呢。
他悄悄睇了睇自家大王子,不承想大王子一直拧着头专注地看着斑衣公主,若不是他是自家王子,还是从小看着长大的,知道品行,否则就要断定他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了。
“咳咳——咳咳!”梁彦超大声地咳嗽两下。
昆弥这才收回视线,转脸看向梁彦超,一脸关切:“您还好嚒?”
“还好。”没死。梁彦超心里默默补充道。
“你叫昆弥?”斑衣公主开口。
梁彦超倏地睁大眼,这位传说颇好男色的公主果然盯上自家大王子了,他赶紧扭头盯着王子如何作答。
昆弥轻点下颌,微微一笑,很是温柔,就像一捧融化了的雪山水。
可惜裴缨从没见过雪山,所以无甚感觉,见梁彦超杵在这儿不走,便也不避讳他,接着问道:“你之前冲我说了一句‘阿什么’是什么意思?”
“阿阇摩,山神示寓我的雪山神女,阿阇摩。”
“……是我?”
昆弥“嗯”了一声,很真挚:“是殿下您,您就是我要找的阿阇摩神女,我曾向群山发过誓,终身侍奉阿阇摩。”
“呵呵。”裴缨笑着摇了摇头,摆摆手:“我连人间的公主身份都是硬抬上去的,别说什么神女了。不过,你若是想做我的入幕之宾——”
她特地话没说全,只拿一双美艳双眸上下睇着昆弥,然后摇了摇头。
昆弥摊开手上下看了看自己,一脸狐疑,难道还不够?
梁彦超脸上神情百变,一会儿是岂有此理,一会儿是你莫不是有眼疾,总之变化之多端,都快赶上戏台子上变脸的伎师了。
……
裴缨从四方馆出来,回到一水斋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将近亥时,宫里早已下钥,她便没有进宫面见太后,直接回寝宫歇息。
进门时,新雨就在隔壁稍间窗户内跟她摆手打招呼。裴缨挑眉,故意道:“出来跪迎!”
新雨苦着脸,晃着脑袋:“殿下,不若直接杀了我省事……请恕微臣无礼,实在是一步都走不动了。”
裴缨冷嗤一声,不中用。
新雨换上一副笑模样,讨好地看着她:“殿下,明儿——”
“明儿你还去,后天也去,一直去,直到哪天你腰不疼了腿不酸了,能撵得上赵德胜了,再说——我都没有提韩延,算体贴你罢?”
“殿下,您平常就是以折磨人为乐的嚒?”
“有些事,你心知肚明就好,别嚷嚷出来。”
和新雨逗两句闷子,裴缨才回屋,收拾一番,卸去厚重妆饰,才算舒出一口气,把今天做的事见的人说的话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叹一句:又是有惊无险,平安渡过的一天呐!
推开窗子,夜晚的御泉河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幽深神秘,泠泠的河水生似乎能洗涤一切烦恼,裴缨听着听着,渐渐沉入梦乡。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嘈杂的声响,她睡觉向来浅,倏地坐起来,探头望了望窗外——黑了十六年的河对岸,竟然点起幢幢灯火,人声鼎沸,是闹鬼了?
“来人!”
“在,殿下,怎么了?”贞嬷嬷推门而至。
“怎么回事?”裴缨下巴点点外头。
贞嬷嬷了然,答道:“是朝晖馆住进了新客人,听这架势,是已经在铺宫了。”
“客人?铺宫?”两个迥异的词搭在一起,裴缨诧异地反问,“朝晖馆又不是民间普通客舍驿站,怎么会有客人入住?还铺宫!”
“是奴婢没说全,这位客人是远道而来的赫舍族大王子,所以他有资格铺宫。”
“…等等,朝晖馆不是皇子居所嚒?他是王子不假,但他是赫舍的王子!”
贞嬷嬷抿了抿唇,面色复杂地解释道:“昨天,大王子面圣的时候,就认了咱们陛下当父王——您知道赫舍一族的,呵呵。”
裴缨点了点头,她是知道,他们习惯并且会随随便便认父亲。
“不要跟我提他,把窗户关上!”她命令道,并很快仰面躺在床上,阖眼睡去。
朝晖馆。
“殿下,您就此歇息罢,有什么事,隔窗喊一声,这里毕竟是大靖人的地盘,他们最擅盯梢与探查,您不能像在王宫一样,对什么事都熟视无睹,咱们是一根藤上的,要一致对外。”
昆弥轻轻颔首,他这一天已经说了足够多的话,再也不愿意开口了。盘腿坐在榻上,窗扉洞开,一弯冷月探进头来,照出一室清辉。
白袍巫祝默默祷告,垂首低眸,端庄肃穆,这才是真正象征着雪山的神祇,大爱无情。
……
忽然,河对岸传来一声娇叱,有人喊了一声“来人”。
昆弥内力极深,耳力深厚,百丈之内兽走虫鸣都听得分明,自然听得清她和她的嬷嬷是如何议论自己。
蹙了蹙眉头,昆弥索性练起功法,练到至臻境界时,再回神,天色已经微微发青,过去了足有三个时辰。
他来到窗边,对岸已经静悄悄睡得深沉,他练完功后总是神清目明,可这会儿却有些呆呆的出神。
师傅,我替你找到她了。
她的确活得是有些辛苦。
……
翌日清晨,裴缨一去明湖司,便遇见堵在门口的赵岩经,同时听见了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
“殿下,昨天夜里,刘仲年被害,死在刑部大牢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