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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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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李烛到村里

    ◎李烛到村里◎

    李静在去山弯村和油山西村的岔路口下了车。

    从岔路口再向前开, 没有多久,就到了油山西村。

    刚进村,便看到魏俊海在路旁对着车子猛招手。

    小毛压低速度, 问魏檗:“站长,要停车吗?”

    “停下来吧。”

    车子停下,魏檗摇下车窗。魏俊海三步并作两步, 窜到跟前, 热情洋溢跟魏檗说:“我见着小轿车, 就猜是支书回来了。”他依旧固执的叫魏檗叫支书, 从来不叫魏红缨支书,只叫魏红缨姑。

    魏俊海用称呼上的小小固执, 表明自己的态度,只认魏檗一位支书。对于现任支书魏红缨, 他用称呼表示,我配合你的工作, 并不是因为你工作让我服气, 只是因为你是我姑,是长辈。

    不过这些都是魏俊海自己心里的弯弯绕绕。魏红缨并不在乎,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只要不给我掉链子就行。

    魏檗担心魏红缨心里有想法,纠正过他几次。后来见魏红缨并不在意,于是也不再管魏俊海这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

    魏俊海指指村头烟囱里正冒烟的大屋,跟魏檗表自己的功劳。“支书, 你看,咱村里食堂做起来了。费老大劲了, 请了三爷爷带着国叔掌勺。他们做的白灼肉片太绝了, 比城里酒楼都好。你好容易回来一趟, 一定得去尝尝,顺便去给他们鼓鼓劲儿……”

    魏檗知道魏俊海的意思,怎么也算他的大功一件,要让她知道知道。

    魏檗当时让村里建食堂,也存了将来来客,在这里接待的意思。菜式好不好,干净不干净,她肯定要试一试,尝一尝的。正好小毛送她回来,可以到食堂吃饭,顺便试试菜色。

    她对着魏俊海勾勾手,“上来。”

    对小毛说:“毛主任,尝尝我们村食堂怎么样吧。我让他说的,馋虫都出来了。”

    小毛乐得嘿嘿的,语调里充满了被领导“赏识”的兴奋,跟魏檗说:“哎呀,魏站,那感情好,我可跟着您沾光了。”对魏檗表完忠心,小毛问刚刚上车,摸摸这里摸摸那里的魏俊海:“老哥,咱往哪里开?”

    “那里,看到了没,那间大屋。”魏俊海指着村头冒炊烟的青砖瓦房大屋子,双手忍不住在皮革座椅上摩挲。手感真好,真舒服,魏俊海心里尚没感叹完,屁股还没把座椅暖热乎,三五步路,眨眼车就开到了。

    意犹未尽的魏俊海深恨路不够长,心里忍不住畅想未来,什么时候俺也能有一辆小轿车。真舒服,真滋儿。

    食堂里飘出来一阵一阵的肉香。

    开着小轿车,吃着大块肉,喝着烧刀子,不得美成神仙。

    魏俊海吸吸鼻子,看到从车里下来的魏檗。

    从前顿顿吃肉想都不敢想,跟着支书走,将来说不定真能买辆小轿车。

    想到这里,魏俊海只觉得浑身是劲儿。

    隔着窗户,他就扯开嗓子对里边大喊:“三爷,国叔,咱支书回来了。快点把你们拿手菜都做出来。”

    “哎呀!哎呀!”

    听着声儿,屋里跑出来个快五十岁的的汉子,赤着膊,手里拿着大勺,扎着白围裙。

    这就是魏俊海嘴里的“国叔”。

    国叔见着魏檗,别提多高兴了,手里的大勺带着呼呼的风,“真是老支书回来了,您看看俺爷们儿的手艺。”

    “老”支书……行吧,魏檗跟自己说,这个“老”,是“新”的反义词,它跟年龄没关系!

    魏俊海吩咐:“做几道硬菜。”

    “那必须的!”国叔往前一伸大勺,勺子差点碰到魏俊海的脸,“还用你在这里显!”

    说完抖搂着大勺进屋做菜去了。

    魏檗几个人进了屋。

    食堂是两间大屋连这的锁皮套间,外边一间,摆着几排实木的桌椅。魏檗路过的时候,随意用手在桌椅板凳上抹,没有油也没有灰。她点头赞道:“不错,很干净!”

    魏俊海笑得见牙不见眼,领着魏檗往内间走。他告诉魏檗,里间的装饰摆设是他在大饭店学来的,用屏风隔成了三个小隔间,每个小隔间里放的都是大圆桌,“外边都是村里人,里间清净,方便支书您谈事儿。”

    魏檗到了里间,里间果然和魏俊海说得一样,三间小“包间”。她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给魏俊海竖起大拇指,“非常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魏俊海被夸得脸上反射着兴奋的红光。

    不过现在不谈事儿,魏檗还是喜欢在外边的排桌上,敞亮。

    魏俊海自然没有意见,小毛更是,不论在哪儿都是魏站长您给我的荣幸和体面。

    于是三人便坐到外间靠窗的地方。

    头顶的风扇呼啦啦响,窗外蝉鸣、青蛙叫,厨房里滋滋啦啦热油的声音,共同组成夏季燥热的环境。

    “来了~~”

    不一会儿,老当益壮的国叔他爹,魏檗和魏俊海都要称呼三爷爷的魏连平,一手一个盘子,先给他们端来两个凉菜。

    魏俊海让上了一壶绿豆烧。

    三人边吃边聊,没多久,到了吃饭的时间,食堂里开始陆陆续续上人。

    魏俊海告诉魏檗:“按您说的,一毛钱的菜,一荤一素两个馒头,汤免费。来吃的人不少,基本上不亏本。”

    魏檗点点头。最初的打算,建食堂就是给村民们的福利,免得大家农忙的时候回到家,还要疲惫的做饭。她以为要贴一点儿钱,没想到能基本收支平衡。

    她跟魏俊海说:“都是乡里乡亲,不图赚钱,要尽量干净实惠。”

    “那肯定。”魏俊海点头如捣蒜:“不能咱干了好事儿还不落好,我懂,支书你放心吧。”

    “来喽~~~”魏连平拉着长腔小碎步又过来。

    魏檗赶紧往后撤了撤身子,魏连平把用搪瓷盆盛着的冰糖肘子放在三人面前。油光红亮,热气腾腾。

    “支书,你慢用。”

    魏檗给老头竖了个大拇指:“三爷爷,这硬菜够硬!”

    “味道好得很。”

    魏连平说完,又回厨房忙去了。

    魏檗夹了一筷子肘子,肥瘦相间,香气扑鼻。吃到嘴里,肥而不腻。

    她跟魏俊海说:“国叔手艺真不错。”

    “咱村里一个月给他爷俩二十块钱呢。”魏俊海说:“特别是三爷,修桥挖路的活他也干不了,在这里多轻松,不下苦力,挣得还不少,能不卖力干么。”

    “毛主任也吃。”魏檗招呼小毛:“别客气。”

    小毛轻轻夹了一点点,嘴里却连声说:“没客气没客气。”

    魏檗正要再夹一筷子,抬头发现刚进来食堂吃饭的那个人,似乎不是村里的。

    “咦?”她定睛一看,这不那谁……

    魏俊海随着魏檗停下筷子,也转头去看,看到来人,双眼瞬间迸发出八卦的光亮:“是咱在省城里遇到的大教授吗?”

    “应该是。”魏檗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向李烛。

    “李老师。”

    正在打饭的李烛闻言,惊喜得回身,笑道:“魏支书~”

    “我现在不是支书了。”魏檗笑着指指她们吃饭的那张桌子,跟他说:“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吧。”

    李烛并不假惺惺推辞,“从善如流”,端着他打好的菜和汤,到了魏檗他们吃饭的那张桌子。

    魏檗跟李烛说:“现在我姑姑是支书。”

    李烛的眉毛微动,还没皱在一起,只听魏檗又说道:“咱之前签好合同的事情,没有变动。”

    此时魏俊海适时在一旁捧场,道:“虽然不是支书,俺村还是魏檗妹子说了算!”

    李烛闻言笑了,他猜测,大概是因为村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或者魏檗有什么打算,才在名义上把村支书的位置让了出来。这些事情,跟他都没有关系,他没必要太过关心。

    他正想着,听到魏檗问:“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李烛说“怕耽误你工作。我来也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学生们要来,我得提前过来了解了解环境,给他们打打前站。”

    “那正好。”魏檗安排魏俊海准备一套新的铺盖,给李烛送过来,跟李烛说:“正好你今晚住在我们安排好的宿舍里,看看宿舍环境。明天周末我不上班,领你到村里辣椒地转转,看看研学基地的基础。”

    说完魏檗玩笑似的埋怨道:“你该提早跟我说。这是巧了,我们碰上。你是担心我们提前造假景吗?”

    “不是不是。”李烛满头大汗,举起胳膊,用衬衫袖子擦,“我真的担心你太忙。”

    “来喽~~~”拖着长腔上菜的魏连平“解救”了李烛。

    见来了外人,还是衣着板正,气质一看就不是村里人的外人,魏连平更是卖力,介绍道:“红烧运河鲤鱼,四个鼻孔独一份的鲤鱼,请慢用~~”

    魏连平一走,大家话题果然被美食吸引过去,开始探究真的有四个鼻孔吗,是不是两个假鼻孔,是品种原因还是水质原因?

    魏俊海信誓旦旦的给李烛讲传说,告诉李烛,只有四个鼻孔的鲤鱼,才会跃龙门化龙。四个鼻孔的鲤鱼,只有他们家乡的运河里才有。油山西村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说他们村这里是块风水宝地,一定会出名动天下的大人物blablabla。

    李烛听了,看向魏檗,似是开玩笑,跟魏檗说:“我觉得会应在你身上。”

    没想到魏檗一点儿也不推辞、谦虚,夹了块鱼鳍附近的肉,笑着说:“难讲哦~”

    然后“一本正经”跟他们分析,“我们村流传的这个传说,核心其实是一道谶语,怎么说的呢,说\&039;&039;明光明似日\&039;&039;,像太阳一样亮。都说男为阳女为阴,似日,是不是得应在女子身上。”

    她话音刚落,魏俊海猛一拍桌子,吓了大家一大跳。

    魏俊海根本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如果他读书的时候认真听课,此时他会想到一个词,“醍醐灌顶”。

    而现在,他只能用脏话表达自己的心情:“tmd、tmd、tmd,太tm的有道理了!果然是这样!支书,你这一分析俺才懂,八成,不,九成九应在你身上。”

    魏檗被魏俊海的反应搞无语了……她以为大家不会信,开玩笑吗,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哪里想到魏俊海整这一出。

    他嗓门又大,在食堂吃饭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

    魏俊海恨不得给每个村民解释村里流传许久的传说谶语的“真实”含义解读……

    这,脸皮再厚,也要社死啊!

    魏檗正在拼命把魏俊海按住。

    “来喽~~”魏连平拖长腔的声音——魏檗觉得有如天籁——又到了跟前。

    “羊芹细,羊肉、芹菜、细粉,请慢用。”

    第82章 李烛的往事

    ◎李烛的往事◎

    夜里, 李烛躺在油山西村村头新建的青砖瓦房里,四下空旷无人,田野里蛐蛐、蝈蝈的叫声在窗外此起彼伏。夜风“呼呼”从窗户穿过, 混着泥土和辣椒素的味道,窗外杨树叶子在风中“噼里啪啦”作响。

    或许是换了个地方,也或许是晚上吃饭的时候, 被魏俊海灌了酒, 李烛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不说, 后背还出了一层汗。

    他索性从床上起来,在床头寻摸了一把蒲扇, 推门出去,坐在门口的田埂上乘凉。

    残月如下弦弓, 挂在天边。月光暗淡,天穹的星子便格外的多, 层层叠叠, 铺满整个天幕。抬头看久了,漫天星辰似乎要坠落下来,伸手可触。

    只有抬起手来,才会悚然发觉,与星子的距离,依旧如此遥远。

    李烛坐在夜风里,玩心大起, 明知不可得,却一遍又一遍, 伸手向着最亮的星子抓去。

    他许久没有如此悠闲, 如此无所事事。

    夜深了, 他也不进屋,直接随意枕在田埂上,用蒲扇盖住肚子,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小时候没少睡露天田野。李烛闭眼听风,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只不过小时候栖栖遑遑,睡在天幕下,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既怕天上的打雷下雨,也怕人间的恶狗豺狼。那时候他年纪小,师父晚上去做“梁上君子”,他白天在集市上小偷小摸。

    被人打,被狗撵,是家常便饭。有时候饿极了,还会在田野里挖野菜根。

    那个时候,日子过得像过街老鼠一样。

    李烛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回到小时候。他天生右手有六根手指头,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或是其他什么,他从小没见过爹娘。

    师父李四说,是在一棵李树底下发现的他。李四觉得有缘,便把他捡回来养着。

    李四是个偷儿。

    偷儿也要讲“传承”,也要榜个名人大腕儿,给自己张目。李四的师父当年听人说起济南城燕子李三的英雄事迹,心向往之,在人家不知道的情况下,硬生生跟燕子李三贴上“亲戚”,自己个儿创立了“燕子门”。

    李四的师父收了四个徒弟,从李大到李四,当年在西河市的道上,也渐渐成了气候。不过后来时局不稳,大家风流云散,“师门”断了音讯联系。李四怀疑其他师兄弟们都死了,为了师门不会断了传承,有了收徒的心,不久之后便捡了李烛。

    李烛从小跟着师父李四,三四岁上,扎马步,练拳脚。等到了六七岁,开始学“技术”的时候,师父李四买回来很多油和肥肉。李烛记得,那一天他很高兴,以为可以有好吃的。

    没想到,李四把油倒在一口大锅里烧得滚烫,把肥肉切成薄片,全部下在油锅里之后,让李烛用两根手指,在滚烫的热油中把滑溜溜的肥肉片全部夹上来。

    李烛手指不敢下锅,师父便用竹条狠狠抽他,狠狠抽他,把他抽到趴在地上起不来。

    李四说,这是吃饭的家伙,你学不好练不会,将来只能等饿死。与其将来饿死,不如现在打死你,还能省许多年的粮食。

    李烛不想被师父打死,于是他爬起来,把手指伸到油锅里。

    一遍,两遍……

    油锅里热油翻滚,肥肉片又滑又薄,根本夹不起来。

    五次夹不起来,就会挨李四一顿暴打。

    那段时间,他身上布满青红交错的鞭痕,手上、胳膊上,全是被热油烫出的燎泡。李烛聪明,又肯“用功”,到了八九岁上,他已经能轻轻松松在滚烫的油锅里,夹起一片切得和纸一样薄的肥肉片。

    他能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细长的刀片,在集市上,神不知鬼不觉划开他人的口袋和布兜,拿走里面的东西和钱财。

    不但如此,李四又开始教他制作“工具”,用两根竹管套在一起,加上一根细小的针头,里面灌上蒙汗药。

    那时候,李烛想象他将来的人生,他要给师父养老送终,然后自己再收个徒弟,把师门传承下去,顺带让徒弟给自己养老送终。

    他打算得很好,他自己也觉得,那样的未来,看起来还不赖。

    然而,他畅想的未来,和跟师父在一起的“平静”生活,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

    新社会不同于旧时代,他师父李四,因为偷、抢,被严打入狱,下了大牢,判了二十年!巡查人员还顺带找到了他。

    李烛知道师父被关进监狱,他自己被一群穿制服的人带走的时候,以为天都要塌了。

    没想到那些人没骂他也没打他,反而给他白面馍吃,然后,把他带到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跟前。

    李烛在梦里,又见到了那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睡梦中,他脸上露出清浅的笑意。

    “秦妈妈。”李烛梦里似乎又变成小孩子,像自己十岁时那样,扑倒秦妈妈的怀里,“秦妈妈,我好想你。我现在行正道,做正事,没有辜负您的教诲。”

    “不是没有辜负我。”秦妈妈对李烛说:“小李烛,你是没有辜负你自己。”

    ————————————

    李烛被带到福利院的那一天,当了十多年孤儿院院长的秦美珍大吃一惊。

    孤儿院里的孩子,有的是很小就到了孤儿院,有的是长大一点儿之后,家里遭逢变故。从小在院里长大的孩子,受老师、保育阿姨们的关心爱护,有的身体有残缺,有的是完全健康的孩子,总之,都阳光快乐的长大,和其他孩子没有什么区别。

    长大之后才来的孩子,大多沉浸在悲痛之中,需要老师、保育员们更多的关心、引导和陪伴。

    但眼前这个孩子,和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他站在那里,与其说是个年幼的孩子,不如说是一头离群的小狼,狠厉,散发着攻击性。

    秦美珍第一反应是头疼,问题孩子。在听完送李烛去的工作人员的详细介绍之后,善良的秦美珍打心眼里心疼这个孩子。

    李烛刚去的时候,怀着恐惧和警惕的心情,每日精神紧绷,观察孤儿院里的一切。他精神过于紧张,以致自己并没有察觉,从他到孤儿院,他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说话。

    孤儿院里的孩子,按照惯例,一般都会姓党,或者姓国。

    在给李烛起名字的时候,李烛才第一次开口,说道:“我姓李。”

    而秦美珍尊重了李烛的意愿,让他姓李,依旧叫自己的本名。

    多年之后,李烛大学毕业,长大成人那一年,他到监狱里去探望自己的师父李四,说起孤儿院里的这一段经历,好笑得跟李四说:“那时候秦妈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才发现,我一直没有名字。”

    “从前我们下九流的人,起什么名字。”李四说:“我不也是因为是你师爷第四个徒弟,才叫李四。我就你自己,还用给你起名么。”

    “对。咱那时候都那样。”李烛跟李四说:“秦妈妈给我起了个名,叫李烛。”

    “哦。”干瘪的老头李四问:“啥说头呢?”

    李烛说:“炳烛之明。”

    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乎?拿着蜡烛走路,虽然光亮微小,但仍旧比在黑暗中摸索强多了。

    李烛告诉李四,秦美珍给自己起名叫李烛,是希望自己能够在黑暗的漫漫前路里,哪怕一灯如豆,也依旧能有一点光亮。秉持着一点儿善意,不要被人生的磨难吞噬掉。

    “师父,在最初的人生里,你是我的引路人,你算得上那一点烛火。”

    “俺可算不上。”李四双手直摇:“你得感谢国家,感谢政策,秦院长才算你的引路人。但是到最后,还得靠你自己个儿。”

    “秦妈妈也这么说。”

    秦美珍去世之前,李烛跪在床边,哭得不能自已。他一直把秦美珍当成照亮自己黑暗人生,给自己些许温暖的烛光。秦美珍拉着李烛的手,告诉他:“小李烛,你自己心中的善意,你的理想信念,才是照亮你前路的那点烛火。你要找到自己的路。”

    ————————————

    “秦妈妈,我找到了自己的路。”

    梦中的李烛,从小孩的模样,变成了一个俊秀的青年,他说:“我看到了一轮红日初升。”

    天光大亮。

    李烛从田埂上坐起来,活动活动发僵的脖子。他心情愉悦,虽然想不起来昨晚做了什么梦,但印象里,是一个美梦。

    他进屋换了件干净衣裳,洗漱完毕,沿着小路往魏檗家的方向走。

    昨天魏檗告诉他,村里的食堂不提供早餐,他早上可以到自己家里来吃饭。

    昨天喝了不少酒,答应的时候,没反应过来有什么,现在……李烛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总感觉,哪怕到魏俊海家去蹭饭,似乎也比去魏檗家强。

    李烛没由来觉得自己第一次到魏檗家去,不提点东西,显得十分不知礼数。虽然他也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去魏俊海家,就没有如此畏缩和裹足不前。

    去呢,还是不去呢?

    万一魏檗只是出于礼貌,随口让让而已呢?

    李烛在魏檗家门前不远的地方,来来回回绕圈子。许是他的穿着和气质,在村里显得过于出众,村里过往的人,总忍不住看他两眼。

    从婆家回来的韩云英路过,也忍不住看了两眼。

    进了家门,韩云英便跟魏建岭说:“诶你知道不,我刚刚回来,看到个后生,长得可俊了,不知道是谁家的亲戚。”

    魏建岭擦着他的宝贝三轮车,头也不抬,对俊后生没有一点儿兴趣,“管那么多呢。”

    第83章 韩云英畅想

    ◎韩云英畅想◎

    “你这人你这人!”韩云英气得用毛巾甩魏建岭, “怎么一点儿不上心。”

    魏建岭莫名其妙,“哎哎,我刚擦干净的, 你干哈!一大清早净事儿!”

    眼看眼两个人又要吵吵起来,魏檗边搓摸脸油边“训”他们两个,“别吵吵别吵吵, 什么事儿说事儿。”

    魏建岭冲魏檗告状:“你看看你娘, 你看看你娘, 我在这里好好擦着车, 她一进来就叨叨。”

    “我那是叨叨吗,我是给你说话。”

    眼看又要呛, 魏檗连忙制止住韩云英:“行了行了,他不听, 你给我说。”

    又对魏建岭说:“行了没事儿了,擦车继续擦。”

    魏建岭气不哼哼转身再去擦车, 韩云英对着魏檗, 却有点儿吭吭哧哧不知道咋说。

    她给魏建岭说的目的,是想让魏建岭出去看看那帅小伙,要是魏建岭也觉得不错,她就去打听打听是谁家亲戚,有没有成家……这不是魏檗老大不小了,当爹妈的爱操心么!

    可对着魏檗,有过大过年的时候吕家提亲, 魏檗掀桌子的那一遭,她可不敢直接说, 我在外面遇见个小伙子不错, 想给你俩撮合撮合……韩云英心里发怂。

    她跟魏檗说:“哪有啥事儿。跟你爹闲聊呢。”

    “闲聊还能呛呛起来, 你俩可真行。”

    韩云英受了魏檗一句抢白,也不恼,依旧试试量量,暗搓搓跟魏檗说:“我刚从你奶家来,在外边遇见一可俊的后生,跟你爹说这件事儿呢。”

    边说边打量魏檗的脸色,见魏檗没恼,韩云英想继续试探试探。她正想鼓动魏檗出去瞧瞧呢,没成想,魏檗主动问:“在哪儿遇到的?”

    一句话问得韩云英心花怒放,自古嫦娥爱少年,有门儿!

    韩云英指指门外,“就搁咱家门外路口溜达呢,这会儿不知道走没走。”

    魏檗心道,我家附近遇到的,村里的外人,长得还不赖,八成是李烛。我昨天让他来家吃早饭,估计走到这边,找不到门了。

    想到这儿,她跟韩云英说:“我出去看看。”

    等魏檗出了门,韩云英给了魏建岭一胳膊肘,“看见没,你闺女上心了。”

    魏建岭问:“啥?”

    韩云英乐滋滋把情况一说,魏建岭也好奇心大起。他放下手里擦车的工具,准备到门口悄摸看一下。

    两口子蹑手蹑脚走到大门口,木头大门,门轴常年被风吹雨淋,开门关门总会发出响亮的“吱呀~~~”声。

    “嘘。”魏建岭抓住木门背后的木头楞,示意韩云英扶住晃动的门栓,两个人做好准备,慢慢,慢慢……

    “吱呀~~”

    魏建岭和韩云英被吓麻爪,还没做出反应,魏檗带着李烛推门进来。魏建岭和韩云英两人,全部目瞪口呆愣在当场。

    韩云英大脑一片空白,看着进来的两人不知作何反应。

    那个、那个……我让你出去看看,你咋、咋把人直接带回家了?这、这、这,进度太快了吧。

    魏建岭则是:啊呀呀!在省城里遇到的那个老师,竟然追大丫追到我们村来了。魏俊海那小子当时说他对大丫有意思,还真没说错!

    魏檗有点儿迷惑的看着魏建岭和韩云英,那么大的反应。

    她对两人说:“爸,妈,这是李烛。我在北山农业大学读书时候的老师,到我们村来有事儿。”

    魏檗说完,李烛特有礼貌的跟魏建岭和韩云英打招呼:“叔叔婶子好,叫我小李就行。”

    “啊噢噢噢噢!”韩云英此时才如梦方醒,嘴比脑子快,问:“吃了吗?”

    巧了不是,正好没吃。

    魏檗告诉韩云英,李烛是昨天下午到的,早晨村里的食堂不做饭,所以昨天和他说好了,今天早饭让他到家里来吃。

    “你咋不早说。”

    韩云英一边埋怨魏檗,一边赶紧招呼李烛进屋,嘴里还念念叨叨,对李烛说:“家里什么都没有,都是凑合吃。你说魏檗昨天回来什么也没说。”

    魏檗说:“有啥吃啥呗。”

    李烛也笑,他觉得魏檗没把他当外人。他拦住要去厨房再炒菜的韩云英,“婶子,我贸然打扰已经很失礼了,再让您多忙,那我太过意不去了。有啥吃啥就行。”

    “将来我还得常来,您不要把我当外人。”

    韩云英:“常来啊?!”她目光在魏檗和李烛之间来回飘,啧啧,看来大丫心里果然有数,两人说不定得有一段儿日子了吧。

    李烛说:“我们学校和咱村里签了合同,现在咱村是学校里的实践培训基地,以后少不得带学生过来。”

    “啊?”韩云英的失望挂在脸上,“这个常来啊。”

    “说啥呢?!”魏檗把盛汤的碗递给李烛:“喏。家常便饭。”

    李烛其实听懂了韩云英话里的意思,他装作听不懂,接过碗,不再说话,闷头吃饭。

    韩云英把魏建岭拉到厨房吃了,两人在厨房里嘀嘀咕咕。

    李烛端着碗,用余光瞥向旁边的魏檗。

    魏檗就这么平平常常坐在那里吃饭,没有说话,也没有特别的动作,李烛觉得,特别美好,美得像一幅画。

    他知道,他动心了。

    李烛垂下眼,安静的把饭吃完。等魏檗吃完,默默收拾好碗筷。

    魏檗看见,连忙止住他,“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客人收拾啊。”

    李烛从魏檗手里再把碗筷强过来,笑道:“吃白饭的人要有自觉。”

    一席话,把魏檗逗得哈哈大笑。

    韩云英和魏建岭听见外边的动静,恨不得把耳朵贴到厨房门上。韩云英问魏建岭:“你说他俩聊啥呢?什么这么好笑?”

    魏建岭也压低声音,说:“不知道。”

    “你能知道个啥!”韩云英白了魏建岭一眼,“你就是个棒槌!”

    魏建岭说:“你想得也太多了。你咋知道李烛跟大丫头是那回事儿?说不定李烛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一盆冷水泼得韩云英差点被饭噎住,忍不住骂魏建岭:“你就不盼着点我好!就不盼着点大丫头好!就不盼着俺娘们好!”

    “这都哪跟哪啊?”魏建岭说:“我也是猜个可能的,你别剃头挑子一头热。”

    两人在厨房又差点呛呛起来,魏檗和李烛已经分工合作,把搁在外间的锅碗瓢盆全都刷干净,准备出门看辣椒基地了。

    魏檗跟韩云英和魏建岭说:“爸,妈,我们有事儿出去一趟。”

    魏檗说话的时候,李烛正站在她身后甩手上的水珠。临出门的时候,大木头门上,有根垂下来的蛛丝飘飘荡荡,魏檗没有发现,李烛抬了一下手,挡住蛛丝,免得蛛丝粘在魏檗头发上。

    韩云英看见了,跟魏建岭说:“我看人准,李烛心里绝对有咱大丫。他肯定没结婚,不像你是的,不盼着咱大丫点好。”

    “我咋不盼呢。”魏建岭说:“咱大丫的嫁妆单子,我都在心里拟好了。要不你听听。”

    韩云英来了兴致:“快点说说,我看看缺啥。”

    (魏檗:就离谱!)

    她一点儿也没受到自家院子里满院子韩云英和魏建岭的影响,当事人一心扑在事业上。她带李烛到辣椒种植基地,现在辣椒采收已经到了尾声,地里差不多只剩了还没有拔掉的辣椒棵子。

    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李烛看一排排辣椒的起垄,看采收后的长势,又跟着魏檗下到田地中间,把手插到田地里,抓起一把土。

    他跟着魏檗走了油山西村的很多块辣椒田,由衷给魏檗竖起大拇指:“太厉害了!”

    “村里的种植水平,竟然能达到接近试验田的程度,你一定费了很多心血和功夫!”

    “那当然。”魏檗并不过分谦虚,她大大方方承认,指着一块一块,铺满大地的辣椒田,对李烛说:“这是我的事业!”

    “非常荣幸。”

    李烛说了这四个字,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在心里默默的说,非常荣幸,能认识优秀的你,并作为同路人。

    ——————————————————

    李烛并没有在村里待很长时间。他到油山西村的目的,只是提前看一下学生的教学实践基地。发现油山西村不论住宿、吃饭条件、安全保障,还是实践基地,都好到超出自己想象,他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上午看完基地,便到魏檗家里和魏建岭、韩云英道别。

    韩云英已经听魏建岭说了,知道了李烛是北山农业大学的老师,读书人、知识分子。再见李烛文质彬彬,温和懂礼,又长了一副好相貌,最最重要的是,韩云英发现,李烛说话的时候,目光时不时朝大丫头身上瞟。

    韩云英敢肯定,大丫头自己都没发现,她想喝水的时候,李烛马上把水杯递到她手边了!还有早上临出门的时候,李烛给她抬手挡蜘蛛丝。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小事儿,但这些事说明什么?说明人家眼里有你,关注你,在乎你!

    大丫头心大心粗,肯定意识不到!韩云英一听李烛要走,急了,死活强留李烛吃午饭,抓着李烛的手不让走。

    李烛耳根又开始发烫,他跟韩云英说:“客走主人安。我回省城,还要到市里去赶车,以后多得是见面机会。”

    魏檗也在旁边跟韩云英说:“等你再做好中午饭,到什么时候了。就是要吃饭,也是去食堂方便。”

    此言一出,把韩云英气个仰倒。她也不拉李烛了,她发现,自己家大丫头缺这根弦,不把大丫头整明白了,小伙多好,自己多着急都没用!

    她决定等李烛走了,一定好好跟大丫头说道说道。

    第84章 悲欢不同

    ◎悲欢不同◎

    周一, 魏檗回到单位。刚一拐过楼梯,看到林磊笑着跟她招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林磊竟然没有迟到?!

    魏檗好奇走到林磊跟前。

    林磊一拍她肩膀, 呲着大牙得意道:“定了,这周三上午九点,县里常务会, 让咱俩列席。”

    “哈哈。”魏檗笑出声来, 语气真诚:“谢谢老哥。”

    林磊嘴上说着“小事儿, 都是小事儿”, 虚荣心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怎样,老哥我说话是不是一个吐沫一个钉, 从来没让底下小弟失望过。

    他转身回屋。

    魏檗上前几步,落在他身后半个身位。

    林磊余光瞥见, 心里对魏檗满意。小魏从来都这么谦虚,从不仗着她哥是高书记的秘书横行霸道, 对我一直这么尊重。不过, 还得测试测试她。

    林磊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并不着急进屋,而是定住脚步,这是门口聊两句,不打算进屋长聊的暗示。

    他转过身,问魏檗:“诶,我之前问你的, 你们镇上出事儿的那家,到底咋回事儿, 真是油山老奶奶收的?”

    “那哪儿能呢。”魏檗站在走廊上, 叹息道:“是他两家做买卖赔了本, 把爹妈棺材本都赔进去,老人家听了一时想不开。唉~”

    “唉~这些不孝子孙,咋折腾买卖呢。”林磊听了,一叠声叹息:“买卖是那么好做的,人啊,就该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过日子。像我,天天安安稳稳老老实实上个班,多好。”

    林磊叹息这孙天成的命运,摇头晃脑进屋,魏檗也回了自己办公室。

    她要为两天后的常务会做准备。

    转眼到了周三。

    一大清早,林磊和魏檗在农技站出发,让办公室的小毛开车,送他们到县委大院。

    从县农委和农技站共用的院子,到县委大院,走路不过十分钟。而等小毛用车送,还要先等小毛把车子从车库再开过来,也要七八分钟。

    魏檗跟林磊建议:“咱走路,溜达着过去呗。”

    “那不行。”林磊摇头,“走路出身汗,一身臭汗坐会议室里,像啥话。”

    “不行骑自行车。”

    林磊还是摇头,“骑得衣服上净褶子,不像话。”

    魏檗无语望苍天,开个会,咱还是列席不发言,大哥你至于吗!

    魏檗觉得十分不至于,林磊认为非常至于。要庄重、端正、一丝不苟,向高书记展现良好的精神风貌!

    俩人在院子里傻杵着,终于,等到小毛把车子开过来,把两人送到县委大院里的大楼底下。上台阶时,魏檗依旧落后林磊半个身位。

    会议室外,长而又长的狭窄走廊。会议室正门处,放着两张木质长椅,有亮光从窗户透进来,照的木质长椅上的人脸半明半暗。

    魏檗跟着林磊由远及近,踢踢踏踏的脚步回声在走廊里回荡。

    走得近了,有长椅上的人扬脸看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到了?”

    “刚到。”林磊点头回应,“你来挺早。”

    方才说话的人干笑两声,“我也刚到。”

    说完便不再吱声。

    更多的人,只是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沉默的点点头。

    魏檗仔细看去,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一直盯着自己的笔记本小声嘀嘀咕咕,丝毫不被外界影响。

    她走到会议室门口瞧了一眼,会议室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她抬手看了看腕表,刚刚八点半,离会议开始还有半个小时。

    大家都到得真早。魏檗看向两张长椅,单张椅子上已经没有了足够的空间可以坐两个人。

    于是她和林磊分开坐下。

    来参会的都是县里各单位的领导,平日里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说不定昨天刚在酒桌上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此时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林磊“呲溜~呲溜~哈~~”,不停喝水,不停跑厕所。

    魏檗无聊得哈欠连连,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看向一众面目肃然、正襟危坐的人……你们也太把“官”当“官”了,这种心态,能跟领导说多少实在话?

    所以九点之后,坐在会议室里的魏檗,听着那些有资格在会上发言的人,“我县形势一片大好,全赖高书记您英明领导”的发言,心里连连冷笑。

    高昊听完关于我县造纸厂发展成果喜人的汇报,肉眼可见的心情愉悦,他笑眯眯的说:“下面我们进行下一个议题,关于我县机构改革方案。”

    此言一出,和林磊等人一起,不能“上桌”,坐在后面列席的魏檗一下直起了身子。

    于此同时,此时此刻。

    孙天成家撤下发丧用的白幡,香烛横七竖八扔在地上。风从拆了一半的灵棚大纸洞里吹过,呼啦呼啦乱响,伴着地上尚未燃尽的纸钱。吊丧的宾客散去,孙天成两口子谁也不说话,默默收拾着满院子的凌乱。

    热闹过后的寂静,静得人心底发凉。

    孙天成的婆娘收拾着收拾着,眼泪突然啪嗒、啪嗒落下,砸在手里的黄纸上,洇出一片一片的水渍。她从无声落泪,到小声抽噎,渐渐忍不住,手中东西掉下,散落一地,坐在一堆杂物里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比发丧时的任何一次哭灵都真情实感,透着满心的绝望悲怆。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呜呜呜~~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孙天成发狠似的,把刚刚收起来摞好的东西,一脚踹倒。蹲在满院狼藉里抽旱烟。

    前几天满心忙发丧的事情,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想以后的日子。这会子突然空闲下来,赔钱、欠债、爹娘自尽,一桩桩,一件件,压力潮水般铺天盖地压过来。

    看不到日后的一点子出路。

    除了抽旱烟,还是抽旱烟。

    孙天成老婆哭累了,坐在杂物堆里,眼神发直,直愣愣不知道看向何处。孙天成脚底下,扔了一圈儿烟头。

    两个人都像泥塑木雕,谁也没动一动,像两个摆在灵前的纸扎娃娃,没有一丝生气。

    “吱呀。”

    孙天成的婆娘微微转了转眼珠,孙天成也偏头看向门口。

    “许是听错了。”他心想,这时候会有谁来。

    还没待他把注意力重新聚集在脚边烟上,大门开了!

    开就开吧。这日子过得忒没盼头。

    孙天成和他的婆娘,没有一人站起来迎客。有今天没明天,还不知道明天怎么过,才不管来的人挑不挑理。

    来人显然不会挑理。

    来的人,是和他家“同病相怜”的连襟黄大牙两口子。

    黄大牙的婆娘,孙天成老婆的姐姐,整个人同样死气沉沉,两眼肿得跟核桃一样。

    看到自己姐姐和姐夫,孙天成的老婆眼神活泛了一点儿。自家虽然亏了钱,但大头还是姐夫黄大牙亏得多,姐姐日子要比自己更不好过。孙天成老婆有了一丝心劲儿。

    她勉力起身,进屋给黄大牙和自己姐姐搬了两把凳子。

    “老孙,瞧你这颓样!”

    黄大牙站在凌乱的院子中央。他没有坐孙天成老婆搬来的凳子。

    与院子里死气沉沉的三个人明显不同,黄大牙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惊人的亢奋。

    比起之前,他眼窝深深凹陷了下去,眼底浓重的青黑色,而两个小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叉腰站在院子里,对孙天成说:“老孙,咱没有退路了!事情已经闹了出来,爹妈都没了,债主马上上门追债,咱往前横竖日子不好过,不如咬咬牙干票大的!”

    “小打小闹算什么。”黄大牙咬牙切齿:“就是你前怕狼后怕虎,畏畏缩缩,咱才落到这步田地!做生意最怕犹豫。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咱两家欠的钱,你看着多,真把生意做起来,分分钟还上。”

    “我告诉你,我已经想好招了。咱用咱手里现在有的种子当引子,去全国各地跑市场,告诉他们,我们要在山水镇,不,西河市的人民广场上,开一场全国订货会,只要参加订货会的,现场每人免费领10斤种子,订货会上订货,价钱比市场上低一半!我不信全国这么多人,没一个来的。我告诉你,我算了,哪怕只有十个人来,咱欠的债钱就挣出来了!”

    “老孙!老孙!”

    孙天成抬头看向黄大牙,黄大牙逆光站在院子里,看不起表情,说出的话格外响亮。

    “老孙,你知道我,最讲意气。这回亏本,还连累了咱两家的老人,哥哥心里,这个难受啊。”黄大牙突然声泪俱下,他此时似乎患了“道德分裂症”,在他叙说的未来打算愿景里,剑走偏锋坑蒙拐骗,已经完全忘却了哪怕最起码的道德和品格,然而话锋一转,却对连襟孙天成表现出十分淳朴的意气和责任。

    “我在这里发誓,绝对带着你挣大钱。这回不用你投一分钱,只出力,利润咱哥俩平分。”

    孙天成低下头,坐在尚未完全拆除的灵棚的阴影里,默不作声,听着黄大牙的言论,看似无知无觉,没有任何反应。然而不得不承认,即便到了此时此刻,对黄大牙的一番话,孙天成的内心依然如松涛山风拂过,油然生出异样的感觉。

    “我……我……”孙天成回想起第一次听黄大牙说开红旗农资店挣钱的想法时的醍醐灌顶,听黄大牙说制辣椒种子卖时的茅塞顿开……便宜香烛刺鼻的气味被风吹来,孙天成想,蟹有蟹路,虾有虾道,或许我不是做生意的料。

    他摇摇头,对黄大牙说出内心想法:“哥,我不是做生意的料。欠的这些债,反正我每月有固定工资,以后俺两口子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慢慢还。”

    “全家指望你那点工资吃喝拉撒,要还债,还到猴年马月去。”

    “那也没办法。”孙天成拿定了主义,这次栽了个大跟头,他彻底熄了发大财的心思。工资虽然少,还债的日子苦点就苦点,但至少踏实,心里安稳。

    “我有事情要汇报。”

    在高昊让县委编办出台意见,着手裁撤乡村农技员时,坐在最后一排,列席会议,没有发言资格的魏檗,高高举起右手。

    第85章 命运的齿轮

    ◎命运的齿轮◎

    一瞬间, 会场里所有的目光聚焦在魏檗身上。

    惊讶有之,愕然有之,疑惑有之, 玩味有之……

    高昊看向魏檗,眉心微拧,面无表情。

    魏檗与高昊不熟悉,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坐在高昊背后记会议记录的魏潭, 却感觉时间漫长, 令人窒息。他熟悉高昊, 他知道,高老师看似随和, 与群众谈笑风生,实际上, 他在调研、接待群众时,是带着知识分子清高“深入群众”的。我来俯就你, 因为我读书明理, 所以我弯下腰来听你说话,但并不代表我们两人是一样的。

    他骨子里其实非常认同千百年来儒家的那一套秩序,最不能容忍别人挑战他的权威。

    魏潭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滴到雪白的笔记本上。大妹行事经常出人意表,魏潭心里泛上隐忧,他想起之前聊这个话题时大妹的反应,随即深深压在心里, 不住内心默念给自己洗脑,好事, 好事, 大妹这么聪明, 肯定是讲好事情。

    一秒、一秒,漫长的时间。

    对魏潭来说如此,对林磊来说如此,对魏檗来说,同样如此。

    她高举的手,在众人审视目光的压力下,一动不动。

    我要发言,我要为基层农技员们争取发声的机会!你可以不让我发言,但我绝对不会自己放弃发言。

    魏檗目光平静而又坚定。

    过了不知道多久。

    后来在场的人回忆起这一时刻,每个人的讲述中,对这一小短时间的感知,各不相同。有人说约莫半分钟,有人说至少要有两三分钟,而林磊认为,至少要五分钟以上,甚至更久。

    对于此,魏檗感觉似乎很久,又好像并没有多长时间。

    她只记得,最后高昊垂下眼,不再看她,说了句,“既然有人有话要说,那就说吧”。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而身处其中的人,此时尚无知无觉。

    魏檗站起来,先对高昊,对会议室里众人说:“高书记,各位领导,我是魏檗,上个月刚刚来到县农技站,之前任山水镇农技站副站长、代理站长。”她的自我介绍,是想告诉大家,我刚刚从基层到县农技站,对于乡村农技员的情况,十分了解。

    在场的全都是人精,大都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高昊左侧的一个四方脸,勾了勾嘴角,目光看好戏似的在高昊和编办主任之间来回逡巡。

    “刚刚编办卞主任提到农村技术员没有学历、年龄大、不懂新技术,是趴在财政上吸血的包袱,要把他们裁撤,让他们自力更生的问题,我认为有失偏颇。”魏檗此时也不再讲究什么迂回、策略,以她观察高昊的反应,说不定这是她最后一次在可以决定广大农技员命运的县里所有领导面前,为他们争取。

    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农技员们经验丰富,丰富的经验可以弥补学历带来的短板。另外,我们要实事求是,广大农村、农民,目前最需要的,并不是高精尖技术的研发,而是解决他们日常耕种中的问题!农技员们丰富的经验,完全可以应付日常问题。另外,我认为,解决他们学历低的问题,并不是把他们裁撤,而是组织他们短期培训,学习新知识、新技术!”

    “至于卞主任说的年龄大的问题。”魏檗疑惑问道:“把老年人当包袱甩掉,是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应该做的吗?”

    啊……你……

    编办卞主任实则给高昊挡枪,然而无奈做了个靶子,吭吭哧哧说不出话。

    高昊左侧的四方脸轻笑出声,跟魏檗说:“现在政策改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你不知道吗?”

    魏檗眼皮略略朝那翻了翻,四方脸满脸幸灾乐祸。

    挑事儿的,不理他。

    魏檗目光盯紧高昊,她极力为乡村农技员们争取,并不仅仅只是为了保住农技员们的饭碗。更多的是因为,她站在四十年后的时间节点上回望历史的艰难曲折,赤子情怀让她更希望,在可以重新选择的岔路口,国家能够选择一条康庄大道!

    这些选择,如今就在你我的手里!她希望,高昊,能有一个知识分子的眼光和雅量,放眼长量山川风物。

    她对高昊说:“高书记,我明白现在财政吃紧,裁撤掉乡村农技员能够立刻缓解财政压力。但是高书记,我想说,现在我们国家快速发展,将来经济飞速腾飞,城市建设直追美日。到那个时候,农村的吸引力锐减,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农村还有这么多人。现在裁撤掉农技员,让农技员的选拔模式断了代……缝缝补补容易,重头开始太难。到时候,再想重建乡村农技员这个服务广大农村农民的网络,付出的代价远远不是现在的财政支出能比的。”魏檗压下眼眶的热意,咽下“这都是我的亲身经历。最后一句话。

    “说完了?”高昊此时抬起眼,靠在椅背上。

    魏潭在他身后低低埋下脑袋,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他听见高昊说,“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似乎高昊又变成课堂上的高老师,儒雅和蔼,对课堂上胆大包天的学生谆谆教诲。

    “对国家发展有希望,更是好事。”高昊问:“你觉得,咱什么时候赶超英美?”

    “四十年后!”

    “哈哈哈。”会议室里众人都笑起来,一下子冲淡了紧张压抑的气氛。

    四方脸说:“我今年快五十,我是看不见喽。”

    “哈哈,我今年四十,说不定争取争取,还能看见。”

    “四十年后有四十年后的人解决,现在财政没钱发不出工资,把四十年前的人饿死,哪里还有四十年后的人呢。”

    大家谁也不关心四十年后,到时候老子不知道还在不在,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高昊嘴角露出真切的微笑。

    魏檗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她听到有人说“财政没钱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就全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为了经济健康发展扔掉包袱”,只有扔掉包袱是真的。为的却不是什么经济发展,为的是这里,坐在这间会议室里的人,能够正常发工资涨工资有钱发有钱花!所有的一切都是表面上做出来让人看的,实际是蛋糕太小,要把一部分人踢出去,剩余的人才能有更多的利益来分配。

    为什么裁撤农村农技员,因为农村农技员,是所有人里,最最不起眼,最最没“势力”,最最好欺负的人罢了。

    后面高昊再说什么,魏檗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她只听到有人说“散会吧”,会议室里椅子开始响动,人站起来,往外走。

    魏檗坐在后排椅子上,散会出门的,人人都朝她瞥一眼。

    她也无所谓。等人走得差不多,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走。走到楼下,正好看到县农技站的车屁股冒着烟绝尘而去。

    魏檗自嘲一笑。

    她信步走在县城大街上,回忆会上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多少类似“屈辱”、“失败”之类的心绪起伏,反而带着尽力一搏之后的释然。或许从一开始,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内心深处,已经对这次上会争取不抱希望。

    那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小县城里的建设日新月异,主干道两旁钢筋水泥楼房拔地而起。

    魏檗走在小城里,感受着吹到脸上的八十年代的风。她眯起眼,审视自己的内心。

    内心深处,略带泥土味的野心在钢筋水泥中蓬蓬勃勃地萌芽开放。她不想困在上下尊卑、条条框框中不断内耗,她要自己跳出来,海阔凭鱼跃,做生意,发大财!

    而在这个离孔子孟子故乡很近,被儒家文化圈深刻影响的小县城,大概就要以这样一种近乎“自毁前途”的方式,才能让自己下定决心,让周围的人相信、认可,自己从“仕途”中半道退出的选择。

    辞职、下海!

    念头愈演愈烈,愈烧愈旺。穿过钢筋丛林的风不再有泥土的味道,满是金银铜铁的金属腥气。

    魏檗辞职报告交给林磊的那一天,县里正式发了文件,大规模裁撤驻村农技员。

    一天之后,文件精神便一级一级传达,传达到到各镇、各村、各农技员。

    这个消息,对驻村农技员,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李静坐在炕上摸眼泪,她公公老花劝她,“咱家也不缺你这点钱,你男人是县里正式工,孩子也都大了没负担,你哭啥。咱家比别人家好多了。”

    老谢在屋里枯坐一天,到了夜里,整个屋子黑黢黢一片,他没有点灯,想给孙女省两点灯油。第二天也没有出院子。第三天,邻居去找他借自行车,发现老谢已经死在屋里。不知何时,默默而又悄无声息的,作为时代转变被牺牲的注脚。

    孙天成在老婆的哭天抢地中,去找黄大牙。从他的家门口,到黄大牙的家,五公里村路,一个略带狡黠的普通农民,扔掉了他长久以来坚持固守的农民底色。时代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让他失掉了根植于土地的道德良心,彻底去追逐金钱和利益。

    赵顺发、方成功……一个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自己命运的齿轮在远方被人随意轻轻拨动。

    而魏潭也在急匆匆往油山西村赶。

    一进家,他自行车哐当扔在地上,气儿还没有喘匀,指着院子里的魏檗,对魏俊海和韩云英说:“爹!娘!你知道她干了什么事儿?!她要把工作给辞了!”

    第86章 我意已决

    ◎我意已决◎

    “你说什么?”

    魏建岭和韩云英愣在当场。

    因为太过震惊, 甚至没有马上理解魏潭话里的含义。

    魏潭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堂屋里,抓起桌子上的水“咕咚咕咚”猛喝了两口。他听到消息, 一路玩命往家赶,坐在自己家椅子上,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儿。

    见着没事人一样的魏檗, 和搓手站在旁边, 惶惶不安的魏建岭两口子, 魏潭被震惊和愤怒冲掉的理智渐渐回笼。跟爹娘说什么呢, 大妹明摆着不听他俩吆喝,他俩知道了, 不够添乱的。

    想到此处,魏潭揉揉眉心, 站起来,对魏建岭说:“没事儿, 我回头再跟你们细说。”

    接着隔空朝魏檗点了点, 道:“你跟我过来。”

    魏檗“从善如流”跟在魏潭身后,走出院子。

    兄妹两人都不想在家里起冲突,没得让魏建岭韩云英两口子担心添乱。

    魏潭领着魏檗一路往村头走,他记得村头晒粮食的晒场那里,平时不怎么有人。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和魏檗好好谈一谈。

    只是魏潭离开村子太久了,村里在他妹的“霍霍”下, 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魏檗跟着后面,坏心眼得不提醒他。

    到村头的一路上, 人来人往遇着不少人, 想上前打招呼的人, 看到魏潭阴沉着脸,也都不敢上前去触霉头,远远绕开走了。有好事之人,忍不住多瞅两眼,却也不敢上去涎着脸皮搭话。村里人谁不知道,袁狗子随他亲爹,如今出息了,在县里当大官,回村都坐小轿车!

    魏潭对人的目光特别敏感,一路走来,村里人不住的打量,他眉毛越拧越紧。到了村头晒场,晒场里已经建起了大物,好几台机器轰隆轰隆转,一包一包的辣椒种子从流水线上下来,包上塑料包,打上商标和标签……一幅“热火朝天”的工厂景象。

    魏潭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魏檗在他身后,轻轻笑出声,问:“大哥,你到这里,要跟我说什么啊?”

    “说你干得好!”魏潭没好气大吼,在这里,说话声音但凡小点,都要被机器声盖过去。

    魏檗一点儿也不在意他话里的反讽,指着屋子里包装流水线上的工人说:“你看我提供了多少就业岗位!”

    “是,真不少,你自己都要成无业游民了!”

    魏檗给探出头来看热闹的大家伙儿招招手,见老哥已经处在暴走的边缘,递台阶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村部说。”

    这一次,变成了魏檗走在前面,魏潭跟在后面。

    比起魏潭,魏檗对村里熟悉多了,村里的规划全都是她的心血,村里哪些是新修好的路,哪些人家房子正在翻新,那条小路需要改造,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出来。

    魏潭跟在魏檗身后,走了一段儿,才发现,脚下走的并不是泥土小道,而是比镇上马路还要好的柏油路。有了这个认知,再看路两边的人家,发现茅草屋、趴趴屋也都没了,最次也是砖头房子。

    他心里忽然一动,有想法闪过,却没有抓住。只是对魏檗提出辞职,似乎也没那么愤怒了。

    不过该说的话还要说。到了村部,魏潭再开口,语气不再那么冲。

    他朝魏檗翻翻眼皮:“你给林磊打了辞职报告,林磊不敢直接报到组织部,给我说了一声。”

    林磊这个官油子。

    魏檗垂下眼,心里暗骂一句。

    魏潭放缓语气,用“知心大哥哥”的语气和魏檗谈心,“你不要冲动辞职。在会议上发言冲动了,虽然对你以后有影响,但也不会有太大。你抽时间跟林磊道歉认个错,高叔那边……他不会对你进行打击报复,这个你放一百个心……”

    “至于其他人的看法,需要时间冲淡。过上几年,这件事就不会再有人提了。”

    “是吗。”魏檗笑了出来,她抬头,屋檐下几只麻雀蹦蹦跶跶,天上有大雁飞过。

    “哥,你以为我是因为担心会议发言的后果,懦弱逃避才辞职的吗?”

    魏檗转头看向魏潭:“你知道吗,老谢死了。”

    老谢?魏潭愣了好一会儿,显然没反应过来,魏檗说的老谢是谁。

    “我们村的驻村农技员,谢明月的爷爷。”

    “是他啊。”魏潭回想一会儿,评论道:“他年龄不小了,得快七十了吧。”

    他看向魏檗,心里疑惑,我们在谈论你辞职的问题,跟老谢有什么关系?

    魏檗也看向魏潭。

    兄妹两人都没有说话。

    魏檗突然开口问道:“哥,你的理想还长存吗?”

    我……

    魏潭撇过脸去。

    他说:“什么理想不理想,先有钱吃饭,保证不饿肚子才是真的。”

    “我现在有钱吃饭。”魏檗说:“我在农技站实现不了理想。我不想被动的把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手里,祈求远方不知道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垂怜,在时代的大潮中被碾得粉身碎骨。我能在时代的浪潮中乘势而起,为什么要被束缚在条条框框中看人脸色。”

    “生意哪是好做的!”魏潭想告诉她,多少人血本无归,赔掉底裤。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来我们村收菜的黄大牙,那不是赔掉了爹妈的棺材本。

    话到嘴边,魏潭才反应过来不对。不能拿黄大牙的例子教育魏檗。村头的工厂、村里的水泥路、村部新建的两层小楼,无不昭示着,魏檗在商业上的成功。

    你怎么能拿萤火虫照不亮黑夜,来劝说太阳,告诉她黑夜太黑,你照不亮呢?

    魏潭转了口吻,对魏檗说:“你以为成功是那么容易的。自古官商一体,你想想,你之前把买卖做成,有多少借了你农技站站长身份的势。多少人是因为你当官,给你卖个面子。如果单纯做生意,有多难做,你想过没有。”

    “想过。”魏檗点点头,对魏潭说:“我正因为想过,所以才要辞职。我不想做官商勾结的勾当,我想堂堂正正,带领大家发家致富。”

    “我现在在村里,其实还是小打小闹。如果我将来做大了,却还在政府任职,那么,有多少是我们清清白白的双手所得,有多少是因为职位来路不正的钱财,怕是连我们自己的,都说不清楚。”

    魏檗说:“辞职这件事,我之前也与你提过。并不是一时冲动,我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哥你不要劝我了,我意义决。”

    “你……”魏潭拧着眉心,他说不过魏檗的歪理,更说不出赞同魏檗辞职的话。

    良久,魏潭才再度开口,对魏檗说:“即便要辞职,也不必如此着急。”

    他转身到村部门口踱步、思量。

    自从魏檗会场上举手发言之后,高昊对他很是冷了一阵子,也许是以为他在背后撺掇挑唆,也许是因为“株连”对他撒气。这两天才刚刚有点消气,对他有了点好脸色。

    所以魏潭听到魏檗要辞职的信儿之后,再怎么着急,也没敢像以前那样,托大到用县委的小轿车,而是拼命蹬自行车回来的。

    他昨天在高昊桌上,看到了一份标了秘密等级,有密级的文件。他不敢多看,趁给高昊整理桌子的空档,匆匆扫了一眼。是中y发文,鼓励机关干部停薪留职,下海创业。

    如果魏檗能缓缓,赶上这个政策,就不必辞职了。

    但现在文件还没发,还是标了“机密”的文件。如果自己告诉魏檗,再引出什么事情,高昊怕是对自己更不满意。魏檗虽然是自己妹妹,但为了妹妹,搭上自己的前程……

    魏潭还没有无私到这个地步。

    但魏檗如今辞职,在政策出台前辞职,“士农工商”,停薪留职下海是“儒商”,辞职下海就是正儿八经的铜臭商人了。在北山省,商人有再多钱,在酒席上,即便面对乡政府的小科员,也要叨陪末座。

    社会地位天壤之别。

    魏潭也没有眼睁睁看着妹妹“入火坑”,没良心到如此地步。

    “天人交战”了好一阵子,魏潭又想到了高秀秀。高秀秀现在对自己死心塌地,非君不嫁。魏潭有百分百的信心对她说一不二,手拿把掐。有高秀秀在,高昊即便对自己有意见,应该,不会对自己如何?大概吧。

    魏潭下定了决心,要赶紧和高秀秀结婚,办婚礼、领结婚证,形成自己和高昊捆绑的既定事实,自己做事才能更踏实一点儿。

    他重新走回魏檗身边,对魏檗说:“告诉你个政策,上边出了机密文件,过段时间要鼓励政府人员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创业。你现在何必辞职,将来走停薪留职,创业成功了挣大钱。万一失败了,还能继续回来上班,有个退路。”

    魏檗刚想说,我听到过这个政策,忽又意识到,魏潭刚刚说了“机密文件”,也就是说,这个政策还没有公开。她便没再说,我知道这个政策,我依旧觉得辞职。而是换了说法,对魏潭笑道:“我一定是要辞职的,有这个政策,后头也要辞,何必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你!”魏潭气得血气上涌。

    我冒着自己仕途受损的巨大风险,给你寻了个稳妥的法子,你竟然不屑一顾!弃若敝履!

    “魏檗,你别不知道好歹!”

    魏潭伸出食指指向魏檗,指尖几乎要点到她的鼻尖。

    魏檗略一沉吟,何必跟他关系闹僵,再说,用停薪留职做个过渡,魏建岭和韩云英那边,也能有个缓冲期。

    想到这里,她打下魏潭的手,“哥你说得有道理。虽然辞职我意义决,但可以给爹娘那边一个缓冲。等这个政策出来,我先申请停薪留职。”

    第87章 时代浪潮

    ◎时代浪潮◎

    农家小院。

    魏建岭和韩云英被方才魏潭的脸色和说得话骇得不行。

    兄妹两人离开后, 夫妻二人一通乱猜。

    魏潭、魏檗进了院子,韩云英一边瞅两个人的脸色,一边和魏建岭眉来眼去:俩人脸色不错, 应该没吵架?

    魏建岭撇撇嘴表示回应:难说。你问问?

    韩云英心想,问就问,我是他们娘, 还能看他们脸色说话不成。老爷们儿越老越怂!

    她正要开口问, 魏潭先说话了。

    他和魏檗统一了口径, 现在各处人心都乱糟糟的, 不要让家里再不安稳后院起火,等停薪留职政策出来, 把手续办下来,再告诉魏建岭和韩云英魏檗决定停薪留职的事情。

    火是他引起来的, 要由他再来扑灭。

    魏潭跟韩云英和魏建岭说:“我之前听了个信儿,不准, 和大妹直接有点误会, 现在已经解开了。”

    “什么信儿?”

    “没什么,县里工作上的事情。”

    魏建岭在一旁插话,“解开就好。亲兄妹之间,有话要直说,不要听人在中间传话。我跟你们说,很多人坏得很,故意在中间来回传话挑拨。”说完他又回头念叨韩云英:“你瞎问什么。县里的事儿, 给你说你能听懂吗。”

    “你们兄妹俩一定要团结,咱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知道, 爹, 你放心。”魏潭边说边去推自行车, “我要走了,县里事儿还很多。”

    韩云英上前拉住他:“儿诶,吃了饭再走,这都几点了。你再骑自行车回县里,累坏了。”

    魏檗却知道他老哥如今一心要上进要表现的心思,跟韩云英说:“他工作上一堆事儿,这都是偷偷跑回来的。让我爹开三轮送他去呗,免得再骑回去。”

    “这好。”魏建岭闻言,去里院开三轮。

    魏潭神色挣扎。

    魏檗压低声音对他笑道:“你要是嫌不好看,让咱爹进县城就把你放下,不开到县委大门就是了。”

    魏潭瞥了大妹一眼。他确实存了嫌三轮车丢人的心思,被大妹点破。

    魏建岭已经把三轮车开了出来。农用三轮斗篷很大,自行车车把扭一下,半折叠放上去,依然有坐人的位置——除了不大体面。

    魏潭垂下眼,认同了大妹的说法。既然嫌不好看,就大大方方承认。等一进县城就下来,再不好看,也比骑自行车回去方便。

    何必如此辛苦劳累自己。

    魏潭没说话,把自行车架上三轮车斗,随后自己也跳上去。

    家里只剩下韩云英和魏檗两人。

    韩云英不死心,问魏檗:“大妮儿,你和你哥到底什么事儿?”

    “不是跟你说了吗,工作上的事情。”魏檗随口敷衍,转移话题道:“明月她爷爷办丧事时收的东西,你都理出来了吗?”

    韩云英一听这话,又忍不住抹眼泪,满心都是谢明月。“你说明明这孩子,咋这么命苦。”

    老谢的丧事,是老花支书家、于明忠家、魏建岭两口子出人出力,帮谢明月办下来的。

    农村破烂事儿多,规矩重。老谢去了,家里只剩谢明月一个小女孩儿,落在有些人眼里,就是一块大肥肉。可以借着办丧事,拿孝、拿规矩、拿传统压人,把他家的钱财敲空。

    幸亏老花支书主动挑头,先找到谢明月,告诉她,如果相信花爷爷,就让花爷爷一手安排了。

    谢明月只是哭。她从小跟着爷爷长大,再没见过其他亲人。爷爷在,自己还有家,爷爷一走,自己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儿。她才十六岁,突遭亲人离世,哪里还有什么主意。

    魏檗一直陪着谢明月。

    老花支书问魏檗的想法。对于农村丧礼的流程、细节,怎么才能既不被人骗,又能让谢明月尽孝心不留遗憾,还让外人挑不出理,说实话,魏檗同样两眼一抹黑。

    商议了许久,老花支书决定,他家、于明忠两口子、魏建岭两口子都来帮忙,他老头子了,精力不济,负责归拢归拢大方向,其他细节上,仰仗于明忠和魏建岭两家人。

    谢明月只管哭灵。

    三家人尽心尽力,丧礼办完快一个星期了,韩云英手里还有好些账没有理完。

    她跟魏檗说:“大妮儿,老谢当年没少给咱村里帮忙,明明又小。有些账……”

    “有些细账,太多了,我就不算了,咱把钱给明明添上,别让她吃亏,你看咋样。”

    “行啊。”魏檗说:“应该的。”

    她问韩云英:“她爷爷的遗物里,那一箱子书,我晒过放好了樟脑丸,你平日里多看一眼,保存好它。”

    “你放心吧,恁娘再不识字,也知道敬字惜纸。都是老辈里传下来的规矩。”

    娘两个简简单单吃了午饭,魏檗告诉韩云英,自己有事要到老花支书家一趟。

    聊了一中午老谢,韩云英因着思维惯性,以为她找老花支书还是老谢丧礼的事情。魏檗临出门前还嘱咐她:“你跟老花支书说一下,镇南头纸扎铺的钱我结了,别让他们结了二遍。”

    “知道了。”

    魏檗跟韩云英摆摆手,自己骑上自行车去山湾村。

    许是聊了一中午老谢的缘故,魏檗也有了“思维惯性”,一路上想着老谢,心情颇不平静。

    她说起的那一箱子书,几乎是老谢除了日常生活用品之外,留下的唯一遗物。

    用一个藤条编的箱子装着。

    谢明月告诉她,她爷爷可宝贝这些书了。每年端午前后,都会拿到太阳底下晒。小时候她想看,都不让她碰,怕把书损坏了。

    后来她大了,再想看,爷爷却告诉她,她现在还不够大,年纪尚小,心性不定,要更大一些才能看。

    谢明月对爷爷箱子里的书,一直充满好奇。

    可是等到她可以打开箱子的那一刻,她却捂着脸呜呜哭得伤心。

    “我现在,我现在还不够年纪大。我不想现在,已经是年纪大了。”

    当时魏檗拦过她的肩膀,对谢明月说:“对,你现在不大。还不到十八岁,没有成年。虽然你没有了爷爷,可你还有姐姐,不必急着快快长大。等你到十八岁,姐姐把箱子完完整整交给你。”

    所以魏檗把老谢的箱子带回了自己家。

    她打开箱子放樟脑的时候,小心翼翼整理箱子里的书。

    里面并没有任何一本“少儿不宜”的内容。多是一些英文书。魏檗看了一下,是四五十年代美国康奈尔大学出版的农业技术方面的专业书。

    在这些专业的最上面,却放了一本章回体小说——《说岳全传》。

    《说岳全传》最后封页上,有人用毛笔写了八个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墨迹凌乱,墨点四溅,一如人心悲愤。

    魏檗从中窥探到老谢的一二过往。

    她也懂了,老谢为什么不给谢明月看。只有当谢明月年纪足够大,经历了足够多的世事之后,或许她才能平静的接受和面对,连恨都茫然无落处的家族过往。

    向前看,只能尽力奔跑,向前看。

    谢明月如此,李静和其他下岗的驻村农技员们也是如此。

    魏檗到了老花支书家,先完成韩云英的交代,告诉老花支书,镇里纸扎店的钱已经结清。又问老花支书:“花爷爷,静姐呢?”

    老花支书用烟袋锅子指指外间:“搁家呢。”

    虽然他觉悟高,但还忍不住跟魏檗念叨:“你说,这驻村农技员,咋说裁就裁了呢。”

    “唉。”魏檗也满心无奈,只能道:“螺旋上升的时代进程吧。咱只能往前走,往前看。”

    老花年纪大了,精力一日不如一日,他在炕上歪着,“不往前看,能有啥法呢。”

    魏檗辞别老花,去找李静。

    李静正在自己家院子里刨地,见着魏檗,既惊又喜:“魏站长,你咋有时间过来。快坐!”

    边说边扔下锄头,给魏檗搬椅子坐,接着又要洗手倒茶。

    魏檗连忙拦住她:“我又不是外人,你整这个呢。我这次来找你有正事儿。”

    “啥事儿?”

    李静也搬个小马扎,坐在魏檗对面。

    魏檗开门见山,告诉李静,自己在省城上学的时候,知道现在国家政策放开了,很多村里,或者个人,都在办工厂、办企业。

    “那不成了资本家吗?”

    “没有。”魏檗告诉她:“这叫民营经济。总之,现在国家放开了。”

    “俺知道。”李静说:“改革开放说了好几年了。”

    “对,人家大城市,都说了好几年了,咱现在弄都有点晚。”魏檗说:“我从省城回来之后,就注册了一家公司。从种辣椒开始,专门制辣椒种子。”

    李静点点头,她听得懂魏檗做的事。

    只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李静的心热了起来。

    她的双手握在一起,不由自主得搓手、搅动。

    却不敢贸然插话,只是听魏檗往下说。

    “我堂哥他们都不懂技术,村里辣椒种成啥样,有病有虫啥的,都看不出来。单靠我自己,我事情又多,根本顾不过来。所以这个公司注册了,还一直没怎么开始正式运转。之前想让你帮忙,咱农技员平时就够忙的了,也不好开口。”

    “现在你要是有时间,不嫌弃,就来我公司帮忙吧。”

    “魏……”

    李静的热泪顺着面庞流下来。

    她心里热腾腾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魏檗吓了一跳,连忙问:“静姐,你咋了?别这样。”

    “我……”说一个字,眼泪又汹涌而出。

    好一会儿,李静才平复了情绪:“魏站长,你这么想着俺,给俺活干。俺,太谢谢你了。”

    魏檗说:“工资可能要比先前少点,因为公司刚起步。但以后每年都根据在公司里的工作和职务往上涨。”

    李静忙不迭点头:“没啥,少点没啥。”

    魏檗说:“静姐,公司岗位名称跟咱镇上乡里不一样,实际上工作内容差不多。你来了,这个岗位的名字叫技术总监。”

    “啥?”李静不确定的问:“技术……总、总监?”

    “对,日常工作就是给大家伙指导怎么种得好,有病虫害了帮忙想办法。”

    李静闻言松了口气,“这个俺懂。俺平时不就干这个吗,就是换了个名呗。”

    魏檗点点头,跟李静说:“静姐,因为我准备种的面积大,你一个人可能忙不过来。你问问其他农技员,有愿意来的不。再给我找四五个人。他们叫技术主管。到时候都是你的手下。”

    李静心里一下子闪现出七八个人的名字。据她所知,除了孙天成投奔了连襟黄大牙,方成功的哥哥给他想办法转了正,其他的农技员都没有着落。

    特别是那些家里担子重,之前一大家子都靠农技员的那点工资养活的,下岗之后日子更不知道难了多少倍。

    不过魏站长信任我,我也要对得起魏站长的信任。那些人品一般,当农技员的时候就不好好干活的,也不能找来。

    正想着,面前递过来一张纸。

    李静连忙接过来看。

    魏檗说:“咱不能光谈情怀。你看看工资。第一行是总监的工资,你到时候撕下来,别给那些人看。下面的是主管的工资。第一年刚到公司,肯定会比现在当农技员拿得少,以后。”魏檗指着后面的数字跟她说:“好好干,就根据绩效和通胀程度慢慢往上涨。”

    李静把纸条叠叠放自己兜里,跟魏檗说:“魏站长,还什么农技员工资,现在农技员工资是零。人选我肯定给你好好寻!”

    魏檗走了之后,李静把这件事情告诉老花支书。

    老花支书沉默了一会儿,跟李静说:“人家在县里好好的,成立什么什么公司都是为了你们,为了给你们一碗饭吃!你可得好好给人家干,不能丧良心!你寻的那几个人,也不能丧良心。咱镇上的农技员,有几个很不成器的!咱镇上寻不到,你就到外边去寻!”

    李静点点头,说:“爹,俺懂,俺都懂。”

    另一边,魏檗早先因为没拦住农技员们大下岗的郁气一扫而空。二十一世纪最重要的是什么?!人才!这些农技员被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当包袱扔掉,但他们在实际操作中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和技术,同时能吃苦,能俯下身子踏踏实实干活,妥妥的人才!

    自己拦着他们下岗,是讲良心;低价招揽农技员为我所用,是讲利益。

    她骑着自行车,蓦然失笑,自己竟是吃了时代红利的人。嗨,早知如此,顺应时代潮流挣钱发财完事了,跟高昊拧啥呢。

    第88章 学生来村

    ◎学生来村◎

    魏檗自从提交了辞职申请之后, 虽然林磊压着没走程序,但……

    经历了会场发言和“提交申请”这个流程之后,魏檗已经自觉“半离职”, 不再到林磊面前晃悠招眼,在家一待好几天。

    好在村里有了件事儿,以致魏建岭和韩云英没有咂摸出魏檗的“家里蹲”。

    村里的事情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村头新盖的大屋和食堂终于派上了用场, 李烛带着实习的学生们来了!

    学生娃子们一来, 村里马上热闹起来。有些上了年纪的村里老人, 拿他们和当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比,发现, 这些学生娃子怎么这么不老实呢?吃饭挑肥拣瘦,走在路上招猫逗狗。

    当年那些知青……连魏红缨都跟魏檗嘀咕:“咱不能惯着学生, 当年那些知青,可没少挨你爷爷大耳刮子。”

    “你可拉到吧。”魏檗白眼翻到天上去, “跟当年形势能一样吗。当年那些人, 说不定一辈子就待村里了,回城的名额都捏村支书手里,村支书当然能随时随地抖威风。我们现在跟人家,纯纯商务合作,人家就在这儿待半月,吃喝住还都给钱。”

    她跟魏红缨说:“你这里不好,人家明年不来了。有钱的才是大爷。”

    一番话, 说得魏红缨心服口不服。学生来的开销花费早已入了村里的账,来到村里之后, 看见谁家果子好, 哪家瓜甜, 也都花钱买了不少。魏红缨拿着人家的钱,确实跟人家抖不起威风。

    本来想撺掇撺掇大侄女抖威风,自己跟在后面扬扬眉吐吐气,哪知道大侄女反倒把她训了一顿。

    她心里认人家的钱,嘴上依旧小声哼哼:“我就看不上那些学生的轻浮样儿。”

    魏檗当成没听见,她姑从一开始听到村里要接待大学生就烦——这事儿魏俊海早就偷偷告过无数小黑状,上了不知道多少眼药。

    油山西村产学研教学实验基地里,每个学生都背着一个木制的沉沉的标本箱,在田里观察不同辣椒品种的性状,采集标本。

    李烛这次带来了园艺专业的全部二十八名学生,每四名学生一个小组。

    每个小组一名学生负责采集标本。标本箱说是箱,其实是四面通风,一层一层摞起来的大夹子。采集植株后,把一层夹子打开,铺上厚厚的平整的吸水纸,把植株标本平铺在纸上,汁源都在抠抠峮乙乌尔尔气雾儿吧依再在标本上面盖上厚厚的另一层吸水纸,最后压上木框,把植株夹在里面。

    一个标本箱大概有七八层,全部放满标本后,会变得格外沉。

    学生们顶着大太阳,背着标本箱,还要随时在笔记本上记录。

    魏檗冷眼瞧着,一连十多天下来,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没有一个人偷懒耍滑。踏实,能吃苦,完全不像魏红缨说得那样嘛,魏红缨纯纯带着有色眼镜看人。

    更重要的是,这些学生聪明。要知道北山农业大学可是本科,八十年代的本科含金量有多高,太显而易见了。何况现在高考是估分报志愿,由于变数非常大,导致即便是北山农业大学的学生,也有的高考分数超过了当年的清北线。

    聪明、能吃苦、接受系统科学的知识训练。魏檗站在田埂上,摩挲着下巴,驻村农技员们可以当技术管理,但没有搞新品种研发的能力。现在檗杨公司通过和南常农科院合作,代种农科院的新品种,说白了,其实是赚差价的二道贩子中间商。想要真正做大做强,最最核心的,是自己要有自己的研发团队。

    瞧瞧,满田野的潜力股,全是金疙瘩。她很是看中了三五个好苗子。只是她也知道,大家大学毕业,还都是倾向找吃皇粮的工作。这年头,本科大学毕业,跟着私人老板在北山省比社会闲散年轻人搞摇滚还要朋克,还要叛逆。

    只要这一届毕业,能有三五个人愿意来檗杨公司,自己的研发团队就可以慢慢搭建起来。

    要让他们在油山西村,感受到家的温暖!

    学生们干完一天的工作,从田地里三三两两往外走。他们跟魏檗已经很熟悉,见着魏檗,远远和她招手。

    在队伍中间的李烛也看到了魏檗。他年纪和学生们相差不大,几个男生和他勾肩搭背,跟他开玩笑:“李老师,魏站长是不是看上你了。不然怎么天天来看我们干活。”

    李烛面孔和脖子腾得红成一片,训斥道:“别瞎说!”

    “李老师你脸怎么红了?”

    “晒得。”李烛踹了说话男生一脚:“大太阳晒一天,几个不脸红的。”

    学生们嘻嘻哈哈,谁也没把玩笑话放在心上。

    到了田头,见着魏檗笑意盈盈站在田埂上,李烛莫得想起学生的玩笑话。

    她不是到县里上班去了吗?怎么有时间天天到田头上来看学生田野实验?

    李烛走到魏檗身边,想跟魏檗说些什么,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又觉得哪句都不合适。

    还是魏檗先开了口,她问李烛:“后天就是中秋了,我们村准备打些月饼,学生们有什么喜欢的口味,或者有怎么忌口吗?”——务必打造家的温暖,让学生们宾至如归!

    即便毕业的时候挖不到人才,魏檗坏心眼的想,等到他们毕业再过上五六年,迎来国企的大下岗潮,务必让那些毕业分配被分配到国企的学生,第一选择就是“温暖的老家”,油山西村檗杨公司。笑死,农技站裁员她捡漏,这就惦记上国企下岗了。心态转变真快,这就叫时代红利吧小魏(战术后仰)。

    她目光灼灼。李烛垂下眼,移开视线,不敢和她对视。

    他吞吞吐吐道:“我,我回头问问。”

    学生们都是一群快乐的年轻人,中秋节晚上,连五仁月饼都被一抢而光。

    魏檗让食堂的国叔去镇上买了五箱啤酒,给学生搬过去,晚上再炒点好菜。

    国叔自然没有不肯。

    学生们待得时间长了,村里人才开始慢慢觉出学生们的好处。

    觉得他们不如当年下乡的知青小意低伏的村民们咂摸咂摸,怨不得人家招猫逗狗呢,比起当年只身背着铺盖卷下乡的穷光蛋知青,这些学生们,人人手里有钱。

    只要一开始村里听“老”支书魏檗的话,好好跟学生处的,都捞了不少油水和外快。

    别人不说,就说村里的妇女主任韩菲菲,她一早听魏檗的话,缝了好多造型可爱的小香包,有小狗、小老虎、大熊猫,针线活不说差吧,那也是相当一般。刚开始村里人还笑话她,没事儿做这玩意儿干啥。

    结果学生来了,村里人全傻眼了。她做了三四十个,五毛钱一个,全卖出去了!特别是女学生,几乎人人一个,有的一个人买了好几个。

    零散布头做的,只是费点功夫,差不多零成本,一下子挣了二十多块钱!

    村里人这才反应过来,学生们在这里,除了给村里交的吃喝住宿钱,自己也能跟着喝肉汤!

    特别是那个长得清秀的带队的老师,手里更有钱。

    油山西村但凡有村民新出点什么花样小商品,他一准儿买!

    到了后来,村里人见着李烛,别提多亲热了。财神爷谁不爱啊。

    李烛买东西买的,魏檗都看不下去了。薅羊毛也不能老逮一只薅啊。

    她正想抽时间找李烛聊聊呢,万万没想到,中秋节这天晚上,韩云英竟然把李烛叫家来吃饭了?!

    魏檗在厨房里近乎无语:“不是,你叫他来干嘛?”

    “哪是我叫的。”韩云英甩锅:“你小妹叫他来的。”

    一旁被点到的拉风箱烧火的魏汾昂起头:“咱娘说,他来我就能吃上喜糖,娘骗……”

    “你快闭嘴吧!”韩云英一个铁勺敲魏汾脑门。

    魏汾眼泪汪汪,撇撇嘴。

    韩云英拉住魏檗。她可太担心了,有过吕禄来相亲时掀桌子的那一遭,韩云英可太担心魏檗冲出去掀桌子了。

    她连忙跟魏檗解释:“大妮儿,我也就私下想想,嘀咕嘀咕,真的,没想咋的。我看着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在咱这儿过中秋……,我这不是,这不是……”

    “你可拉倒吧。一大帮学生呢,怎么就孤零零了。”

    “学生跟老师哪能玩一起。我跟你说,大妮儿,真是他今天一人在食堂吃饭,我发善心,才叫他家来的。”

    魏檗瞧着韩云英,她忽然觉得,“发疯”真的有用。如果不是自己当初掀桌子撕破脸闹那一场,只怕现在韩云英不是如此拼命解释。

    所以她此时内心倒也没什么愤怒,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娘,你松开手就行,我不会出去掀桌子。”

    韩云英看看魏檗脸色,松开手,也松了口气。

    魏檗有点儿好奇,问韩云英:“我姑跟袁知青都那那样了,妈你还对文化人这么有滤镜?”

    “你姑拍马也赶不上你啊!”韩云英对从前的小姑子,现在潜在的抢儿子“敌人”,没一点儿好气儿,噼里啪啦数落一通魏红缨的错处,魏红缨在她嘴里,别说是个好人,连个人都堪堪。

    “你姑那是强买强卖,人家袁知青根本看不上她,她上赶着往人家身上贴。搁我我也跑。”她踮踮脚,从厨房窗户里悄悄在院子里和魏建岭聊天的李烛,拼命想让大丫头开窍:“人家小李可不一样。我告诉你,我看人最准了,小李到咱家来啊,说话都瞅着你脸色说,生怕惹你不高兴。他心里有你呢。”

    “不见得。”魏檗想起自己和李烛打得数次交道 ,告诉韩云英:“他可能怕我发疯。当然了,他也不是什么良善人,温良恭俭让全是装的。”

    “呸呸呸,什么话。”韩云英没好气呸了几声,带着八百米滤镜“哪有这么说自己的,你多文静的丫头。我看人小李也挺知礼。”

    第89章 中秋夜(上)

    ◎中秋夜(上)◎

    山水镇在北方, 中秋节不吃螃蟹,但一定要有鱼,有石榴。李烛跟着魏建岭到村头食堂, 让大师傅做了条鱼,调了盘猪耳朵。加上韩云英娘几个在厨房了张罗的,八仙桌上摆了满满一大桌子菜。

    魏建岭和韩云英还在院子里, 他们吃饭的八仙桌旁边摆了张上供的小桌子, 摆了一盘石榴, 一盘月饼, 在香炉插上三支香。

    一轮圆月高悬。

    魏洁因为高中课业紧没有回来,魏潭说是工作忙, 也没办法回。家里四口人,加上李烛, 一共五个人。韩云英让李烛不要客气,多吃菜。

    饭桌上聊闲谈。因为魏潭和魏洁都没有能回家, 韩云英看着李烛, 也免不了问起他的父母。

    “你中秋节不回去,家里父母有人陪?”

    李烛垂下眼睫,身世如何,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对韩云英说,“我从小没见过父母,小时候跟着师父,再大点到了孤儿院。”

    “哎呀!”韩云英惊呼一声, 接下来,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只好夹了块鱼肚子上的好肉放到李烛碗里, “可怜见的, 多吃菜。”

    魏檗也吃了一惊。她虽然听魏潭提了一嘴小时候见过李烛偷东西, 知道李烛小时候过得不好,但她以为,魏潭那样的身世,已经够复杂了。没想到,李烛竟然是从小没有父母的孤儿。

    她忍不住看了李烛一眼。

    李烛正好也看向魏檗。不,应该说,他就是像韩云英说得那样,时刻关注魏檗的反应和需求。

    他不知道魏檗对于他是孤儿这件事有什么想法,想了想,虽然有点儿突兀,还是认真解释道:“我从小到大遇到了很多好人,没有沾染什么不良习气,也……不怨社会。”

    此言一出,别说韩云英眉开眼笑,魏檗都让他认真劲儿逗笑了。

    韩云英有给他夹了一筷子肉,“那是,你一看就是好孩子。”然后在桌子底下猛踢魏建岭,踢得魏建岭不明所以,闷声跟着点头。

    说实话,韩云英刚听李烛说自己是孤儿的时候,犹豫了那么一下下。不过这会儿她已经全想过来了。农村之所以不愿意找孤儿,不就是怕家里没帮衬,过日子生计艰难么。

    李烛现在是大学教授,大学教授诶!搁古代那都是翰林。没爹妈,没兄弟姐妹,将来挣得钱,不都给老婆孩子花!一个女婿半个儿,他没自己爹妈,将来不得把我家当自个儿家!

    韩云英乐滋滋的盘算自己的“半个儿”,殊不知,自己家从小养大的“儿子”,也要去当别人的半个儿。

    魏潭对家里说工作忙,回不来,实际上,他在高家尽孝呢。——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事业的一部分,和事业深深绑定在一起。

    高昊家一共有两个孩子,都是姑娘,高秀秀是大姐,下面还有个妹妹叫芳芳,姐妹俩年龄差一两岁。高秀秀成绩好,读得本科,芳芳成绩差一点,读得大专,也已经毕业工作了。

    魏潭跟着高昊进门的时候,姐妹俩正在客厅边看电视边织毛衣,顺带聊各自的男朋友。

    “魏潭!”见着魏潭,秀秀高兴得从沙发上蹦起来,待看到高昊,似乎觉得自己方才表现太过激动,又忽的害起羞,忸怩起来。“你……来家了?”

    高秀秀的小女儿情态,全都落到高昊眼里。他心里忍不住想,真是女大不中留。笑着跟秀秀说:“是我让他来的,中秋节,一起团圆团圆。”

    正说着话,高昊的夫人吴老师厨房出来,“别站在门口说话啊。”

    吴老师招呼魏潭,“快进屋坐,快进屋坐。”

    魏潭接过秀秀递过来的拖鞋,跟在高昊身后,换了鞋子进了屋。

    吴老师虽然招呼他坐下喝茶,可是高昊不坐,他是不敢坐的。即便坐下,也只是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准备随时起来端茶倒水递东西。

    虽然是客,但他哪里能让吴老师倒水。

    魏潭从吴老师手里接过茶壶,先给高昊倒好茶,再给吴老师。吴老师摆摆手,说自己不需要。魏潭便顺势又给高秀秀和高芳芳添上水。尽管他才是渴了一路的人,但最后才给他自己倒。

    他来过高昊家里许多次,从前的身份是老师和学生,现在是顶头上司和秘书,更不敢有丝毫松懈,时时谨慎,刻刻陪着小心。

    高秀秀对高芳芳擎等着魏潭倒水,不说句谢,屁股都不抬一抬有点儿不开心。把放在两人中间的毛线团扔到高芳芳身上。

    “怎么了你?”高芳芳白了高秀秀一眼。

    “往那边去一去!”高秀秀小声嘀咕,“屁股又沉又大,大半个沙发都让你占着,别人怎么坐!”

    “切~”高芳芳从小和高秀秀不对付。

    小时候高秀秀文静、学习好,更招大人喜欢。而她成绩不好,脾气又急又燥,从小常常被人说的一句话是“你看看你姐姐,你看看你”,作为衬托姐姐乖巧听话懂事的对照组。

    等到高考之后,高秀秀考上大学,而高芳芳复读两年,才考上专科,在把读书看得比天大的父母眼里,更是被高秀秀比到泥里去。

    好在终于在谈男朋友的时候扳回一城,扬眉吐气。

    高秀秀看上了农村来的穷学生,而她的男朋友,是北山军区大院子弟,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青梅竹马。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高芳芳把身上的毛线团又扔回去,直接扔到高秀秀身上,屁股依旧不挪窝,表情极为夸张得翻了个白眼。

    高秀秀瞬间涨红脸,咬住下嘴唇,要哭不哭。

    高芳芳从小最烦高秀秀如此作态。

    果然,下一刻,高昊板了脸,训斥高芳芳:“给我有点家教!”

    说完站起来回卧室换衣裳。

    客厅里一时气氛尴尬,魏潭更是如坐针毡。

    好在没多久,吴老师也被高昊叫到卧室,说有事情要谈。

    吴老师走了,魏潭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月亮已经升了起来。透过客厅的大窗户,能清楚看到挂在窗棂的一轮圆月。

    不知道家里怎么过中秋。一家团圆的日子,油山西村的家里,虽然简朴,却一定是开心自在的。而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待在这里。魏潭漫无目的的想,大妹应该在家里,魏洁不一定能回家,还有魏红缨……村里今年大家伙儿都挣了不少钱,不知道大妹有没有再给村里整点儿花活……

    他嘴角噙着一点笑。

    高秀秀挨到他身边,亲昵的问:“魏潭,你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魏潭转过脸,嘴角平了一下,复又弯起更大的弧度,低声跟高秀秀说:“高老师可能要把我们的婚事提上日程了。”

    “真的吗?!”高秀秀音量抬高,引来高芳芳又一阵白眼。

    她现在的心,像小雀儿一样飞上枝头,宽容极了,才不和高芳芳计较。她挽住魏潭胳膊,魏潭有一瞬间僵硬。把高秀秀手臂扒拉下来,看看卧室门,低声说:“让老师看见,不好。”

    高秀秀乖巧的点点头,只是又悄悄伸出手,握住魏潭的手。

    魏潭低下头,再抬头看看卧室门,估摸了一下,两人的手背沙发和身体挡着,从卧室出来,是看不见的。即便看见,牵手,似乎也不太出格。

    他看向高秀秀,不能对她太过冷淡,不能对她的要求拒绝太多,说白了,婚事的砝码,更重的还在高秀秀身上。所以魏潭没有再挣开高秀秀的手,反而反手回握高秀秀。

    秀秀满心爱情的甜蜜,在吴老师从卧室出来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浓度。

    吴老师对魏潭打趣:“下次来家,你可要改口了。你也知道,你高叔有意调回省城。”

    魏潭闻言点点头。高昊这一遭,着实把准了高层的脉,他在县里大刀阔斧进行机构改革甩掉政府财政包袱的举措,通过众多笔杆子的渲染,作为改革的亮点,获得市、省的表彰。据说现在已经当成先进典型报到了最高的地方。

    魏潭作为笔杆子里的骨干人物,全程参与了材料的起草、报送。作为高昊的准女婿,他甚至一路跟着高昊办了不少请托的私事儿。比如陪高昊一起到市里、省里请托、送礼。

    其实,他比吴老师跟早知道高昊的动向。

    高昊可能要从县处级提拔成副厅级,到省里的某个厅担任副厅长。高昊对魏潭许诺,等他回省里的时候,要把魏潭也带到省厅任职。

    魏潭当然想到省里!县里当到一把手,也不过是个县处级,而在省厅,内设处室的处长,就是县处级。

    平台高,升得快。

    他虽然相信高昊不会卸磨杀驴,但毕竟心里不踏实。——跟着提拔的领导提拔,并不是秘书的“特权”,是他身为女婿,才能有的“特权”。

    婚事一天不定,他一天不能安心。

    吴老师对小情侣说:“你爸爸想等回了省城,就让你们俩结婚,也免得刚刚新婚便两地分居。但我想着,哪怕回不了省城,今年年底前你们也把婚事办了,毕竟年纪都不小了。”

    乍一听结婚的事,即便之前心里想象了多少遍,魏潭和高秀秀依旧激动不已,两人脸上,都红彤彤的。

    高昊出来,见着此副景象,也乐呵呵调侃他们。

    只有沙发上的高芳芳狂翻白眼,阴阳怪气鼓掌:“真好,相亲相爱一家人,我是外人呗。”

    正当高昊又板起脸,想训她两句时门铃响了。

    “贺哥!一定是贺哥!”高芳芳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溜烟去开门。

    门外站了个五短身材的小胖子,左手提着一网兜螃蟹,又手提了两瓶茅台酒。

    高芳芳像德胜将军一样吧沈贺领进屋。穷光蛋长得好有什么用,男朋友有钱才是硬道理!

    “小沈,大晚上你怎么有空来。”吴老师接过沈贺手里的东西。

    沈贺笑哈哈的,一点儿也没有魏潭进门时的拘谨,随意坐下,边翻看高芳芳刚刚扔在沙发上织了一半的毛衣,边抬头对忙着给他倒水的吴老师说:“我爸妈让我过来,给叔叔阿姨送一些节礼,毛脚女婿不能不懂礼数。”

    “你这孩子,”吴老师把水递到沈贺手里,跟他说:“你先坐一会儿,有人前几天刚从新疆给我们捎了几个哈密瓜,你拿回去给你爸妈尝尝鲜。”

    沈贺似乎对此很熟稔,他不但没有推辞,反而说:“好啊,姨,你说得我现在都想尝尝了。”

    高昊听了,跟他说:“你还吃呢,我看你又重了。”

    “高叔。”沈贺作出一副苦相:“我从小到大,啥时候轻过啊。”

    高芳芳朝高秀秀得意得昂昂下巴,看见没,什么才叫一家人,贺哥跟我们才是一家人。

    她有看向魏潭,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嫌弃和鄙视,你,靠我们家提携的,还差得远呢!

    魏潭垂下眼。

    高家两个女儿,两个女婿,自己和另一个从天然上差得太远了。要想在高家分量更重,在高昊眼里分量更重,成为他不可取代的女婿,单靠伏低做小,仔细谨慎,怕是不能。

    第90章 中秋夜(下)

    ◎中秋夜(下)◎

    沈贺送完礼, 略坐一坐,没有吃饭,带着吴老师给他爸妈捎去的东西回家去。高芳芳把沈贺送出门, 再进屋时,嘴角连带着身后的小尾巴都

    高高翘起来,直到吃饭, 都嘚啵嘚啵说个不停。

    高芳芳说到兴头上, 揭人专揭短, 问魏潭:“你们要结婚, 准备在哪儿办?你家准备给我姐多少彩礼?”

    高秀秀闻言,脸色不太好看。

    吴老师刚想出言制止高芳芳“胡言乱语”, 高昊却轻轻摇了摇头,不让她说话。越到谈婚论嫁, 越容易显露出一个人的本性。多少人家先前谈的好好的,临了临了, 谈婚论嫁的时候谈崩了。

    他倒要看看魏潭什么表现, 能拿出多少诚意。魏潭现在只是“准女婿”,随时可以变成“前女婿”。

    一时间,饭桌上气氛变得格外微妙。

    魏潭脸色不变,依旧笑着的。“齐大非偶”,能够跨阶层娶贵女的男人,心理素质、脸皮、对自己的狠劲儿,总有一项是一流的, 魏潭三项都出类拔萃。

    他脸上挂着笑,语气不疾不徐, 看似和高芳芳, 实际上话却是对着高昊和吴老师说, “彩礼尽力而为。”

    “切~尽力而为是多少啊?”高芳芳穷追不舍,“怎么,没具体数?”

    魏潭笑意变得真切,他喜欢高芳芳傻愣愣的劲儿。又傻又蠢的人,相处起来格外令人愉悦。如果没有高芳芳穷追不舍,他还要自己费尽心机,把话题自然而平顺的往这边引。

    “我从上班到现在,手里攒了五百块钱。父母都是普通农民,顶天能拿出两千块。我给不了秀秀很多钱,但我能给的,其他人给不了。”魏截下正准备开口嘲讽的高芳芳,从容不迫,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将来有了孩子,可以都跟秀秀姓。”

    什么?

    魏潭语出惊人,不但高秀秀,连高昊都愣了一下。

    高芳芳反应最快,嘲讽道:“你是要入赘我们家吗?”

    “闭嘴!”没等魏潭回答,高昊先摔了筷子,“给我有点儿家教!”

    不得不说,对魏潭这个“离谱”的诚意,高昊心动了。之前他一直在大学里教书,环境比较单纯,对于自有两个女儿这件事,虽然想起来略有遗憾,但总归还能排解。

    到县里任职之后,作为一把手,“百里侯”,县里的土皇帝,不但见识了三教九流各类人等,还被形形色色的人摸着脉“围猎”,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上厕所出来都有人捧着热毛巾等在外面。自己动动心思,几乎样样儿都能满足。这样一来,不能弥补的遗憾就越来越放大,越来越遗憾。

    也有人给他送过女人。长得美的,好生养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他对谈诗谈风花雪月的美女不感兴趣,不过对县酒厂的总经理给他介绍的那个“好生养,包生儿子”的,却动过一点点心思。

    最后虽然没有怎么着,但却不是因为对吴老师有什么情比金坚,海誓山盟的誓言,而是因为高昊对仕途尚有追求,不想因为□□里的这点子事情,一辈子窝在小小的南涿县。

    魏潭虽然毕业之后才跟着高昊,没有经历之前酒厂总经理送高昊女人的事情,但他日日跟着高昊,又惯于探查人心,高昊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表露出来的,一些幽深曲折的心思,都落在了魏潭眼里。

    魏潭因为自己“过继”的身世,对这一刻在男人dna中千年的“姓氏传承”感触更深。自己被舅舅、舅妈收养,改姓魏之后,便成了魏家的儿子,获得了比三个妹妹更多的家庭资源倾泻。

    这还是血缘关系远了一层的。

    魏潭如果把冠姓权让给高秀秀,高秀秀的孩子,可是高昊正儿八经的直系血亲!反正他又不姓魏,更不想姓恶心吧啦亲爹的姓,将来孩子随便姓什么,姓什么对他爹利益最大姓什么!

    魏潭一点儿心里负担没有的。

    高昊虽然心动,却不方便在“家长里短”这些事情上表露太多意见,只好吴老师出头。魏潭这么一说,吴老师将心比心,心理负担老大了,她犹犹豫豫问:“你这孩子……说傻话呢。你爸妈,哪里能同意这种事。我们家,也不是……不是这样的人家!”

    “没有事儿。”魏潭垂下眼,换了一副感怀身世的姿态,给高昊两口子宽心,“我生父很早就去了,我现在的父亲,其实是继父。真论起来,我也不姓魏。我其实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所以我想着,不如将来,都跟秀秀姓。”

    “哎呀,你这……”吴老师和高昊对视一眼。

    高秀秀红了眼眶,在桌子下偷偷握着魏潭的手。

    最后,由高昊定下了事情的调子:“你继父毕竟养了你一场,不能让人太寒心。这样,将来有了孩子,一边一个。”

    魏潭琢磨了一下,如果自己坚持让孩子都跟高秀秀姓,会显得过于贪慕权势,是对养父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效果说不定过犹不及。有时候,适当装出一些“风骨”,不让自己想要讨好的人轻易得到自己的东西,会让自己在他心里分量更重。有时候,人性就是这么“贱”。

    想明白这一节,魏潭便点点头,同意了高昊的方案,顺便不着痕迹拍了高昊马屁。

    高昊心情大好。

    晚饭结束后,又拉着魏潭到了阳台上,“爷俩”对月饮酒,推心置腹谈了大半夜。

    一个女婿半个儿,魏潭之前“准女婿”只是04个儿,现在他让出冠姓权之后,在高昊的心里,他已经是08个儿了。什么女婿,这是我孙子的爹!

    那一边,魏建岭喝了酒,也拉着李烛聊天。

    他问李烛:“你现在有本事了,找过你爹妈没?”

    “没有。”李烛望着一轮明月,“我师父捡到我的时候,我才几天。什么信息都没有,找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小时候还会想,现在大了,也不想了。”

    “什么信息也没,你咋姓的李,跟你师父姓?”

    “是也不是。”李烛说:“我师父自己的姓都是冒的。他说在李子树下捡到的我,索性让我也姓了李。”

    “这样啊……”

    “是啊。”李烛对月敬了一杯,“人生代代无穷已,姓名不过是代号而已,几代之后,谁又记得谁。”

    “话可不能这么说。”魏建岭小声嘀咕:“俺家有家谱,记得俺老祖宗。”

    不过和韩云英已经把李烛当自己女婿不同,魏建岭在北山农业大学附近见过李烛,他虽然觉得自己闺女不错,却也不敢异想天开觉得省城里的文化人会和自己闺女在一起。

    他觉得,自己闺女能在县城里找到个年轻、有工作、家庭条件好的小伙子,自己就可以烧高香了。

    远的,都没谱。

    中秋节之后的第二天,学生们完成了在油山西村的实验任务,李烛带学生回校前,来向魏檗一家告辞。

    魏檗看到李烛装满小玩意儿的背包,忍不住上手掂了掂,“好沉,你是把我们村买空了吗?”

    “对啊。”李烛笑出一口大白牙,“你们村的小玩具,我准备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当礼物,再给她们讲讲油山西村魏檗姐姐的故事,寻找榜样力量。”

    闻言,魏檗想了想自己手头的东西,竟然没有适合给小朋友的玩具或者礼物,她略有懊恼的说:“可惜了,我一时竟没有什么礼物,能让你捎给小朋友们。”

    “已经有了。”李烛依旧笑得灿烂:“我刚刚说了,榜样的精神力量,才是最好的礼物。我在油山西村听了很多你的故事,我会讲给他们听,让他们奋斗、上进,百折不挠。”

    “可不兴说。”魏檗捂住脸:“哪有你说得这样。你随便编排可以,可不许提我名字。故事里的人,绝对不能叫魏檗!”

    ……

    “你瞅,咋样。”韩云英看着李烛和魏檗相谈甚欢,嘀嘀咕咕跟魏建岭说:“我告诉你,准行。”

    魏建岭哼一声:“不是我泼你冷水,准成不了。我跟你说,我最近越想,越觉得,魏潭跟他女朋友,也成不了,人家什么家庭,我们什么家庭。”

    “哼!”韩云英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在,魏建岭的丧气话说完没几天,魏潭就回家了。

    魏潭告诉魏建岭和韩云英,婚事定了,结婚日期想定在阳历12月8日,农历十月十八,是个好日子。让魏建岭和韩云英选个日子订婚。

    “乖乖,还真能成。”魏建岭惊讶得长大嘴巴。

    韩云英得意极了,跟魏建岭说:“儿子的婚事成了,大妮儿的好事也不远了。肯定有能成!”

    有这么大的大喜事,能不显摆显摆吗!

    平日里看见公公婆婆和妯娌烦心,这会儿,韩云英可太想见他们了。

    哈哈哈哈,让你们眼热,让你们嫉妒去吧。魏潭小时候都不想养,他们家养了,大嫂子还阴阳怪气,现在出息了,是我们家养得好!

    韩云英拿起家中的万年历,以“让他爷爷奶奶大娘大爷掌掌眼,选个好日子”的名义,拉着魏建岭往老魏头家去。

    两人出门后,魏潭告诉魏檗,“停薪留职”,鼓励干部职工大下海的文件,国家已经正式印发了,县里一周之内也会出台自己县里的政策。

    高昊如今对魏潭好得很,完完全全当成自己儿子,魏潭跟高昊建议,让县里“停薪留职”的政策比国家的更优厚,比如国家停薪留职后,从第二个月开始,正式不再给停薪留职人员发工资。

    而魏潭建议,给停薪留职人员再继续发一年工资作为“过渡期”,如果下海创业不成功,可以随时选择回单位,给干部职工们吃个“定心丸”,可以免除他们下海创业的后顾之忧,鼓励他们下海创业的积极性。

    高昊想了想,觉得自己马上要走了,到时候财政压力跟自己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知道魏潭是给自己妹妹魏檗谋福利,不过魏潭既然是自己儿子,他妹妹勉强也能和自己算一家人,他妹妹过得好了,也能让魏潭少往家里边分心。

    所以高昊同意了魏潭的提议,南涿县的“停薪留职”政策,比周边所有县的政策都优厚。

    魏潭对魏檗说:“你抽时间回去,提交一下申请。”他又说:“高叔高昊已经确定要到省里去了,教育厅的副厅长。我也会跟着他去省城。有事你尽管找我,哥能办的事情更多。只不过,离得远,县里的事情,你自己还要多考量。”

    “好说。”魏檗笑意盈盈。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个时代的故事注定波澜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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