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
“你这么弱”
平昌国君谢沂, 自打十七年前登上帝位,便发动了不少对周边小国的战事。
他的军队强盛,初时邻近小国多采取进贡求和的心态与他缔结同盟, 而他也会在对方释出善意时鸣金休兵。
而大约从谢沂继位后的五六年开始,他渐渐变得喜爱享受杀戮。即便他的军队已经战胜,他仍是命军队大肆血洗那些城镇, 在百姓的痛苦哀号中,豪饮着美酒。
他的军队也一样, 每一名将士皆斗志高昂, 恨不得随时随地都能站上沙场,痛痛快快地拿刀杀人。
本该是为保家卫国的好儿郎, 坚毅的脸孔却日渐狰狞, 见血时的愉悦笑容几乎要咧到耳边,见者无不惧胆寒。
国与国之间频繁的战火, 嗜血、暴戾、凶残、阴险或狠毒,让人心日渐腐化。
如果没有陆恒的出现,现在的平昌国兴许也已沦为地狱。
可即便近几年因着国师陆恒的游说而避免了平昌国君许多不必要的杀戮, 但这位国君身上的戾气却也丝毫没有减少, 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浓重。
因而当他掀开车帘,毫不收敛地释放身上的煞气时,只教人禁不住本能地颤抖。
渡生门一众人便是这般颤抖着,在辛佐领头之下,纷纷跪地叩首,口呼:“陛下。”
许久都未等到叫起的声音。
有胆子大些的门人, 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了眼。
却见人群最前头, 一个纤纤身影笔直地站着。纱织的腰带和素色裙裾交缠着,随风轻轻飘动, 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身,以及一个强大而又坚韧的灵魂。
但很快,他们又释然了。
那是神女啊。
神女自是不必跪人间帝王的。
但实际上,陆晚菀并没有那些人想得那么威武不能屈。她只是一时间被眼前所见惊了下。
从车舆上下来的平昌国君,容貌同谢衡有几分相像,他头戴金冠,身着黑衣,衣上绘有飞鸟鱼兽,而他的周身……
是她眼花吗?这位平昌国君周身,缓缓流泄的黑雾又是什么东西?
这时平昌国君已经走到了陆晚菀面前,他视线落下来,面上浮现出一丝不耐。
“寡人想请神女施一招神术。”
阴冷的声音,戾气横生,众人闻之胆寒。
也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这位平昌国君对“神女”的乍然现世仍然心存疑虑。
陆晚菀自然是不会什么神术的,她反倒觉得平昌国君身上处处都是邪术的影子。
她扭头瞧了瞧辛佐。
好家伙,这人跪得可真叫一个不动如山,连稍稍抬一下头都没有。
怕成这样,还太祝呢!
陆晚菀故作镇定地沉吟了下,面上倒是半点不见紧张和心虚,她问道:“陛下想看什么样的神术?”
他想看什么样的?
这话倒是问得相当有底气了。
平昌国君微微怔了下,心道寡人虽贵为一国之君,一怒能震山河,但他哪知道神术该是什么样的。
他心中一掂量,抬手指了下辛佐,道:“太祝既掌管神事,想必对神术有所了解。”
辛佐这时才抬起了头。
他似是沉吟了下,这才道:“神女身负神力,邪祟定然不敢近身。请陛下准允,择日开启祭坛,由神女为陛下驱邪避祸。”
陆晚菀听了,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好嘛!你自个儿整日的装神弄鬼,现在倒好,还要我一起?
驱邪?避祸?
她会个锤子的驱邪避祸啊!
陆晚菀这头腹诽了好几句,等她抬起头,才发觉到平昌国君面色也不对了。
不,不仅仅是不对,简直称得上是铁青。他整个人似乎都绷紧到了极致,脖颈、额角,甚至青筋突出,冷汗都沿着下巴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旋绕在他周身的黑雾以他为中心,失控般的汹涌窜出,又狠厉地穿透他的身体,密密包裹着他,每根头发,每个部位,都被湮没在雾里。
一时之间,平昌国君露出了堪称痛苦的脸色。
有跟随平昌国君的宫人似乎察觉到什么,正要迈步上前,被平昌国君一把扣住了脖颈。
他的力气极大。
陆晚菀听见清脆的一声响,那宫人当下便被拧断了脖子。
“!!!”
她立刻踢了一脚身后跪着的辛佐,谁料这一脚,竟把辛佐给踢倒了,还吐了口血。
陆晚菀:“……”
怎么回事?她也没用什么力气啊。
但现在瞧辛佐这样子,肯定是使不出多少力气来了。
陆晚菀定了下神,再度抬眸,对上了平昌国君的目光。
他此时双目赤红,血丝密布,神情间似有一分癫狂与狠戾在。
而四下的宫人和跪了满地的渡生门门人,眼神中都透露出了一丝惊恐。
往日陛下头疾发作,门主都能想办法替陛下缓解,可今日竟连门主都无法了。
他们又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众人只见身着素衣的纤弱少女镇定上前,开始低声对着国君念诵:“冰寒千古,万物尤静,万变不惊。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这是今日谢衡在替她梳发时教给她的法咒,是修真界的清新咒。说是下次他若再发病,可以念给他听。
而倘若谢衡中的邪咒和平昌国君中的那个是同一种,那么这清心咒对于平昌国君兴许也是有用的。
这种时刻,也只能试上一试了。
幸而这咒文当真还有一分作用。
陆晚菀念完一遍,肉眼可见的,平昌国君眉眼间的戾意少了些。
她不敢托大,嘴里清心咒未停,又重重复再念了两遍,见平昌国君身上的黑雾缓缓趋于平静,这才停了下来。
额头都冒出汗来了。
众人也在这一连串的震颤之中,缓缓回神。
陛下方才的模样实在太可怕了,他身形高大,英俊的面容阴沉无比,如此情状,就更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一般……
以往太祝都还要摆案作法呢。而神女竟只是念了几句咒文,便将陛下安抚了下来。
众人思及此,再也忍不住朝陆晚菀拜了几下。
“神女!”
陆晚菀动也不动地受了他们这一拜,主要她这会儿推也有点软,实在不好丢了自己的脸。
她见平昌国君脸色已恢复了七八成,这才道:“陛下感觉如何?”
平昌国君还没说话,便有匆匆从山下赶来的宫人上前禀告。
平昌国君听完,神色莫辨地看了眼陆晚菀:“今日得见神女神力,寡人之幸。便由太祝择日开启祭坛,为寡人驱邪避祸。”
陆晚菀这会儿也不能说不啊,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很快,宫人们便拥簇着脸色阴晴不定的平昌国君登上车舆。
那些渡生门门人还没明白过味儿来,只哆哆嗦嗦地道:“恭送陛下。”
风拂过面庞。
辛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才发觉后背衣衫已然湿透。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从头顶落下来。
“你怎么这么弱?”
辛佐:“……”
他咬了咬牙,将涌到嗓子眼儿的那口腥甜拼命咽了下去。他不敢说方才就是他催动了噬魂咒,才会引得平昌国君这般模样。
可他不曾料到,噬魂咒的咒力如今已经强到这般地步,竟隐隐有脱离他控制的趋势,才会对他形成反噬。
幸好,如今神女已找到,只待开启祭坛,一切便可尘埃落定。
一众人回到院子里。
辛佐正想回房去休息,被陆晚菀叫住了。
“我有话跟你说。”
其余门人闻言,自觉地退开了。
他们如今是真正认可了陆晚菀的神女身份。神女之命,他们自然要遵从。
辛佐捂了把胸口,问道:“不知神女有何事?”
陆晚菀:“很重要的事。”
辛佐闻言,神色当即一肃:“可是神女也受伤了?”
“不,”陆晚菀故作深沉地看了他一眼,这才道:“我不会驱邪,所以你要不选个靠后的日子开坛?”
辛佐:“?”
陆晚菀:“这样我才来得及跑路。”
辛佐:“……”
辛佐抿了下唇:“神女今日就做得很好。”
就如噬魂咒失控一般,陆晚菀仅凭靠几句咒文就缓解噬魂咒的症状,是他确实没有想到的。而她念的咒文,也是他从没听说过的。
他日神女神力一旦在百姓面前展示出来,又何愁大事不成?
而陆晚菀却只是反问他:“那咒法只能缓解,并不是真的解决了,不是吗?”
辛佐闻言倒是心下一松。
噬魂咒可解。
只不过此前时机未到,他还需借着噬魂咒,才能在平昌国君面前露脸。日后也便用不着了。
辛佐想到这里,道:“神女不必担忧,日后只需按照我说的做,陛下的头疾便可痊愈。”
“哦。”陆晚菀懒洋洋地应了声,不动声色道:“怎么做?你现在说来我听听,不然……”她视线从上到下扫过辛佐:“你这么弱,我可不会相信你。”
辛佐一口老血:“……”
是夜。
月上柳梢头。
一道人影熟练地翻窗而入。
然而出乎他意料地,床榻上并没有人熟睡。
隔着一道雨露屏风,里面有隐隐水声传出来。
谢衡眼皮一跳,下意识晃了眼门外。随后才想起来,方才进来时他看到的几个都是渡生门的女弟子。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忍受。
他只是稍稍一想,便觉得浑身血液都开始沸腾,换作其他人呢?
谢衡闭了闭眼,勉强按下心中翻涌着的情绪,迈步往屏风后去。
解咒
已是深夜, 夜阑人静。
而越是寂静,屏风后清泠泠的水声便愈发清晰。
谢衡视线胶着在屏风映出的人影之上,好一会儿, 才缓缓迈步过去。
然而,到底还是停在了屏风外面。
“谁?”
屏风另一边的陆晚菀自然也听了脚步声,她心下知晓应当就是谢衡, 但毕竟身在敌人的地盘上,还是需要更谨慎些, 这才轻声问了句。
“是我。”谢衡声音低沉, 顿了下,又道:“ 天气热, 不宜泡太久, 当心头晕。”
“知道啦。”陆晚菀应道,却也并没有立即起身。
她慢吞吞地伸手抓了块帕子, 随意抹了下身上的水渍,这才拿了搁在一旁的里衣,慢条斯理地往身上套。
然而一不小心, 跨出浴桶时磕到了腿, 连带着将旁边挂着外衫的架子也给推倒了。
“啪嗒”一声。
室内外都很安静,晚间亦是无风。
架子倒地的动静,显然已足够守在院门外的人察觉到。
很快便有人到了屋外,推开半扇门,探头往里间瞥过来:“神女,出什么事了?”
不多时, 玉露屏风后传出一道柔和嗓音:
“没事, 不小心把架子弄倒了,明日再收拾就是。”
的确是神女的声音。
那女弟子没有起疑, 正要退出去,视线一晃,看见屏风上映出一抹窈窕身影。
曲线玲珑,腰肢纤细,引人遐想。
尽管只是投映到屏风上的一道影子,也叫女弟子脑海中瞬间冒出一个念头:屏风后的人不像是凛然不可近的神女,倒更像是话本中提及的惑人精魅。
“还有事吗?”
这一声立时便打断了女弟子的思绪。
她心中微一凛,这才回过神来,轻轻合上了门退了出去。
忆起方才自己想了什么,她只觉一阵荒唐。
那可是神女……
她又怎能这般亵渎神女?
等门板合上,确认屋外近处已没有人了,谢衡才从屏风内侧的角落里出来。
陆晚菀已经披上了里衣,站在屏风前,一手绕在后面,用帕子擦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
夏日衣衫本就轻薄,潮湿的发尾搭在衣襟上,泅出了一团团水渍,而她这般动作,松散的衣襟早已从她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一片光滑。
谢衡只觉眼前一晃,便看到了明亮烛光印衬下的雪白的肩,肩上似乎还挂着一颗颗晶莹水珠。
这一幕骤然闯入眼帘,让他禁不住地呼吸一窒。
陆晚菀察觉到了,抬眸瞧他,又顺着他的视线落到自己肩头,却半点也不觉得怎么样。
该看的不该看的早都看了个遍了,露个肩膀而已,算个什么?
她索性将手里的帕子递给了谢衡,心安又理得地指使他:“你帮我擦。”
她说完,径自坐到了床沿上。
谢衡接过帕子,沉沉地看了片刻,这才跟着到了床榻边。
以往他们虽同住一屋,但沐浴之事大多还是由侍女来伺候她,他倒还是第一次替她擦头发。
他从后面半拥着她,一开始,他绞发还是极为温柔的,一丝一缕,从发根到发尾,生怕弄疼了她,克制着手上的力道。
然而发尾是湿的,陆晚菀肩颈被掩着,并不舒服,她便伸手拨了下衣襟,微微敞着领口透气。
也不知是哪点刺激到了他,忽然,谢衡气息一沉,握住她满头发丝的手竟下意识地往后轻轻一扯。陆晚菀吃痛,不受控制地扬起了脖子。
这仿佛愈发刺激到了谢衡,他眸色沉沉,那双扶着她的收猛地顺着她腰上往上一拢,下一刻他便直接从她后颈往前埋下了头。
难不成又犯病了?
这频率,未免也太勤了些吧?
陆晚菀心里一阵骂娘。
谢衡这么埋在她脖颈间,灼热的鼻息熨帖着她,让她喉间不受控制地涌出了一声低吟。
极细微的一声,仍是落入了谢衡耳里。
他抬起头,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腰,一下便将她给提溜到了床榻里。
床帐飘飘落落而下,遮住一抹春光。
陆晚菀原本还想抵抗一下,毕竟她已经从辛佐那诓到解除噬魂咒之法了,可一张嘴,便被谢衡的唇堵住了。
唇齿辗转厮磨,只片刻,陆晚菀浑身都泛起了热意。她脸颊憋得通红,几乎要沉溺在这个深吻里,但仍记着辛佐白日里说的那番话。
噬魂咒可解,且不止一种解咒之法,最简单的便是饮施咒人之心头血,咒术自会失效。可她要是冒冒然去讨要辛佐的心头血,或是捅他一刀……现在来说总还是不妥的。
而另一种方法就复杂得多。噬魂咒放大人内心的欲望,只要彻底满足这种欲望,咒法也可解除。
但人的欲望总是无穷尽的。比如平昌国君,他想要的是权利和财富,但有了权利之后,就想要其他国家的臣服,有了财富,又想要更多的财富。如此,他就是到死,欲望也无法满足。
不过,如果谢衡的欲望只是她,那解咒不就是分分钟的事了?即便解不了,也不过是贪欢一晌,谁也不吃亏。
陆晚菀这么想着,方才推他胸膛的手也下意识变成了攀住了他的肩背,将自己往他怀里送了送,又伸手去扯他的腰带。
谢衡察觉到她的动作,呼吸几乎是转瞬之间就变得粗沉,他一手攥着她腰肢往上一提,陆晚菀忽然失重,不得不伸手抱紧了他的头。
更方便他了。
她的里衣本就穿得松松垮垮,这样一折腾,几乎已经半点都遮不住她身前的美好风光。
她还故意往他唇边送。
陆晚菀摸着他的发,一低头便能看到谢衡头上束着的发冠。谢衡极高,这还是她长大后头一回从这个视角看他。
想起七八岁时他将她托在怀里的模样,顿时又觉得有些难以言喻的……情动。
不够
不管是在修真界还是这个镜中世界, 谢衡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清冷疏离的样子。
陆晚菀依旧记得初遇时,那个恨不得离她三丈远, 生怕跟她沾上一点关系的冷漠道君。
但现在不一样了。
早就不一样了。
外表冷漠又疏离的男人,骨子里原来藏着着一只野兽。
他双手攥着她的腰,铺天盖地的吻便落在了她颈侧身前。
陆晚菀只需稍稍垂下眸, 就能看见他面上的狂乱、失控和蛮佞。
夏夜本就热,今夜更甚, 被谢衡这么吻着, 很快她便浑身都出了汗,连仅剩的一点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了。
她本能地微微仰着后颈, 纤细手指探进他发间, 指节缠绕着他的长发,放任自己沉溺在这样的纠缠中。
“刺啦”一声, 里衣在他手上轻而易举就被撕开了。
灼热的指尖顺着她的脊骨往上滑,而后捏住了她的后颈,连手臂上的青筋都微微隆起了。
他哑着嗓唤她:“晚菀。”
“要打就趁现在。”
陆晚菀:“……”
都这样了, 他竟然还记得上回的事呢?再说了, 她现在这副模样,看上去是想要弄晕他的样子吗?
陆晚菀想说点什么,一张嘴却是唤了声“夫君”。
她立刻便感觉到谢衡动作一顿,然而喘息声却愈发急促沉闷。
他想要停下来。
但效果甚微,更何况陆晚菀还在这时候垂下头来吻住了他。
“谢衡,”她叹息一声, 道:“没事。”
谢衡脑中的最后一根弦终于在此刻崩断。他一手抚上她潋滟红唇, 指尖流连,力道缓缓加重, 不待她喊疼,他便一个翻身沉沉压住她,直接欺身而上。
陆晚菀瞬间失声,然喉咙也被谢衡用唇舌堵住,直接到了底。
她身躯绷紧,脚趾微微蜷着,床褥因其动作,渐生旖旎痕迹,仿若湖上水波涟生,无法静止。往常明如点漆的双眸此刻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目光流眄,眼底流波,泛着细碎的光点。
床帐一晃又一晃,绵绵不停,夏夜蝉声如沸,窗外夜凉如水。
隔了近二十年,一朝放纵,又岂是轻易能过去的。
等谢衡终于停下来,陆晚菀只觉精疲力竭。她勉力睁开眼瞪他,自以为眼神够凶,气势凌人,但这种时候,她眼底湿得能掐出水来,不但毫无警告之意,反倒更像是诱惑。
看得谢衡立时眼底一暗,喉结又轻微滑了一下。
身侧的人红唇滟滟,谢衡指腹压着摩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又捏起她下颌,深深吻了下去。
陆晚菀抵不过他的力道,心下气闷得很,却只能抱住他的肩,最后实在忍不住时一口咬上去,咬的冒出了血珠,却让他更加凶狠。
到了后半夜,陆晚菀实在有些吃不消。她几回想逃,可床榻本就那么点地方,院门外又还守着人,她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于是只能一次次被谢衡轻易捞着腰抓回来压在身底。
混沌的一夜,夜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陆晚菀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再醒来,是被闹醒的。
她睁眼,沉默了一瞬。
有些分不清谢衡是刚醒,还是一整晚都这样。
“时候还早,你接着睡。”
谢衡双臂撑在她颈侧,这会儿倒是很贴心。
可你看看你在做什么!
还有,请你搞搞清楚,现在我们不是在凌霄宗,而是在渡生门的地盘……
你这样……是真怕不被人发现啊!
陆晚菀实在是怕了他了,也没力气推拒,干脆闭上眼装死。
但怎么装?怎么装!
陆晚菀咬牙忍住几乎要溢出口的呻吟。
顺便在心里将辛佐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满足欲望就能解除邪咒,我呸!这狗东西是骗人的吧!是吧?不然他整个都快给谢衡弄散架了,他怎么还是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
还没骂过瘾,门外忽然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神女可起身了?”有女弟子问道。
陆晚菀这时候脑袋还混沌着,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直到有另一个女弟子过来,同方才那一个交谈了起来。
“神女还没起吗?”
“屋里没有声音,兴许还没醒。”
“……不会出事吧?要不我们进去瞧瞧?”
这怎么能行!
进了屋,一层床帐能遮住什么?
陆晚菀脑袋里“嗡”的一声,刚张了张嘴,就听谢衡沉哑的声音落在她耳边。
“让她们去取早膳。”
陆晚菀深深吸了口气,朝门外道:“唔……我就起了……”
声音甜得发腻。
她也察觉到不妥,捂住唇咳嗽两声,这才稍稍压住了一点。
“去帮我取早膳过来。”
“是。”那两名女弟子应声道,心中虽觉得神女的声音有些怪,却又不知是何处不对。
兴许只是想多了吧,她二人心下道,于是很快便从门外退了开去。
这厢陆晚菀真是连生气都没力气,只得软了声同谢衡道:“真不成了,谢衡,真的。”
尾音缱绻,带了点哀求的意味。
谢衡这才放过了她。
他亲了亲她汗湿的额角,翻身下来,将她圈进怀里。
晨光熹微,透过窗户落进来,陆晚菀一晃眼,仿佛瞧见谢衡身上也缠着昨日她在平昌国君周身见到过的那种黑雾。
只再一细看,又没有了。
但她肯定,那绝不是眼花或者错觉。
他身上的噬魂咒果然没解。
一晚上,当真是白费功夫和力气。
虽然她也爽到了,但显然不划算。
很不划算!
“你可以走了。”陆晚菀戳了戳他肩膀:“开坛驱邪的日子在两天后,你也该去准备了。”
“嗯。”谢衡虽是这么应了,却依旧不动弹。
他一手握着她的腰,像是在压抑什么,好一会儿长长呼出一口气。
陆晚菀瞧着他,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虑:“谢衡,你的欲望真的是我吗?”
谢衡一顿,掀起眼皮,沉沉视线便对上了她的。那里面似乎依旧浪潮迭起,汹涌澎湃。
陆晚菀到嘴边的话滞了滞。
好吧好吧,她不该怀疑这个。
这时谢衡却出声了,他道:“不够。”
不够?
什么不够?
还不够?!?
陆晚菀这会儿听了只觉得头皮发麻,她感受着此时浑身的酸痛,心道这还不够,她还不如直接去捅辛佐两刀还比较简单点。也不等那个什么驱邪仪式了,她今天就去捅辛佐,捅完了就放血,谢衡一碗平昌国君一碗,两人谁也别抢谁,对月共饮一碗,说不定就啥事都没有了!
“晚菀。”谢衡唤她,打断了她的思绪。
陆晚菀:“嗯?”
“不够。”谢衡缓声道:“我想要晚菀,能够爱我。”
陆晚菀:“?”
行了,别的什么也不说了,就这么办吧。
她现在就去捅辛佐!
邪煞
陆晚菀这会儿也就剩个红肿的嘴巴还利索点。至于身体的其他地方……已经到了足够她抛却几十年的羞耻心的程度。
她任由谢衡拿了帕子, 一点点擦拭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他的动作缓慢且仔细,身上的每一分寸,都有湿润的指掌滑拭而过, 带走也在她肤上抹开一层薄亮。
她的发根、她的颈后,她的背脊,无一放过, 最后,停留在她的肩胛骨上。
谢衡指腹压着那处印记, 不知为何, 蓦地感觉胸口一窒,就像是人在极度恐慌下的一种本能反应。
陆晚菀见他神色不对, 问道:“怎么啦?累了?”
“不是。”谢衡顿了下, 道:“是……害怕。”
害怕?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多少有些让人觉得诧异。
谢衡竟然也会觉得害怕?
怕什么呢?
也只有她了。
谢衡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忽然伸手扯过一侧的外衫, 将陆晚菀整个裹住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突然腾空,陆晚菀心都被提起了似的,她抑住到嘴边的一声惊呼, 却看谢衡竟直直往窗户过去, 一下懵了。
干什么呢?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要带她一起跳窗跑路了?
她赶忙挣了下,“不能走,你身上的噬魂咒还没解开。”
谢衡淡声:“无妨。”
无妨?
你是无妨了,有妨的那是我……
陆晚菀嘀咕了句,眼珠一转, 问道:“你真的要这么带我走?”
她说完, 便轻轻地晃了下腿。
谢衡视线中倏然晃过一抹白。
夏日衣衫轻薄,她这么一晃, 那飘动的衣摆便全然掩不住那一片雪白的美好风光。
他步子一顿,立时便要折回去替她把衣服穿好,门口这时却响起了声音。
是那两个方才被打发去取早膳的女弟子。
因着陆晚菀昨日睡前便吩咐了要吃山下的荷花酥和碧梗粥,她们这一趟又是下山又是上山,才花了这许多功夫。
不多时,门便被打开了。
陆晚菀戴着面纱,露出一双清澈水亮的眼睛。
两个女弟子一抬头,忽地一顿,却不是奇怪她为何要戴上面纱,而是惊道:“神女脖子上这是怎么了?”
陆晚菀抬手摸了下脖子,睁眼说瞎话:“虫子咬的。”
女弟子:“???”
这是什么虫,竟然这么毒?
陆晚菀也懒得跟她们多说,主要腿也实在是快站不住了,她让女弟子将吃的放在桌子上以后,又将她们打发了出去。
幸而谢衡这时候已经离开了。
他虽然不想她冒险,但明日陆恒也该回到都城了。他们若无法解开这个局,到最后,恐怕也无法全须全尾地离开这个镜中世界。
那厢谢衡冷着脸回了军中。
莫云风在帐中见到他,正打算上演一番痛哭流涕,谢衡一个眼神,莫云风差点就给他跪了。
“去把人都找来。”谢衡冷声吩咐了一句。
莫云风闻言,神色当即一凛。他躬了躬腰,转身离开了大帐。
而这厢气氛就格外闲适了。陆晚菀先是撸了个妆,等吃完早饭,便又一头扎回了床榻,眼一闭,很快坠入了梦乡。
这几年她偶尔还是会梦到息华神女的事,但大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她并不是很能记得住,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一群整着战损装的男男女女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着什么。
她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云雾缥缈间,一根支撑着穹苍的柱子似乎就要垮塌下来。有隐约的好似沉闷雷声的声音落在她耳边。
那是什么?
“是天柱,它即将要崩解了。”
“它已经支持不住。天柱一塌,沉重的天幕便会坠下,地界万物难逃一死,山川百豁化为残土。届时所有人、妖、兽,都会被挤压尽碎,无一幸免。”
不可以……
“你想守护什么?”
“你能守护什么?”
世间万物皆吾子民。
吾不会让天柱崩塌。
“你要怎么做?”
你,要怎么做
再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陆晚菀长长吐了口气,将梦境内容甩到一边,这才起身下榻,到院子里活动了下。
这一日辛佐并未来寻她,听说是去净心坛祈雨去了。
那净心坛原本是前朝修起来的。
那里据说曾是前朝一位太卜的住所,后来朝代更迭,那位太卜也在多年前便因为年纪太大而过世了。
但净心坛仍被认为人们是极为纯净,能通灵气的所在。
平昌国是在辛佐入朝任太祝后才开始兴祭祀之风,然平日里的一些祭祀,也不过是在新建的风雨坛举行。
而这次的驱邪仪式,平昌国君竟允许辛佐启用净心坛,由此可见平昌国君对神女的“看重”。
再说回来,陆晚菀虽不知辛佐修炼的到底是什么法门,但谢衡与她说过,道家法术都有相通之处。比如若要开启祭坛,就要在前一日引雨。
雨水乃是无根之水,被视作“甘露”。而通常开启祭坛,都需得天降甘露先洗净祭坛。
这事要是放在穿书前,陆晚菀少不得批判几句,而现在,她都不得不跟着夸两句:这辛佐好像是有真本事的。
不仅有真本事,好东西还不少。
什么邪煞符,混沌符,归元符,还有能驱邪的羊皮鼓,黄铜钟,蛇头法鞭等等。
辛佐捂着心肝全都献给了她,自愿。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是神女呢?
于是开坛这天,陆晚菀便揣着满兜子的好东西,坐上了去往净心坛的车舆。
神女现世,轰动整个平昌国。
满朝官员都以地位高低,先后入到净心坛中,再依次序围坐下来。
百姓便只得挤在坛外,中间还把守着一圈数百人的士兵,将他们隔开。
陆晚菀到时,祭坛几乎被人塞满了。
这场合倒是比当初她和穆云辞办结侣仪式那会儿还热闹一些。
而祭坛最前方的高台上,平昌国君已然在座,一双眼睛正牢牢盯着她。
陆晚菀自知这种时候最不可露怯,尽管心脏砰砰乱跳,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同平昌国君对视的眼神,也丝毫没有躲避。
平昌国君身侧,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也在同时抬眸向她看过来。
她今日是按照辛佐的要求,额心用金粉画上了神秘符文,长发梳绕成髻,紧紧盘束脑后,仅仅额际几绺散发,随风起伏飘动。
身上是素白长袍,袖口和裙摆一圈儿银线绣制的奇特图案,细看好似还能看出符文的痕迹来。风一吹,裙摆晃动间,便好似有光芒闪烁。
说不出的素净仙气。
众人不自觉屏息。
不曾见过什么世面的百姓,禁不住喃喃自语道:“神女便是这般模样吗?”
百姓们的眼底都生出三分敬畏之意。
这时有人出声喊道:“太祝来了。”
谢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眼底不见柔和,唯余冷漠和疏离。
辛佐穿一身白衣,头上束着一顶木冠。
不错,是木冠,由桃木雕成的发冠。
桃木取自桃树,又被称为降龙木、鬼步木。头戴桃木发冠,可作镇压妖邪、稳固本心之用。
为何要戴这样的发冠?
今日驱邪的又不是他。
谢衡不由拧了下眉。
因着昨日引来一场大雨,祭坛下的地面泥泞不堪,陆晚菀乘坐的车舆便直接停在了祭坛的台阶处。
她提着裙摆,一步一步迈上台阶。
再看辛佐,他倒是没有什么顾忌,缓步走到石阶前,任由地上的积水和泥泞溅湿鞋袜和衣袍下摆。
等到了祭台上,他先朝平昌国君跪拜行礼,而后才在祭坛中间置了香案,再命人抬上几口青铜制成的大鼎。
这样的布置并不奇怪,古来祭祀便用青铜鼎来盛放祭品的。
只是再仔细看,却并不见他准备什么牛豚等祭祀物品,甚至连奴隶也没要一个去,他又要用什么来祭祀呢?
众人脑中都不禁闪过了这个念头,好奇之下将脖子伸得更长了。
陆晚菀倒是就站在祭坛的最中心,她紧紧盯着辛佐的动作,却也并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而今日的祭祀,说是神女替平昌国君驱邪避祸,实则她只是需要站在祭台上看辛佐完成祭祀,最后将他准备好的那杯加了他心头血的水,呈给平昌国君饮下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陆晚菀抿了抿唇,心道这辛佐可真是越看越像招摇撞骗的,骗的还是平昌国君,胆子可真是够大的。
那边辛佐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朝平昌国君拜了拜,道:“祭坛将开,请陛下允准。”
高台上传来平昌国君的声音:“准。”
也就是到这时,陆晚菀才看清辛佐要往祭祀的青铜鼎里放什么东西……
辛佐走到第一口青铜鼎前,掀起袖口,只见一通体黑紫之物,缓缓爬了出来,最后爬入了青铜鼎。
那是……蝎子!
有蛇一般大小的蝎子。
祭坛下的人见状,几乎个个脸色直发青。
随后辛佐又在另外两口青铜鼎内分别放入了泥土和水。
最后再以赤色布帛封之。
这样就完了?
怎么从来没听说过祭祀用这些东西的,再者,那青铜鼎也没装满啊。
众人一头雾水。
谢衡见状,也不由眯了眯眼。
这渡生门似道非道,似巫非巫,祭祀之法又这样诡异,实在让人难以揣度他究竟是何路数。
蝎子,泥土和水……
他忽然想起《四合诀》上似乎有一邪煞符,便需要用到这几样东西。
难道……他要引邪煞?
引邪煞,再驱邪煞?
谢衡脸色蓦地一变。
他虽没有见过,却也知道邪煞乃是凶死之魂魄,浮游人间,作祟于人,是极度凶恶之物。一旦引来,若是控制不住,怕是要引起大乱。
祭坛上,辛佐已经点燃了三炷贡香。
他手摇法铃,口念咒文,绕祭台而行。
不过须臾,果然渐渐起了风,祭台正当空的云也消散开。
众人仰头,能瞥见一片无比澄净的天空。
而后,微风渐渐化作了狂风,卷动着旌旗,猎猎作响。
忽然,祭坛当空方才散开的云又渐渐聚集在了一起。
辛佐口中咒文不停,同时惊异地抬起了头。
“轰——”雷声作响。
雨点也骤然落下来,将泥泞的地面变得更加脏污不堪。
三支香被雨水浇中,方才大风也吹不歪、吹不灭的贡香……灭了。
香案也在这时忽地倒了下去。
贡香在众目睽睽之下,倒插进了泥土之中。
哪怕旁观者不通法术,也知晓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一个个顿时都脸色大变。
只有高台上,落坐在平昌国君身侧的谢衡一动不动,仿佛对眼前突发的状况半点也不感到意外。
神女&国师
这一瞬间, 陆晚菀仿佛能听到众人的抽吸声。
而高台上属于平昌国君的两道视线更是充满了嗜血的狠厉。
好在盯的不是她,而是辛佐。
正摇着铃的辛佐见状,面色一凛, 心也往下沉了沉。
但他仍没有停止念咒,借着绕台而走的机会,视线一点点扫过在场之人。
是谁?
谁会阻拦他?
那些百姓屁都不懂, 绝对不会是他们。
那是神女?
不,不应该。
她年少懵懂, 就连自己身负何种神力都不清楚, 昨日还巴巴地跟他讨要辟邪之物,也根本没有机会来准备这些东西。更何况驱邪仪式若是出了问题, 她自己也得受牵连。
那是……陆恒?
辛佐骤然抬头, 视线平昌国君身侧的黑衣男子相交。
虽因着距离,他看不清陆恒眼底的神色, 心下却已有了五分笃定。
只是这陆恒分明只是个读书人。这几年来,因为陆恒的游说,十三个东方小国, 愿意无条件成为平昌国附庸臣国的, 就有九个。他替平昌国君兵不血刃地拿下许多小国,能力卓绝,确实是个世间少见的参谋奇葩,但又何曾听说过他懂这些符阵法术?
而眼下香案翻倒,必是有人提前布下符阵,才会打断引煞之术。
尤其是眼前这天降雷雨的异象, 多半是使了引雷术之类的法术, 将咒力封在符纸上,再在祭台四周置下符纸。
一旦引煞术启用, 便会引来雷电。
雷电是邪煞的克星之一。
一边引煞,一边引雷,莫说邪煞了,就是请来了神仙,也得好一顿生气。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让雷劈我的?
更何况这雷电若是劈中邪煞,那可是当下就会被诛灭殆尽的。如此,那邪煞又怎敢现身?
说起来,倒好像是在帮他似的。
只可惜啊……
辛佐心下冷笑。
我今日并非是要驱邪,而是要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见到神女之力,我要将渡生门,捧到最高的位置。
那接下来便瞧瞧,是那沾染了死气的邪煞更厉害些,还是你那已然释放过符咒威力,如今已然虚弱不堪的符阵厉害些!
辛佐心下冷笑一声,合眼再念咒文。
这一回他的语速极快,一边念,还一边咬破了舌尖,朝祭台中间喷出一口血雾。
疾日严卯,顺尔固符,召我地脉,沉我阴虚……请四方邪煞降临。
狂风再度大作,雷鸣阵阵。
祭台之下的人们被吹得站也站不稳。
“这是怎么了?”
“快,快护驾!”
侍卫军当先冲到前面,将平昌国君以及一干重臣都挡到了身后。
坐在案桌后的谢衡不由皱眉。
在修真界,这五雷破邪符阵便足够将邪煞诛灭殆尽,而在此地,虽因为没有灵气而致五雷破邪符阵的力量有所减弱,但也不至于一点影响都没有。
而辛佐竟然还要引煞?他就不怕邪煞失控反噬?
谢衡还来不及动作,下一刻,便和众人同时察觉到地面开始摇晃了起来。
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轰隆隆——
祭坛上的青铜鼎发出了震颤的“嗡嗡”声, 随即青铜鼎上蒙住的布全都被一股气流掀飞。
辛佐跟前,祭坛中心,一团黑雾从地下钻了出来,渐渐凝成了一团形状。
众人:?
大家看着那一团黑雾都有些许茫然, 这是……什么?
“是……是邪煞吗?”大臣们艰难地吞咽着口水。
可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什么。
远远站在净心坛外的百姓们,自然也瞧见了,有胆子小的,拔腿就跑,生怕沾染到一点煞气而带来不幸。
但更多的人,却是翘首以盼。
神女现身,就是为他们驱邪除煞的啊,有神女在,他们有什么好怕的呢?
百姓们纷纷便祭台上的陆晚菀跪地叩首:“求神女护佑,求神女为我们驱邪除煞……”
在那一团黑雾出现之前就已经拔腿跑到祭台一侧的陆晚菀:“?”
然有一就有二,很快,除了高台上的平昌国君,就连大臣们都有不少跪了下来,更遑论那些百姓,几乎已经在祭坛外跪了一地。
这样的景象,恍然同她梦中,那一群人苦苦哀求着她的场景重合起来。
一定要这样吗?
陆晚菀没有看他们,只是抬眸望向祭台中间已经有一丈高的那团黑雾。
那东西此时已然化了形,头上生两角,三眼怒目圆睁,手脚长如钩,然形体又似乎很不稳定,仿佛下一瞬,就要整个溃散开来。
陆晚菀凝神细看,这才发现那些黑雾,仿佛和平昌国君和谢衡身上缠绕着的……是同一种?
然不等她多想,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的辛佐忽然腿一弯,和那些百姓一样,朝着她直直地跪了下去。
“请神女护佑平昌国!”
“请神女为平昌国君和百姓们驱邪除煞!”
陆晚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跪了一地的人:“?”
这辛佐……实在是可恶!
她抿着唇看他,思考这时候捅了他自己还能不能跑掉……
谢衡将这一幕收入眼中,脸色一沉。他骤然起身,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拦住国师!”辛佐后背像长了眼睛似的,他回头冲侍卫们喊了一声,又迅速向平昌国君一拜,解释道:“驱邪仪式不可打断,否则会给整个平昌国带来灭顶之灾,请陛下明鉴!”
侍卫们闻言立即拔刀,将谢衡隔绝在祭坛之外。
谢衡眼底冷意更甚,他挥了下手,当下便有几百黑衣人从祭台各处飞窜而出,同侍卫军交手起来。
百姓们也被这变故吓住了,一时之间祭坛周围兵戈声,怒斥声,哭喊声四起,杂乱不堪。
台上的平昌国君见状,不由震怒,他紧紧盯着谢衡,阴狠道:“国师竟私下豢养士兵,这是想造反?”
谢衡并不搭理他。
那邪煞周身带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竟不怕五雷破邪的符阵。眼下他只想先带陆晚菀离开,再用四象封印符,尝试立封印阵看能否把这东西再封回地下去。
他一把甩开面前试图抵挡他的侍卫军,一脚才踏上祭坛,便对上了辛佐讥诮的眼神。
“果然是你。”辛佐笑了两声,“可惜啊,来不及了。”
谢衡眉心一蹙,不欲与他多言,才要动手,一个晃眼,便见祭坛中间,那身缠黑雾的邪煞张大嘴,猛地向陆晚菀扑咬而去。
她娇小身形瞬间便被邪煞吞噬。
谢衡只觉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难言的恐慌霎时袭遍全身。他再顾不上别的,一脚狠狠踹开辛佐,纵身一跃便向那邪煞而去。下一瞬,也消失在了黑雾中。
辛佐一呆。
这陆恒是抽疯了?怎么还自己去喂邪煞了?
不等他细想,黑雾缠绕的邪煞那头又有了变化。
不知不觉间,那方才成形的邪煞好似慢慢地被融化了一些,方才形成的身形渐渐又散成了一团黑雾。
与此同时,风,雾气,云流,甚至是平昌国君周身的黑雾,都开始缓缓向着那团庞大的黑雾飘过去。
辛佐眼睛一亮。
神女,果然可以净化死气。
没错,那一团巨大的黑雾,便是他又地底引来的死气。
这世间有生气,自然也有死气。
死气并非妖邪,也非煞,自然不怕驱邪除煞的符阵。
而这些无知之人,他们又哪里分得清什么邪煞和死气呢。
只可惜啊,要不是这几年陆恒的游说消弭了许多战事,这死气应该还能强上许多,那暴虐的平昌国君也早该被死气缠绕而死了。
不过无妨,今日只要让这些人见识到神女的力量,日后神女便是这平昌国的天,而他,自然就是神女的那双手。
搅弄一国风云,果真是件极有趣的事啊。
不多久,那团浓黑的死气逐渐变淡,遭裹其中的雪白身影也隐约可见。
陆晚菀额心的符文散出耀眼光芒,金光熠熠,穿透黑雾,驱散了祭台上空的云层。
同时,一张极美丽的脸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冰肌玉骨,摄人心魄。
她睁开眼,眼底光华流转,注视着脚下的一片乱象,高高在上,不可攀及。
方才还整个将她包裹住的黑浓死气,此时却是十分乖顺地流入了她的额心。
直至死气全数散尽,她才缓缓落到地上来。
分毫无损。
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望着祭台上的绝丽容颜,喉中半点声音也挤不出……
这便是神女的力量,这才是神女真正的模样!
大臣们思及此,再也忍不住朝陆晚菀跪拜了下来,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神女神力!”
“神女护佑平昌国!”
而一旁的辛佐,虽也诧异于神女的五官竟会变得如此精致,此时也忍不住得意地勾了下唇。
然视线触及祭台中央,陆晚菀投过来的那抹冷若冰霜的眼神时,他嘴角的笑意骤然一僵。
这样的眼神,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却好似不是那个会跟他说“我是神女,你自然要把好东西都给我”的那个少女了。
这才是真正的神女。
此时那些方才同侍卫军对抗的黑衣人已趁机悄无声息地退下。
而在神女身后,身着黑衣的男子面色苍白如纸,鲜血从他身上无数的细碎伤口中汇聚,滴落到祭台上。他眼底晦暗,却对自己身上的伤恍若未觉,只是紧紧盯着面前人的背影。
她是谁?
是陆晚菀,还是……息华神女?
这念头才刚起,心底霎时戾意丛生。
风仍在。
吹动得面前人身上的素白衣裙猎猎作响。
她就立在那里,受了百姓们和大臣们的跪拜,就连平昌国君都从高台上奔下来对她行了一礼。
平昌国君侧过身,视线艰难地从神女脸上移开,道:“请神女移步行宫,暂且歇息片刻。”
陆晚菀没应声,面上也没有什么受宠若惊之色。
就在众人因为神女久久不语而感到不安时,她蓦地转过了身。
随后,一头扎进了身后人的怀中。
“你不想抱抱我吗?”陆晚菀搂住了谢衡的脖子,顾不得他满身鲜血,脸颊在他胸膛蹭了蹭,喃喃道:“刚刚我都要吓死了。”
谢衡僵了僵,不过很快就舒展了下来。他抬起手臂,环住了她的腰。
“晚菀。”
“嗯。”陆晚菀应了声,又道:“是我。”
谢衡霎地收紧了手臂,将她牢牢扣在了怀里。
底下众人见状,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神女……神女同国师……
而辛佐就不一样了,他僵着脸,忍不住地眼皮一跳,并且对眼前所见表示大为震撼。
如果没记错,这神女不是有一个夫君吗?
难不成……
同之前那一个吵架,就是为了重新找一个?
心疼
方才在平昌国君的命令下, 已然悄悄靠近谢衡要趁机将他拿下的侍卫军们也当即愣住了。
这是什么个情况?
神女和国师怎么还抱在一起了?
这……抓还是不抓?
他们一脸懵逼地抬头看了眼平昌国君,却见平昌国君也同样一脸震惊,且震惊之中, 带了那么点的阴狠愤怒之色。
也难怪,如神女这般,若是高高在上, 不食人间烟火也便罢,即便要动凡心, 也该是对国君, 而非企图造反的国师啊。
但凡心思多虑的聪明人见到此番景象,都不会不多想一下, 神女此番举动难不成是在说, 国君比不上国师?抑或是,国师才该是平昌国的……
这叫平昌国君如何能忍?
只他尚来不及发怒, 陆晚菀便已经转回了身。
她的脸颊沾上了谢衡身上的血,眼角还挂着一滴,那鲜血缓缓滑落, 更衬得她眉眼伊丽, 比之方才的高贵冷艳,好似更多了一份妖娆妩媚。
平昌国君一怔,几乎看呆了。
而陆晚菀并没管他,视线一转,看到一旁的辛佐,方才问道:“辛佐, 你今日为何要请煞?难道你只会请煞并不会驱邪吗?”
在场之人都没有傻的, 陆晚菀此话一出,不用再提醒, 各个都恨不得将这句话掰开了揉碎了,从中解读出来各种意思。
平昌国君这会儿便转头盯住了辛佐,神色不定。
辛佐也是一愣。
这平昌国上下,根本不懂什么请煞还是驱邪,请来了再驱走也是一样的,而陆晚菀竟把事情一咕噜全说了出来……
果真,是因为神女爱世人,眼里便容不得他这般的人吗?
辛佐也是个能屈能伸的,腿一弯,立马便跪倒在平昌国君和陆晚菀面前。
他垂首道:“煞乃横死之人的恶魂终日游荡人间而形成,辛佐设立聚煞阵,也是将此地游荡之恶煞引至祭坛,方才能一举将此地恶煞诛灭殆尽。请陛下和神女恕罪。”
听听,都这时候了,还把平昌国君排在神女前面呢,一想便知道他这并不怎么把神女放在眼里。
说穿了,神女不过是他把弄平昌国的一个手段罢了。像他这样的人,今日若是如了愿,接下来要的,恐怕不会止步于一个平昌国。
陆晚菀道:“你说得挺有道理,可你怎么不提前跟国君禀告呢?倘若今日那邪煞伤了国君……你又该如何?”
辛佐面色微变。
师父离世前曾说过,神女入世,是为“历劫”。神女在人间修智慧、修领略、修世间苦甜经历,却不会插手人间之事。因世间苦与难,皆是天道所施,或为磨练凡人心智,或为因果报应,更或为轮回之需。既是天道之恩,无端端插手,不但破坏天机,甚至可能坏了大事。
既如此,神女又为何揪着他不放?
然眼下辛佐也自知明面上是他理亏,只得同平昌国君告罪道:“是辛佐思虑不周,请陛下责罚。”
思虑不周?
这个罪名简直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陆晚菀抢在平昌国君开口前凉凉道:“你确实思虑不周,试想,若是方才那邪煞未被我诛灭,日后再滥杀无辜,将瘟疫传开,叫平昌国因此民不聊生,你又如何担此罪责?”
众人听到这句话才觉得后怕。
是啊,如果是邪煞降临,那他们还能有命活?
若不是神女将那邪煞诛灭,他们现在怕不是已经成了那邪煞的祭品了!
众人霎时脸色煞白,就是平昌国君闻言,也一下冷了脸。
辛佐狠狠咬住牙关。
邪煞有形,同样有智慧,邪煞要的是人的供奉,而不是又打又杀,将人都弄死了,还哪来的供奉?相比于邪煞,死气才是那个无知无觉害人性命的东西。
但他引出来的死气本就不多,现在还全叫神女给净化了,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但他此时自然不能将邪煞和死气之事摊开来说,否则岂不是自掘坟墓。
然而现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在人们心中邪煞就是极度可怕的东西,他若担了这个罪名,平昌国君想拿他怎么办都可以。
辛佐当即叩了几个头,道:“渡生门犯下如此过错,幸得神女出手才免于铸成大错,此后我渡生门愿常驻山上,永不外出。只日夜为百姓念诵祈福咒文。”
一旁渡生门人自然也知道其中厉害,连忙跪下来,连滚带爬地到平昌国君跟前磕头道:“求陛下饶恕门主的疏漏吧。请陛下看在,门主这几年为国君驱邪的份儿上……”
平昌国君冷笑一声:“你们道他是在为寡人驱邪,寡人怎么觉着寡人身侧的邪煞就是他招来的呢?”
此话一出,渡生门人立时脸色煞白。
平昌国君当即道:“来人,拿下!”
士兵听令,当即就要上前拿住辛佐。
此时谢衡才缓缓往前走了两步,同陆晚菀站到了一起。
他淡声道:“太祝也是想借神女之力一举诛灭邪煞,虽有疏漏,幸而未铸成大错,罪不至死。”
此时的平昌国君,脸色早已变了又变。
好你个陆恒,你先是私自豢养亲兵,后又亲薄神女,寡人还没找你麻烦,你倒好,现在还敢驳斥寡人?
平昌国君张了张嘴,余光却在这时触到谢衡的视线。
冰冷默然,高高在上。
平昌国君心下一惊,陡然意识到陆恒此人并不如他往日里表现出来的那般温文,他有城府,会谋算,现下还同神女有瓜葛,又岂会是简单之辈。
他移开目光,朝士兵挥了下手:“押下去。”
辛佐何等聪明?
听见平昌国君这样说,顿时松了口气。
皇帝不会杀他了。
可这陆恒又是怎么回事?竟然会为他求情?
谢衡冷眼看着半炷香前还分外风光的渡生门人,此时便如阶下囚一般,叫士兵押下去了。
辛佐自然不能杀。
渡生门手段确实诡异,旁人不知,但谢衡却清楚得很。今日若将渡生门逼入死局,只怕渡生门人要狗急跳墙,到时不顾一切反扑,反而容易出事。届时他们在十方神镜内的修行恐怕也不得圆满。
而此时,因为变故迭起而愣神的大臣们也渐渐回过了神。
其中有平昌国君的心腹,因为抬头看热闹时一不小心对上国君视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这渡生门确实可恶,只不知国、国师方才又为、为何罔顾陛、陛下之、之之之……”
说到后头,他不自主地看了眼谢衡。
谢衡身上的黑衣可以称得上破破烂烂,还有许多处伤口仍有鲜血流出,但脊背依旧笔挺。
这个大臣也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向来为人温和的国师今日变得十分可怖,带给人的压迫感比平昌国君更甚。
再加上方才他们都看到国师同神女有多亲近了,他现在在这说国师的不是,感觉十分要命。
然而开口的却是陆晚菀。
她看了眼谢衡,张口就来:“国师吗?国师自然是怕我死在那邪煞手里,之后无人帮陛下驱邪,才一时冲动,让陛下误会了。要我说,这样的忠臣,陛下更应该重重嘉奖才是。”
平昌国君:?
大臣们:?
神女这显然是在偏袒国师,可她说的又似乎……有那么些道理。
毕竟国师确实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自己性命跳进了那团黑雾中,那不就是为了救神女吗?救神女,那不就是救国君吗?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陆晚菀理所当然道:“有功不该赏?”
平昌国君咬牙:“对……对。待明日上朝,寡人确实应当好生赏赐国师。”
大臣们都看得在旁边嘴角直抽抽。
他们也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理直气壮能制住这位平昌国君的。
他们顿时噤声不敢再多言。
平昌国君也心知今日是无法拿下国师了,一挥袖:“今日驱邪仪式到此为止。”
又转身同陆晚菀道:“今日天色已晚,神女便随寡人回宫歇息吧。”
“不成。”陆晚菀摇头,“我有夫君的,不能住在宫里。”
夫君?
你有夫君?
你有夫君你方才还和国师抱在一起?
陆晚菀轻轻眨了眨眼,眼底光华流动:“我住谢……陆恒府里就是。”
众人已经傻了眼了,你有夫君,你住宫里不成,住国师府里就成了?
“陆恒就是我夫君啊。”陆晚菀又补充道。
众人:???
平昌国君嘴角一抽,顿时也不再提要陆晚菀住到宫里之事,忙让人备车舆送这两人回府。
他今日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多,需要好生理一下头绪,否则他觉得自己可能会被他的国师以及这位神女给玩弄死。于是他同陆晚菀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便先行回了宫。
这头,谢衡带着陆晚菀回了另一处宅子,是当时受封国师时平昌国君赏赐的。
宅子不大,因着他没在这里住过几日,宅子里也没几个下人。
陆晚菀随意看了圈儿,回屋时谢衡已经脱下了衣衫。
他身上的伤口很多,血流了很多,只因今日穿的是黑色的衣袍,之前看着才并不觉得严重。
陆晚菀先是怔了下,而后她摊开掌心,缓缓贴到了他身上。
“疼吗?”她问道。
不等谢衡回答,她又道:“我有些心疼。”
谢衡不自觉地绷紧了肌肉。
陆晚菀还在说:“怎么办啊谢衡,我好像有些爱上你了。”
“你爱我吗?”她问他。
谢衡用行动回答了她。他一手托住她后颈,俯身重重吻住了她的唇,还没等陆晚菀主动,他便撬开了她的贝齿。
陆晚菀这才发觉谢衡嘴里满是血腥气,兴许是为了她而跳入那团死气时,被他自己咬破了舌头。
她忍不住去舔了下他的舌尖。
血腥气钻入口中,却是甜滋滋的。
谢衡垂眸,眸中颜色深沉,抬手轻轻地摁住了她的后颈。
半晌。
陆晚菀只觉谢衡的怀抱似是愈发紧了,只是她今日实在是疲累,渐渐便有些喘不过气了。
“唔……”她试着推了下他。
谢衡却还是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他屈起手指拈开她眼尾沾染的一点血迹,反吻得更深了些。
作何感想
地牢里, 弥漫一股霉湿的味道。
腐烂的干草堆上,叠着一床闷臭薄被,辛佐闭目盘腿坐于其上, 对于周遭劣质环境不甚满意。
蓦地,有嘈杂的声音从牢外传来。
“神女小心些,地上湿, 走这边。”
地牢顶部的砖瓦有破损,因着前两日又是引雨又是聚煞, 雨水从牢顶流下来, 如今全积在低洼里了,一不小心可能就要弄脏鞋袜裙摆。
陆晚菀还不觉什么, 她后头跟着的狱卒侍从, 嘀嘀咕咕个没完。谢衡虽然不说,但脸上神情也是恨不得自己抗着她走, 免得弄脏了鞋袜,回头还要嫌自己身上臭。
辛佐睁开眼。
不多时,便见狱卒将牢门打开, 扛进一个厚软垫摆在乾草堆上, 恭迎华衣貌美的少女款步入内。
陆晚菀身旁的婢女将端在手中的丰盛菜肴,一一摆在辛佐面前。
脆皮鸡、烤乳猪、炙羊头、火腿炖甲鱼、茄汁牛舌……
简言之,一顿大餐,还附加一大坛酒。
辛佐已经饿了一天,这下都忍不住地吞了下口水。他一身衣衫脏污不堪,面容也比昨日憔悴了许多。发冠歪倒, 此时倒是有几分狼狈之相了。
陆晚菀屏退一干闲杂人等, 坐进厚软垫,谢衡帮她理了下垂地的裙摆。等确定此地没有其他人了, 陆晚菀才好整以暇地开口:“喏,快吃吧,别饿着。”
辛佐没动筷,看了眼谢衡,话却是问陆晚菀的:“不知神女这是何意?”
陆晚菀一手支着下巴,眯眼笑道:“前几天在你那里好吃好喝,现在你落到这番境地,我自然是来回报你来了。”
辛佐微微一笑:“神女这般回报我,是瞧我如今模样可怜吗?”
“不可怜吗?”陆晚菀视线从他身上遛了一圈儿,又点点桌案上的吃食:“我刚刚都看见你吞口水了。”
辛佐:“……”
尽管他也想表现一把不为美食折腰的高傲姿态,但腹中饥鸣声渐起,确实是饿得慌。都生死面前了,还有什么好多虑的。
他拿起筷子,也不在乎在陆晚菀和陆恒面前丢了面子,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吃到一半,听到陆晚菀同一旁的人低声抱怨:“他怎么吃那么香,我都看饿了。”
男人淡声道:“出去再吃,这里的东西都太脏。”
辛佐:“?”
一句话说的辛佐顿时失了胃口。
他放下筷子,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两人,问道:“不知二位缘何要陷我入罪?”
谢衡面容平静:“是陷你入罪,还是你罪有应得,你自己应当清楚得很。”
辛佐叹了口气:“我只是不知,如今我般模样,于你们二位,又有什么好处?”
不等谢衡和陆晚菀说话,他便站起身,接着道:“可不要跟我说什么神爱世人,所以要解救一方百姓这一套,” 他嗤笑一声,“即便现在所有人都把你当神女,但——”
“你真的是吗?”
话语间,他也走到了近前来。
陆晚菀闻言,眼中忽然透出点兴味来:“当初可是你用那个什么九天应元符找出我来的,现在又这么说,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什么……打脸?
辛佐虽然没听过这词,也能理解陆晚菀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缓缓抬起头,淡淡道:“你确实是神女转世,可既然转了世,那自然便是一个全新的人了。若不是我,你也无法使用属于神女的那股力量。”
陆晚菀面色不改,并不应承他的话,只是道:“你倒是把你自己说得挺厉害。”
“神女心下或许觉得惊奇,但这就是我渡生门的本事。”辛佐话中不无炫耀。
陆晚菀心下翻了个白眼。
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
“你既有如此本事,怎么只做个平昌国的小小太祝?”
辛佐看向陆晚菀,扯了扯嘴角,这才又泄出一丝张狂来。
“太祝算得什么东西?不过是叫渡生门拾级而上的一级台阶罢了。”
谢衡看向他:“这便是你要在平昌国君身上下噬魂咒,挑起战乱的原因?又为何是平昌国君?”
辛佐脸上露出了点诧异的神色:“你知道噬魂咒?”说罢,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笑道:“也是,神女与国师这般亲近,想必《四合诀》也早已在你手上了。”
“只是,不知神女那位夫君若是知道神女背着他与国师好上了,又该作何感想。”
陆晚菀听了,忍不住侧眸看了眼谢衡,笑道:“他自然也开心啊。他如果真的爱我,看到有很多人喜爱我,不更应该为我高兴吗?”
谢衡:“……”
辛佐:“……”
真是……好大一个渣女!
他自知说不过陆晚菀,转而看向谢衡,正了正脸色,道:“我知晓你们憎恶我等的行事。而今神女也只需一句话,便可以将我们都杀了,我们也只有引颈就戮的份,不敢有分毫反抗。”
“真甘愿死,又为何还要与我们说这些。”谢衡冷着声,不紧不慢道:“为何要对平昌国君下手,说说你那些盘算吧。”
“果然,你二人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辛佐嗤笑一声,这才问道:“只不知你们又想要什么?”
陆晚菀好以整暇:“你都还没说你想要什么,怎么就来问我们想要什么呢?”
辛佐看着面前二人,心知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跟他们耍心眼他也得不到什么好。
他沉吟片刻,这才缓缓道来:“并非是我等一定要与平昌国君作对。
“十八年前,我师父曾卜过一卦,算出平昌国君贪狼同宫,杀戮与权利集于一身,是十足的暴君命格。他死前曾在我等弟子身上下过血咒,渡生门务必下山,设法杀死平昌国君,拯救苍生,否则便要日日忍受血气逆流之痛。”
陆晚菀:“……可难道不是因为你下的噬魂咒,才会使平昌变得那般暴戾?恐怕你们才是祸乱苍生的罪魁祸首吧。”
辛佐闻言,哈哈一笑。
他道:“拯救苍生那是我师父的事,可惜他已经死了。不妨告诉你们,即便渡生门,也不过只是我的一块踏脚石。我要的从不是什么拯救苍生。天下苍生与我又有何干?平昌国君是否暴戾又与我何干?我要的从来都是手握无上权柄,是凌驾于众人之上。”
他说到这顿了下,看向陆晚菀:“并且我相信,以神女如今的地位,定可以带领渡生门攀上顶峰。只要神女愿予我想要的东西,我便可以成为神女手中最锋利的剑。”
陆晚菀抿了抿唇:“那你岂不是违背了你师父之命?”
“又如何算违背呢?”辛佐道:“平昌国君暴戾恣睢,挑起战乱,我渡生门在神女带领之下,驱邪煞,除暴君,岂不正合了我师父那一卦。即便是违背了师父之名,只要我能得到我想要的,血气逆流之苦,我也忍得。”
陆晚菀这辈子,不,三辈子都没见过目标这样坚定的人。
她惊讶地张了张嘴,再仔细地打量了下辛佐,道:“你这样的人……”
辛佐当她要说自己阴险毒辣,狼子野心。
陆晚菀却是道:“你这样的人如果修仙,应当会有大成吧。”
辛佐一怔。
连谢衡都禁不住道:“修仙?”
陆晚菀咂了咂嘴,思考片刻后才道:“求道修仙虽分正邪,正有正道,可邪也有邪路,他这样的心性坚定,又懂得那么多,这份心性和能力若用在修仙之上,保不齐日后会成有什么大成就呢。”
连辛佐自己都呆愣了好一会儿。渡生门中人人奉他为门主,只是无人知晓他的心思和盘算。
他早做好了旁人知晓后说他是奸恶之徒的准备。
但万万没想到,到神女口中,他成了可以修仙之人了。
修仙?
真是可笑。
就连他用《四合诀》去诓骗那些王公贵族时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她倒是张口就来,果然……天真得很。
而谢衡听到此处,却是心念一动。
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修仙的过程便是不断与天斗与天争的过程。
而世上又有什么,会比与天争更能激得起辛佐的斗志呢。
那厢辛佐原还想刺陆晚菀两句,这时却听得谢衡忽地与他道:“你……确实很难得。”
辛佐:“?”
怎么,天真还会传染?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并不真心的笑容:“多谢二位夸赞了。可惜我这般的心性,即便是修仙,怕这天也是容不下我。”
“容不下,不是更应该去争吗?”谢衡看着他:“你想要凌驾于众人之上,就不想凌驾于天之上?”
辛佐一怔。
凌驾于天之上?
这人……真是比他都敢想啊。
但与天争,听起来……确实颇有趣。
陆晚菀离开地牢时,悄悄回头瞅了眼躺在干草堆上的辛佐,她压低声音问谢衡道:“他被我们取了心头血,不会死吧?”
谢衡冷声:“不会。”
“那我们就这样走了,真的可以吗?”陆晚菀问道。
谢衡:“我不确定,但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也是。”陆晚菀点点头,又问道:“你真的不喝吗?”
谢衡嫌恶地拧了下眉,十分冷酷道:“不喝。”
“可是你身上的噬魂咒……”
“死不了,等离开这里,自然就好了。”
“……”
离开平昌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平昌国君在驱邪仪式后本就忌惮陆晚菀和谢衡。一个是民心所向的神女,一个是有才有德的国师,不管放在哪个国家,都是皇帝该提防的对象,平昌国君自然巴不得他们走得越远越好。
不久后,辛佐便自己想了办法从地牢中出来。他竟还劝导平昌国君停止战争,休养生息。也不知是辛佐太会蛊惑人心,还是解了噬魂咒的原因,平昌国君竟真的开始同邻国重修旧好,似乎一切都开始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踏出平昌国边境的那一天,陆晚菀还在问谢衡:“虽然我们算是解决了平昌国的事,可这十方神镜不是要修大爱吗?我也没觉得我有多爱这世间万物啊。”
谢衡垂眸看着她,他抬手抚过她的眉眼:“天有情,则生万物,天无情,则众生如一。”
听不太懂。
陆晚菀干笑一声:“起码现在辛佐不乱用咒术了,平昌国君也不想着打仗了,以后这里的人们日子应该会好过上一些。”
她才说完,蓦地脑袋一晕,恍惚间仿佛又瞧见了一大片的涟漪。
涟漪中间漾开一个黑洞,携裹着金色光芒,雾气升腾。
陆晚菀一个愣神,下一瞬,金光便兜头而下,而她的手,早已被谢衡牢牢握住。
离开十方神镜
苍梧洲。凌霄宗。
悬浮着十方神镜的大殿中, 几个弟子隐约好似听见了什么声音。
他们转过头,便见十方神镜里蓦地冲出一道耀眼光芒,刺得他们睁不开眼。
下一瞬, 伴随着“哎呀”一声,有人从镜子里跌了出来。
“是夫人!夫人出来了!”
“快去禀告长老!”
陆晚菀眼前还有些模糊,她闭了闭眼, 也不急着站起来。等眼前金光散去,周围景象落入眼中, 她才慢半拍地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蓦地一转头, 身旁空空如也。
再低头一看,方才还被谢衡握着的手, 现在只余一点残留的温热触感, 以及……掌心的小小纸人一片。
这纸人又薄又轻,随着旁边去报信弟子跑动带起的一阵风, 竟轻盈飘飘地被带了起来,还在半空荡出了一道幽幽弧度。
陆晚菀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结果纸人被她这力道一带, 又飘得更远了些。
还敢跑?
他最好别妄想她会像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片子捉蝴蝶一样的去扑个小纸人!
陆晚菀瞪了那纸人一眼, 这才扶着桌案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衫,又朝着小纸人一指,轻声道:“给我弄过来。”
几个弟子都还躬着腰等着拜见宗主呢,此时听到陆晚菀这一句,方才抬头看了眼。
宗主……是没有的, 半空中只有一个小纸人晃晃悠悠, 几乎就要飘到门外去了。
弟子们虽不明所以,但宗主夫人的话还是要听的。
于是最靠近门口的弟子一抬手, 那小纸人便“咻”一下飞回了陆晚菀面前。
修真界就是方便。
陆晚菀嘀咕了句,一边抬手捏起面前的纸人端详。
纸是普通的白纸,上面一个难以辨视的鬼画符,隐约可以看到中间似乎正是“谢衡”二字。
这是……符纸?
谢衡变成一张纸啦?
这时候去叫人的弟子也回来了。
一群人风风火火地,不多时便到了大殿里,只稍一抬眸,便见到了十方神镜旁的人影。
众人一齐拜道:“夫人。”
陆晚菀低低应了声。
隔了十好几年,再见这些本就不大熟悉的人,她几乎一个都对不上号。
“真是万幸,夫人可算出来了。”宁翊长老当先上前一步,迟疑了一下,又道:“夫人,宗主呢?”
众人闻声,登时齐齐抬头看向陆晚菀。
难道宗主还在里头?
不应当啊。
十方神镜的历练虽难,但是连丝毫修为都没有的夫人都出来了,宗主怎么会没出来呢?
还是说,宗主为了保护夫人……
这个念头一闪过,宁翊长老立时一愣,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但他可是亲眼见过宗主对夫人有多不同的,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啊!
宁翊长老心下一个激灵,他转头看向陆晚菀,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夫人,宗主他——”
“在这呢。”陆晚菀一看宁翊长老的神色就知道他大概是联想了许多,赶紧捏起小纸人晃了下:“出来前还好好的,喏,一出来就变成这样了。”
众人目光落到随风飘荡的小纸人上:……哈?
“这是……”宁翊长老从陆晚菀手中接过小纸人,用灵力探查后道:“这纸人身上还残留着术力,上面的符文我并没有见过……此术,恐像是什么邪术。”
邪术?符文?
怎么倒像是渡生门的东西?
陆晚菀将视线重新凝在小纸人上,越看,越觉得像是《四合诀》中的某个符咒。
可眼下《四合诀》也并不在她身上……
宁翊长老皱着张老脸:“息尘应该知道这东西,可惜他此时正分身乏术,前头也少不得他。”
陆晚菀:“前头?”
宁翊长老先屏退了其他弟子,这才面色一肃,道:“夫人和宗主入十方神镜不久,久居天煞域的魔族不知为何突然发难,他们提出什么正邪皆可修仙,妖魔一并飞升的话,弄得许多正道修士都乱了道心,修炼之时不慎入魔。后魔族又联合了幽浮洲的妖族,一起来反正道修士,祸害了不知多少百姓。”
陆晚菀瞧着他紧锁的眉头,心知这事应当很棘手。
她顺手将十方神镜收回储物戒指里,然后仔细回想了下。
原书中也确实有魔族攻打修真界的剧情,她隐约记得是因为原主陆菀菀作死才招来的,可具体是为何,最后又是如何解决的,隔的时间太长,她实在是记不得了。
而一旁的宁翊长老,在看到陆晚菀轻而易举便将十方神镜收入储物戒指时,不由惊讶地睁圆了眼。
十方神镜乃神器,轻易无人敢动也无人能动,怎在夫人手中竟会这般听话?
不过眼下这到底并不是什么紧要之事,宁翊长老收回思绪,又接着道:“近日魔族已攻入了九华洲,息尘,善渊和其他修真大能都在前边,现在正和魔族僵持着。”
陆晚菀点了两下头。
打架这种事,以她现在的能耐,大约是帮不了什么忙的。还不如想想怎么才能把谢衡弄回来。
她伸出指尖戳了两下小纸人,纸人虽又轻又薄,却意外的……
柔韧。
可以用“柔韧”来形容吧,好似怎么用力都戳不破。
陆晚菀蓦地想起来什么,用大拇指和食指细细捻了捻纸人,忽地问宁翊长老道:“那个……姜眠月现在何处?”
宁翊长老还在思考着是否要用通讯玉简将息尘长老叫回来,闻言下意识道:“那丫头如今由云辞看着,在云合峰上。”
那日十方神镜因姜眠月之故开启,几位长老后来便一同去查看了云镜中留影的入门试炼,这才发现了异常。
姜眠月幼年遇见的人同宗主长得分毫不差,虽明眼人一看便知那不是宗主,但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娃儿,又没见过宗主,又怎么分辨得出来。既是被迷惑才于无意中造成此番后果,他们倒也不好拿她怎么样。况且,这姜眠月自从十方神镜开启后,便陷入昏迷,到现在也没……
正想到此处,宁翊长老腰间的通信玉牌忽地一亮。
他拿起来一看,正是穆云辞传来的消息。
“姜眠月醒了。”
陆晚菀闻言也不觉得诧异。
既然他们入镜她昏迷,那么如今他们出来了,她也确实该醒来了。
陆晚菀缓缓起身:“既然醒了,便去看看她吧。”
光芒耀眼。
谢衡眼睁睁看着身旁的人在方如云烟散去,失去踪影。任由他握紧手掌,亦没能将她留下。
他急于寻回她,在茫茫烟雾里不断穿梭,已经好一段时间,仍是没能发现她的身影。
究竟在哪儿?
谢衡耐性渐失,一伸手,青冥剑由掌心窜出。他挥下,扫散眼前阻碍的烟雾,足以削金断铁的锋利剑气却对抗不了轻软无形的飞烟。它们挥去了又来,存心与他相抗,破碎后又重新凝聚成形,仍旧宛如怒张白幕,一大片,像网。
他一遍一遍扬剑挥下,雾散烟消,在它聚合前,他冲破厚重浓雾,往当中一处缺口奋力奔去。
终于,周身不再只是云雾,缓缓添加其他色泽景物,而且,越发清晰。
四周围绕的烟雾,犹似彩墨,争先注入景致,变成了……一个女人。
深浓鲜活的颜色,不再只像雨中虚影一般蒙胧。
女子回眸浅笑,眼里满是爱慕,正对着他无声说话。
然而下一瞬间,她便蓦地变成了一团白雾,连同美丽的笑,一并消散无踪。
她是谁?
他应当认得她的,否则不会在他脑海深处,不停涌现她的身影,或嗔或怒、或笑或哭,或是眼眸晶亮水灿,定定凝觑他,眼中交付着浓浓信任及眷恋。
“你是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片空旷中,再三回荡。
脑中忽然疼痛欲裂,绵延不绝。
片刻后,眼前那烟雾再度凝聚成了人形。
烟雾不断化形,不断消散。那女子仿佛就在他伸手可及之处,却一而再、再而三,散成烟雾的情景,大大激恼了他。
够了!
谢衡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此时正按在他额心的手掌!
“咦?!——”祝余因他突然醒来而惊讶,下一瞬,则因手腕被狠狠扳折,毫无防备地哇哇叫痛。
谢衡闭了闭眼,蓦地甩开他的手,双掌捂盖头脸,脑里疼痛未消,教他咬牙抗衡。
“青龙?”祝余试探地叫他,见他没反应,伸手要去摇他。
“别碰我——”
“不碰就不碰,你以为我稀罕啊……”祝余收回手。
谢衡喘着气,呼吸凌乱急促,不一会儿,冷汗涔涔,濡湿他鬓边长发。
疼痛稍缓,脑海里的女子,面容越发清晰,声音,由远而近,听得更加明白……
青龙。
女子笑笑喊他,口吻并非柔柔绵绵那种嗲息,倒带点傲娇,好似她肯叫他的姓名,对他是多大恩宠一般。
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哪里都行……
若是你问过我,把你的神魂和我的融在一起好不好,我会明白告诉你,我不要!我宁可魂飞魄散,也不要你这样做!
女子气恼至极,搁在腿边的双拳,抡得死紧,仿佛这番话,耗费她多大力气咆哮。
“……息华……”
祝余
记忆如浪潮, 汹涌澎湃。
女子的一犟一笑、一言一语,在谢衡脑内逐渐变得鲜明,尽数恢复成一幅幅生动画面。
“你想起来了?”祝余眼睛一亮, 往谢衡面前一凑,指着自己的脸:“你看看我,你还认识我吗?”
谢衡缓了缓神。
待脑中疼痛逐渐缓解, 这才发觉面前站着个血眸灿似红玉的白发男人。
是魔族?
他坐起身,只是冷眼看着祝余, 不发一语。直瞧得祝余面上笑容一点点淡去, 额头都渐渐渗出了冷汗。
祝余方才施法便是要唤醒谢衡神魂中属于青龙的那部分记忆,但法术甫进行到一半, 谢衡就醒了, 此时他倒是也不确定法术究竟成功没有。
祝余嘀咕了几句,这时却听得谢衡忽然问了句:“这里是……天煞域?”
他一开口, 方才冷凝的氛围霎时松弛了下来。
“是啊。”祝余心里松了口气,很快便重新扬起了个笑容,问道:“我是祝余, 你想得起来吗?”
谢衡并不答话, 他垂下眸,飞快地厘了下当前的状况。
他和陆晚菀是一起从十方神镜里出来的,他此时在天煞域,那她呢?
十方神镜是她的神器,想来并不会伤害她,那么最大的可能, 她应当是回了凌霄宗。至于他为何会在此地……
恐怕和眼前这人脱不开关系。
至于方才梦中那些, 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本就是相融的同一个神魂,不过一些残留的记忆……
他很清楚自己是谁, 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谢衡蜷了蜷手指,发觉他的身体在方才的疼痛过后,转为舒坦畅快,久违的灵力盈满全身。
他抬眸看了眼祝余,轻易便能看出祝余修为不低,甚至比他还要高上许多。
如果是祝余把他弄到这里来,那他想要从这里离开,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他在陆晚菀身上留下的禁咒符,却撑不了太长时间。
他必须尽快回去。
谢衡沉吟片刻,道:“为何把我弄到天煞域?”
“怎么叫弄呢,我这是带你回家。”祝余笑盈盈,道:“当年还是因为你以一己之力将那些魔物联合在一起,否则魔族又怎会有如今这番光景。你真的想不起来?”
谢衡抿了下唇,忽地淡声道:“一点。”
祝余:“……”
只有一点?
所以你就想起来个息华神女是吧?
实在是……浅薄!
浅薄到令人发指!
祝余红眸澄艳,尽管心里已经吐槽了一堆,面上仍是闲话家常般的怡然轻松:“那要不然我带你到处逛逛,看看能不能多想起来点。”
谢衡沉默了下,片刻点头应道:“好。”
天煞域乃魔族聚居之地,却并非旁人想象那般魔气蔽日。
此时正是日落时分,一轮斜阳衬于宫殿后,有魔兽盘旋半空,嘶鸣声响亮。
魔宫大殿四周皆是玉石凿出的台阶,台阶之下,地面洁净如镜,铺满澄澈透明的冰凌晶石,像一池世间至静的无波水,涟漪不生,尘埃不染,倒映着地面正上方的一切。
祝余道:“这是冰凌晶石,冰凌晶石下无所遁形,映照万物原本面目影子,任何法术都欺瞒不了。因此在城下铺满百里,便是因此一功用,以防不肖旁族,混入殿中。”
谢衡应了声,他抬眸看了眼远处在落日映衬下,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的天空。
身上衣袍被风吹拂得猎猎作响。
他率先迈步下了台阶。
冰凌晶石地面光可鉴人,反射他的身影。一身黑袍,面色冷然。
而身旁白发红眸的祝余,脚下的倒影竟然是只……老虎。
一只浑身雪白,却眸色血红的老虎。虎爪粹带森寒剑光,虎尾有力,嚣狂地,霸占足下那片视野。
谢衡侧首,垂着眸,目光静觑地面的虚影。
半晌,才动了动唇:“你是……白虎。”
四灵之一的白虎?白虎竟也入了魔?
“很惊讶?”祝余仿佛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不甚在意地哼了声,“我能有今天,还不是得多谢你。”
所以白虎入魔,竟也是与青龙有关吗?
谢衡看他一眼,面上神色莫辨。
祝余却并不想就这事多说,他看着远处逐渐隐入暗色中的山峦起伏,叹了句:“可惜这几日伏刚叔正率领大军在外……”
话虽只说了半句,但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伏刚是魔族大将,谢衡自是早有耳闻。千年来魔族偏居一隅,从未踏出过天煞域,如今魔族大将率大军在外?为何率军?又是在哪个外?
谢衡神色一凛,冷声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祝余并不惧他这般神色,挑了挑眉,话中甚至带了几分吊儿郎当:“率大军还能做什么,当然要攻打苍梧洲啊。”
谢衡眯了眯眼:“为何?”
“还能为何?自然是要将苍梧洲尽数收入我魔族麾下。”祝余顿了下,看着脸色冰冷的谢衡:“唔……你也不用这般看我,此事究其源头,还是因为你啊。”
他说到这,忽然笑了下:“魔族当年以你为尊,而你当年下的死令,便是拿下人族与妖族——”
“打上九重天。”
陆晚菀在宁翊长老的陪同下,通过传送阵,很快便到了云合峰。
但来的……很不是时候。
二人才行至院外,便见院中穆云辞和南宫钰正打得灰头土脸。二人招招不虚,实战实打。
穆云辞如今是金丹期修为,而南宫钰虽整日的不学无术,但到底比穆云辞多活了好几十年,加之身上法宝多,一时竟隐隐有压穆云辞一头之势。
而陆晚菀和宁翊长老方才踏进院门,院墙便突地被南宫钰扔出的什么东西砸了个爆裂碎散,震声惊人。
灰蒙的灰尘尚未消散,陆晚菀便先听到院子里传出南宫钰声若洪钟,吼得震屋撼地的一声:“小月儿,我来救你——啊!”
陆晚菀:“……”
这个南宫钰,还是如此的咋咋呼呼。
等烟尘散开了些,陆晚菀一眼便见到了趴在地上的南宫钰。
他一头红发散乱,精致的面容一块青一块紫,此时被宁翊长老的灵压压迫得趴倒在地上,整个的灰头土脸,实在是狼狈得很。
啧!早不救晚不救,偏偏这个时候来救,可真是……太不凑巧了。
陆晚菀视线在南宫钰面上一转,朝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下。南宫钰见状,一时脸色讪讪,这下既不大吼也不挣扎了。
有什么用呢?打也打不过,说又没理说,尤其对上陆晚菀这女人……得了,他还是老实点吧。
而此时,姜眠月靠在不远处的廊檐下看了全程。她虽有心阻止穆云辞和南宫钰二人争斗,但实在是使不出一丝力气。
也是,虽十方神镜里的时间流速和这里不同,但据宁翊长老所
yh
说,他们离开也有大半月时间。
若是修士,昏睡个大半月自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姜眠月此时尚未开始正式修行,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现在还能活着,已经是穆云辞耗费灵力保她一命的结果了。
姜眠月此时面色苍白,虚弱的样子好像就要当场晕倒了似的。
陆晚菀朝她走近几步,想着顺手搀她一把,却被快步过来的穆云辞抢了先。
啊,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女主当然得男主来照顾才是。
陆晚菀收回手,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朝着穆云辞暧昧一笑。
穆云辞:“???”
我能说是因为担心这姜眠月身上还带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才不让她碰你的吗?
你这又是在想什么?!?
陆晚菀现在也并没有看男女主秀恩爱的兴致,她冲穆云辞点了下头,道:“把她扶进来吧。”
说罢一提裙摆,当先进了屋子。
姜眠月怔怔地看向她。
眼前女子一袭雪白镶金边的云衫,裙摆拂过地面,好似多了一丝此前未曾感受到的凌厉之色。
她……是要来向她问责了吗?
但她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要不是穆云辞方才同她说起,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昏睡了了这么久。
屋内,陆晚菀自行在桌旁落了座。
等穆云辞扶着姜眠月进来,宁翊长老也不得不拎着南宫钰进了屋。
这南宫钰到底是南宫家的二公子,宗主在时还好说,现在他也不好拿他怎么办。
陆晚菀也并不在意这个,只是问宁翊长老道:“三长老,你能探到纸人身上残留的术力,那姜眠月身上的呢?”
宁翊长老很快反应过来,“夫人是怀疑这两件事是同一人所为?”
“不错,”陆晚菀点了下头,“那小纸人的纸,同那时那封信的纸好似是同一种,但我并不确定。”
而纸人上残留的术和姜眠月身上残留的术力若是相似,那便能确定,这必是同一人所为了。
宁翊长老觉得很有道理,抬手之间,便有一丝灵力从他指尖溢出,缓缓流入姜眠月额头。
不多时,宁翊长老收回手,神色严肃,道:“确实很相似,而且这股术力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魔气。”
魔气?
难道那人……是魔族?
姜眠月闻言脸色瞬间煞白。
而一旁的陆晚菀却是若有所思。
如果是魔族搞的鬼,那……那她也打不过啊。
要不谢衡就……自求多福?
神陨
想要找到谢衡并不难。
即使不知道他在魔族, 只要陆晚菀在,一个追踪符便能找到他的下落。毕竟谢衡身上,满满都是她的气息。再不然, 他们二人本就神魂相融,如果陆晚菀有点修为,要找到他就更容易了。
但眼下, 找人是简单,难得是怎么才能去魔族找人。尤其眼下那魔族大军已攻入了九华洲, 也不知他们此时将宗主掳去究竟有何阴谋。
宁翊长老眉头紧锁, 打开传讯玉简,朝前头的息尘长老和善渊长老传去了讯息。
而此时, 姜眠月几乎已经是挂在了穆云辞的肩上, 她本就身体虚弱,又经了方才这些, 脸色几乎已经看不到丝毫血色了。
南宫钰一直注意着姜眠月,见状也顾不得什么了,上前两步就想把姜眠月抢回来。穆云辞又岂会让他轻易得逞。
一来一回, 二人险些又打起来。
陆晚菀实在是看不过去。
内啥, 雄竞不可耻,但你们也顾及顾及女主吧!这扯来又抢去的,没瞧见人家姑娘气都快没了吗?
于是趁南宫钰被穆云辞挥开时,陆晚菀一个箭步上前——狠狠踩了南宫钰一脚。
杀猪般的叫声顿时响彻屋内。
陆晚菀举步往外走去,到门口时不咸不淡来了句:“三长老,南宫公子可是我们的贵客, 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还是赶紧让他去歇息吧。”
“你!咳咳……”南宫钰一时被口水噎到,咳得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等他咳完再回头, 屋子里又哪里还有姜眠月的影子呢。
从云合峰回到望尘峰,天也黑了。
陆晚菀从宁翊长老口中得知福佑被玄武带下了山,虽知道玄武应当不会伤害她,仍是难免地担忧了下。
这一担忧,便又想起十方神镜中的阿诺。算起来,她和阿诺相处了有近十七年,甚至比和谢衡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
至于谢衡,他不是很厉害吗,兴许不多久就自己从魔族回来了呢。
陆晚菀躺在床榻之上辗转了会儿,有些睡不着。
月光洒入窗,清冷凉薄。
她翻了两下身,突然没由来的觉得有些烦躁。她索性从储物袋里拿出小纸人戳了下,不过瘾,又用力地拍了两下:“烦死了你。”
室内寂静了一会儿,不多时,陆晚菀慢吞吞地掀开被子,从床榻上起了身。
桌上还放着不少木简书册,是上回谢衡说要亲自教她修炼时拿来的。可惜还没教呢就进了十方神镜,眼下出来了,谢衡又不在了。
陆晚菀在桌案旁坐了会儿,末了,还是伸手翻开了书。
书上写的东西晦涩难懂,按理说她这个从不曾修炼,压根连什么内府灵台是什么东西又在哪个地方也不清楚的人是半点也看不懂的,但兴许是因为禁制已解,她不用太多思考,身体便仿佛有自主意识一般开始运转起来。
点点灵气从她身上逸散开,于窗外落进来的月光融到一起,又重新被她的身体吸纳进去。
天煞域。
祝余摇了摇翠绿玉瓶,里头水声泠泠,和着祝余接续的话语交融共鸣:
“这是只能拥有同一个神魂的人才能看见的三生水镜,镜里重演着上一世所经历的种种恩怨情仇,只能看,不能干涉,不能改变。水镜不会撒谎,无论上一世你做过什么,它皆忠实呈现,不容任何人狡辩。”
“怎么用?”谢衡端详着翠绿玉瓶,问道。
祝余笑着睨他一眼:“你确定要看吗?”
虽是这么问了句,他也不等谢衡回答,一边已经打开了玉瓶的软皮塞,哗啦啦倒出无色澄澈的清水。
一瓶水,多得好似无止无尽,在落到桌面之前,迳自凝聚成圆,无需用容器盛装,就仿佛半空之中,已经存放着一个无形圆盘,将清水一滴不漏地装入其中。
祝余倾尽所有瓶中水液,直到半空水圆间最后一圈涟漪回归平静,一面水镜已然成形。
“怎么才能看到?”谢衡问他。
“只需滴入你的一滴血。”祝余说着,自己先转眸看了眼。
镜面只映出一片水蒙,照不见他的过去,甚至水面连倒影亦无,比寻常铜镜更不如。
“水镜就摆在你面前,只消定睛去瞧,便能看见自己上一世最难忘的记忆。”祝余说完,便退至一旁,斟起茶水轻啜,置身事外。
谢衡不发一语,右手指尖轻轻划过左手,血珠顷刻间便涌了出来。
血滴慢慢没入水面,在水间化开,消失无踪。
谢衡紧盯水面,不多时,微微拧了下眉。
“看见什么了?”祝余好奇。
谢衡睇给他一个眼神,淡淡开口:“你。”
祝余:“???”
谢衡视线重新落回水镜。
画面里,青龙眸色赤红,眉间冰雪凝聚,映衬眸中戾气更炽,由额头开始,大片黑色纹路浮现,几乎盘踞他半截面容。而那时的祝余一双黑眸,白衣白发,手中持一把银面虎头刀,用力挥向了青龙,镜面瞬间晕开一片浓红。
然还不等谢衡再看下去,一池平缓镜面,蓦地被搅得淩乱波动。镜中祝余的面容破碎扭曲,而搅弄水镜的那只手,便是祝余本人。
此时他面容上笑意浅淡,与方才谢衡在水镜最后看见的不带笑意的眉眼很有些相似。
祝余没有看向谢衡,那双红玉般的眼眸,始终停伫在紊乱难平的水面上。
他轻嗤了声:“你不看自己和息华神女之间的事,倒来看我。”
“不过,看见了也好,省得后头我再多费口舌。”祝余说到这顿了下,片刻才接着道:“我那会儿确实是砍了你一刀,所以才趟入了你这趟浑水,我还嫌不够倒霉的呢,切!”
祝余的声音很轻,难闻喜怒起伏。他收回手,一颗颗水珠由指尖纷纷坠跌回水镜间,仿佛断线珠贝,叮叮咚咚,激起小而微弱的波漪。转眼,本还半湿的指已经干爽如初,不沾一丝水气,只隐约见一点水光,拈在指腹,由他带走。
谢衡也不多言,只是凝神继续看向水镜。
镜中逐渐晕开颜色,渲染出迷蒙景色。
缓缓地,有日光透入水镜中央,而伫足光芒中央的那抹洁白……是息华神女。
“轰隆轰隆轰隆……”
息华神女眉眼轻抬,望向正不断发出巨响的方向。
谢衡知道,那里便是天柱,是自神诞世以来,便支撑着天的天柱。
隐隐可见天柱之巅,巨石一块一块滚落,千年仙木也承受不住乱石砸击,应声而倒。灵兽惊慌四窜,飞禽胡乱振翅,弥漫着浓重灰雾,大量沙尘充斥在眼前,看不清远处的景况。
而眼前,数不清的仙人正俯倒在息华神女跟前。
漫天云雾层层起,层层落,风云撩动他们的发、他们的衣,神兽的低狺声成为沉默中的点缀。
“请神女救世!”仙人中为首之人蓦地出声,他眉眼修长疏朗,口出之言却是咄咄逼人:“只要神女愿意融入混沌之力,神魂便可以支撑天柱不倒。神女背负着整个世间,万不可因一己之私而逃避,致世间生灵涂炭。”
息华神女未答,也不知在想什么。她目光缥渺,眺望山岚轻烟,又像望着更遥远之处,往日总是笑意盈满的眼眸,落满霜雪冰冷。
下一刻,就连水镜外的谢衡仿佛都能感受到由水镜中传来的波动,以及重物倾倒的声音。
息华神女像是才回过神来,她看一眼为首的仙人,缓缓点了点头。
然她本非创世之神,混沌之力也非她之力,与其融合又岂是容易之事。
漫天混沌烈焰将她包围,身体里的每分每寸,所有的筋脉血肉都被灌注了混沌之力,她痛得仰头,一并牵引出长串的火焰,她却疼到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仰倾的青丝流泄,黑眸览尽青蓝穹苍,一望无际的晴空不见云朵,只有混沌烈焰点缀其间,随即一片泼洒似的银色光便占据了天际,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在她失焦的眼中不断增加……
那银光,是神陨的序曲。
银色光芒渗透天柱每一寸的裂缝,方才还摇摇欲坠的柱体被层层细碎银光包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原状,银光爬过枯槁的树,拂向凋萎的花草,流过干涸的泉道。
笼罩半个天空的浓灰蒙雾,被白云取代,周遭不再是灰暗暗的阴霾颜色,一切逐渐明亮起来。
然目之所及,再无那抹洁白身影。
一众仙人也终于在此时,长长舒了口气。然面上笑容还不及绽放,便见有人扫开层层蔽目的云,发了疯一般,扫尽一切挡道的事物,往此处奔来。
那人执剑的臂膀上沾着云雾溃溶的残渍,长长的黑发和着他身上衣衫,一并舞动狂啸。
手中青冥剑跳动的焰火,不及他此刻炙烧的眸来得惊狂。
“青龙,息华已神陨,你这般又是作甚?”为首的仙人,也便是天帝,他身上白衣与脚下翻腾的云烟相融为一,慈善的脸庞却不见七情六欲:“勿再执迷不悟,妄动千戈,否则别怪吾等不念旧情。”
“神陨?”青龙的声音又低又沉,带着某种压抑的,冷冰冰的暴戾:“明明可以不启用混沌之力,即便是修复天柱,她也无需散尽神魂。”
“如你所说,千年万年以后,天柱也依旧有可能坍塌断裂。”天帝缓缓道。
“难道不是你一己私欲?神女陨落,从此仙界以你为尊,你便是天。”青龙冷到极致的嗓音流泄,与右手那柄吞吐着炽芒的青冥剑同时并存:“若这个‘天’如此咄咄逼人,如此不留余地,那——”
“灭了何妨?”
“冥顽不灵。”天帝怒斥一声,口中默念咒语。
仙人在天帝的一群群围住青龙,又一个个被青冥剑的炙芒所伤。其中不乏怒声质问着青龙擅闯九重天的恶行,换来的仅是青龙更加嚣狂的兵戎相向。
下一刻,一道咒语光圈延伸出十数道白光幻化的绳索,牢牢缚住青龙,而光绳的另一端消失在天帝的掌心。
一口鲜血由青龙死咬的薄唇间呕出。
“青龙,你愚迷不悟,竟生灭天邪念,”天帝低声道:“如今打散你护身元神,是为惩戒。”
话声甫落,由天帝身躯所发出一道巨大的手掌气芒,烙在青龙胸口。
青龙自始至终蹙紧眉,咬紧牙关承受元神剥离身躯的剧痛,一点一滴窜天的烟芒是他数千年的修行。
他由天际坠地,刺目的血红不断由他唇瓣间溢出。
血雾飞溅中,失了主人操控的青冥剑也直直插入一旁岩块中,在狂风中摆荡。
神失元魂,如同人失二魂五魄,青龙散了大部分元神,身躯却仍被众神指间的光绳所缚,伫立在狂啸风中心一动也不再动。
只剩发丝狂扬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