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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危机(3)
杜凯文目送卡妮和大遣, 直到两人奔跑的身影从视线范围消失,再也看不到,他才转身进了实验室。
他毫不在意地跨过成堆的玻璃瓶渣, 伸手打开灯, 实验室瞬间亮起。
巡逻人闻声赶来, 巴巴地问:【是否需要清理?】
杜凯文环视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漫不经心地说:“把实验室记录调出来,从寒潮前一天到现在的所有记录,我都要过目。”
【筛选对象是谁?】
他一顿, 轻声说:“卡妮。”
巡逻人闷声不响半天,突然问:【你是故意放走她的吗?】
杜凯文却笑了,看着眼前这个纯黑的机器人:“你看我有那个本事吗?”
的确,卡妮和大遣, 两人都瘦的跟竹竿一样, 一个腿短一个脑子笨, 从内心来说, 他根本没指望他们能跑出去, 再说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到哪儿都一样。
他手指迅速翻动,一页一页查着卡妮的实验记录,果然,在巡逻人的扫描记录里, 这儿的库存里少了一瓶量子显影剂。
卡妮认出来了。杜凯文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在那些大遣以为自己不小心打碎的试剂中间,有一瓶由纳米级的量子传感器制成的显影剂,那是杜凯文刻意的安排, 他不能做的太显眼……还好, 卡妮的眼力还算尖。
这些传感器能穿过固态物质并识别其独特的量子特征,无论是找人还是传送消息、了解搜查区域的具体情况, 都可以迅速完成,卡妮如果想找大齐,自然用得到。
只是现如今,中心护卫队被卷进来,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杜凯文陷入沉思,为什么会这样?
“叮——”一道延迟警告的红光亮起,巡逻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眼前,正冷冰冰地直视着他。
“又怎么了?”他皱眉问。
“凯文啊,是我,你过来一下。”却是吴院长的声音,低沉沙哑,语调很重,听上去竟有几分凶恶。
杜凯文顿了一下,神色却瞬间恢复了往常,拖着漫不经心的慵懒调子:“这就来。”
办公楼禁闭室,大齐被铁链锁得死死的,正在浑身颤抖。
这间禁闭室的墙壁是粗糙的混凝土,漆黑冷硬,略带湿气。没有窗户,没有阳光,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霉味。门外偶尔传来脚步声和模糊的谈话声,但这些声音迅速消失在这个封闭空间的深处。房间的每个砖缝都渗出一种压抑的绝望。
大齐喘着粗气,浑身是伤,左腿伤势最重,已经是皮开肉绽,骨头都露在外,他被反锁着手,只能以一个歪斜的角度靠着墙站,因为极度的痛苦疲惫,脑袋耷拉着,看上去非常诡异。
他形销骨立,满脸是血,要是大遣看到哥哥这副非人的模样,估计马上要吓晕过去。
其实吴韦恩关他进来的时候,倒真没想如此折磨他,偏偏是他运气不好,让他被押进来的路上,看到了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巡逻人无意泄露的,当时它正在调与侦查队来往通讯的历史记录,不知为何,一向严谨的机器人好像突然忘了大齐就跟在身后。小小的屏幕上显示出一则发亮的通告,那是一张判刑通知,里面说某军官在南城任务中包藏异兽,触犯了人类的安全与利益。
军官坚称自己无辜,奋力争辩到最后一刻,但背叛军队和人类利益的罪名是这个时代最严重的罪行之一,他直接被判处死刑,为了严厉杜绝治安队与异兽串通,中心护卫队甚至决定将他的尸体投放到钢铁巨兽控制区,以儆效尤,而这个小军官的下场有多惨烈,就可想而知了……从这个角度上看,先死竟然已经是万幸了。
这些信息密集复杂,大齐其实并没有读完,巨兽控制区是个什么地方,他也毫无概念,但他盯着通告上的照片,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
那是一张微笑的脸,穿着笔直的制服,高眉俊目却配上一个扁鼻,下巴上还鼓着两颗痘痘。
是伊登,治安队调遣员一组的下士。二十三天前,他在天灯广场对面的驻点解救出大齐和卡妮,还送了他们一箱子物资。
大齐难以置信:“伊登怎么会背叛治安队?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巡逻人立刻关闭了通讯窗口:【保持肃静,继续前行。】
“南城任务是什么任务?”大齐穷追不舍,巡逻人却装聋作哑,根本不答。大齐紧闭双眼,努力回想,刚才,刚才他瞄到过一个模糊的日期……
9月30日,寒潮结束七天,学院里没有药品和食物,他不顾一切,带着卡妮闯进了驻点。
“……他根本没去南城!”大齐双目迸射出火花,胸腔都在颤动:“他那天睡过头,错过了集合时间——我在驻点的前厅里碰到他,他还帮了我……为什么没有人来问过我?我知道他的行踪,我知道啊!……违反人类利益,这是污蔑!根本就是胡乱定罪!不行,放开我,我要去跟他们说——”
机械臂末端的尖锐合金刺在毫秒级别内迅速伸出,任何常规防护服都可以刺穿,更别提大齐这身普通的学生制服,噗呲一声,沉闷的声响,热血喷溅了整个走廊,机械臂直接刺穿了他的左腿。
大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剧烈的疼痛让他大口大口地倒抽冷气,他浑身颤动,疼得将自己裹成球,满地哀嚎,却也不知是怎么了,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竟然有个傻不愣登的信使,从走廊的拐角慢慢走过来。
巡逻人立刻察觉,转过去将红光对准信使:【目标已擒获,有什么新指令?】
信使:【啊?】
【我要去送信啊。】
它是低阶机器人,只负责设计最短距离传递消息,根本没见过或处理过眼前的景象,甚至不知如何跟其他机器交流,巡逻人这么一逼问,信使直接出了bug,原地摇摆,滋滋作响。
大齐趁着这一秒钟的空隙,奋力将右腿劈过去,巡逻人没有防备,被冷不丁踹倒在地,那通体的合金在地上疯狂摩擦,蹭出一串金色火花,“吱呀”一声,混乱中,巡逻人来不及减速,直直撞上信使,两个机器人相撞,噼里啪啦全是电光花,信使脑袋的位置有个凸出来的信槽,直接被机械臂抠了出来,几张卡片直直甩出,飞到空中。
【到底在干什么?!捡起你的东西!】巡逻人躺在地上,大声斥责。
信使:【哦好……那你要不要把自己先捡起来?】
它试图弯腰捡东西,但身法实在太笨拙,这时才意识到,首先它没有腰,其次它没有手。
想捡,但做不到。
巡逻人气得要发疯,却只能自己先爬起来,就在两个机器人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张卡片从空中慢悠悠飘过,贴着大齐的鼻子落下来,大齐伸手,正好接住。
那是一份给吴院长的报告,敏儿的照片却印在上面,只见她眉目清秀,怯怯地看向镜头。
巡逻人终于用机械臂帮信使抓齐了地上的资料,信使自知闯了大祸,信也不送了,嗷呜一声就调转方向,一溜烟跑了。
巡逻人立刻上前,拽回卡片,重新控制住了大齐。
大齐甚至忘了挣扎。
就在刚刚那瞬间,他捕捉到了一些字眼——“精神控制……确认死亡……策略转移……学生冲突预判,观察卡妮的反应。”
这些词极度刺眼,让他通体冰冷,浑身颤抖。
……一切都是被计划的?吴院长真有这么个卑劣可怖的计划,暗中操控学生,并长期监控卡妮?好一个下作的院长,竟然敢把学生的性命玩弄于股掌?!
他不是秉承了基因高于一切的理念才建校的吗?而他们被招进来,不是为了推动这个城市的基因技术发展的吗?!
笑话……全都是笑话!
大齐坚信多年的纯粹高尚的理想在一瞬间崩塌。他被强烈的情绪冲得几乎要晕倒,却在那个瞬间,脑子里闪过一道光。
不行,我要逃出去,我得去告诉卡妮。
他趁身后巡逻人不注意,想再次飞踢,却不了巡逻人直接预判了他的动作,防御和攻击都在短时间内迅速升级,又一臂伸出去,直接把大齐的手臂也捏的变了形。
大齐再度被擒,这一次,处罚升级,直接被直接扔进了教学楼的刑讯室。
然而,被刑讯的时候,他像头发怒的狮子,问什么都不答,只是怒吼:“我要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嘴角全是血,却什么都问不出来,问就是我要出去。
“奇怪,这人怎么疯了一样,自己找打呢?”一个军官奇怪道。
这人是中心护卫队里最低级的下士,本来只负责看守关押的学生,刑讯这一步是侦查队的职能,怎么也得等到运去了治安队再说,谁知却突然接到通知,要求在十三院内部当场,立刻开始审讯。
下士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眼睛却更加血红的学生,露出一个问号:“我都还没开始问……你这是发什么疯?”
旁边过来检查的军官道:“问出什么来没有,别真是的跟异兽串通了?”
“审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那下士一无所获,百无聊赖:“今天这场紧急行动,到底算个什么事吗。”
检查的军官四处张望一番,才低声说:“闭嘴吧你,你也不想想,就十三院这些学生都是些下等胚子,能成什么气候?必然有别的原因。”
“啊?”下士听得一愣一愣,“有什么原因不能直接说,还得打着给学院镇乱的名号?”
军官摇头:“上面的事,咱们少知道的好,你只负责好好审讯,我去把其他学生先控制起来。”
“好。我这就起咦呜唔……”
那人嘴上多了一条白布,不消一秒钟,双眼一闭,扑通倒在地上。
又是扑通一声,跟他对话的军官也应声到底。
两个瘦弱的学生一前一后,奋力推了刑讯室的门,冲上去:“大齐?”
“哥!!!”大遣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大遣直接尖叫一声,几乎要晕过去,大哭起来:“哥!哥——”
“冷静,大遣,先冷静下来!”卡妮扶起大齐,将他的胳膊小心地靠在自己肩膀上:“不管怎么样,咱们先离开。”
“卡妮……”大齐一张嘴,喉咙里的血就拼了命往上涌,他连气音都发不出来,呜咽低沉的声音支离破碎,语调彻底变形。
卡妮心里觉得不妙,但强迫自己冷静,她不顾一切地拖着大齐往外走,边走边无意识地絮叨:“我找到了显影剂,又花了点时间凿洞,那马达,那马达动力不够……但你别担心,大齐,你别担心,有我在,你会好的。”
大齐整个身体惨败不堪,连一步都挪不动了,可是此地不宜久留,卡妮无助地转向大遣:“能不能把他背起来?”
大遣立刻蹲下,大齐却虚弱地摆手叫停。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双目却直勾勾盯着卡妮,抬起血淋淋的胳膊,一手伸出两指折倒,手掌向内并拢,再向外展开,向内并拢,再向外展开……
卡妮呆住了。
他忍受着断骨一般的剧痛,痛的五官都变形,依然扭着血肉模糊的指头,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个动作。
大遣不解:“哥?卡妮?怎么了,这是什么意思?”
卡妮像被钉在原地,从头到脚都被彻底冻住,动弹不得。
那是她与大齐曾经发明过的简陋的手语,那是上次大齐为了哄她开心时做的手势。
“对不起,快跑。”
“对不起,快跑。”
这是大齐最后要对她说的话。
学院危机(4)
杜凯文正了正神色, 在院长办公室门口站定,他整理好思绪,抬手要敲门, 里面的人却似乎早已知晓, 适时地按下控制键, 厚重的门“咔哒”一下打开了。
他的食指悬在空中, 有瞬间的措手不及,可当他长腿一迈,跨进这间阴暗的办公室的时候, 已经是表情平静,神色自若。
整个房间还是以那幅诡异的末日作品为焦点,吴韦恩闻声转过身来,他整个人陷在桌子后的皮椅里面, 身材松垮坍塌, 表情却颇为阴翳, 不过杜凯文迅速扫了一眼, 发觉他也有几分焦躁。
“杜教务, 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是有什么天大的事,让你连学院的乱子也没空管了?”吴院长居高临下,摆出兴师问罪的态度, 与杜凯文相比,他的表情丰富得多,无论是凶狠的责问还是残酷的处罚, 他的情绪从来都露在外面, 懒得遮掩。
杜凯文欠了欠身子,从容不迫地回答:“我去了实验楼, 放走了卡妮。”
“……你?!”如此过分的坦诚简直出人意料,吴韦恩一时噎住,上下打量起眼前的人,心里倒是突然有几分迟疑了。
眼前的杜凯文西装笔挺,表情冷淡垂首而立,论年纪,他也不过才三十岁,还非常年轻。是了,这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这么多年,他言行举止皆无二心,实在说不出什么破绽……难道之前怀疑他反水,真的是自己多心?
吴韦恩直直地看向杜凯文:“为什么放走她?在天灯广场,我才刚对那帮学生的违规行为大发雷霆,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你竟然在这种时候放人?”
言下之意,就是领导夹菜你转桌,纯属没有眼力见的蠢货。
“卡妮根本跑不远,十三院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杜凯文施施然地回答:“我假意放她,自然是有把握的,之前我故意放置了一些线索,她果然立刻就学会了用显影剂去找大齐的下落……我之前心里有疑问,想接这个机会再测测她,尤其想看看她在那样的情况下到底能走多远,事实证明,她没让我们失望。”
“少年的情情爱爱,蠢得像智障一样,碍眼。”吴韦恩嗤了一下,杜凯文脸色一僵,但没有说话。
“你想万无一失,也得挑个合适的时候,凯文,你向来挺有谋划,怎么在这种时候给我添乱?!眼下中心护卫队都来了,你还做什么测试呢?!他们来的突然,也不知道是不是上面的意思,偏偏学院在他们眼皮底下出了乱子,现在好了,我错过了主动打报告的先机,再去说什么怕也是为时已晚了。”吴韦恩面露难色,觉得棘手。
“不可以,别说。”杜凯文几乎是立刻接过话来,直接点明其中的厉害关系:“我测试卡妮,目的就在于此,这么多年,上面一直要求我们密切观察她,却不能轻举妄动,这指令背后的深意是什么?当然,卡妮的确是院里最聪明的学生,她平时善于掩藏,很少言语,但在刚才的危机时刻,她能抓住最核心的暗示,在最短时间内制作出显影追踪技术,足以验证她的实力……如果这都能做到,那么想必制作金星沙也不在话下。院长,如果您担心毛兰兰的样品不好看,给学院招惹非议,那咱们就利用卡妮再做一瓶——反正比赛已经结束,我们调换她的样品试剂,也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够了,够了!你天天护着这个便宜亲戚,为她东拼西凑,那么烂的作品也敢往天空之城送!我不追究你,你倒是还敢主动提!”
吴韦恩睨了他一眼,烦躁地抓了抓头顶稀疏的头发:“杜凯文,你没长耳朵吗,我现在说的是中心护卫队,是中心护卫队!你搞清楚轻重缓急行不行?我问你怎么把学生闹事的事情上报,你却跟我说你要诱引卡妮重做金星沙……这分明就是两码事!!”
吴韦恩先出暴怒的神色,然而杜凯文的脸色越发平静,嘴唇抿成一条线,慢慢地说:“这是一码事,院长……相信我,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是同一件事。”
吴韦恩:“?”
杜凯文两只胳膊撑着桌子,俯身探来,深邃的眼睛正视吴韦恩,声音格外低沉:“院长,十三院刚刚顺利完成了科研队下派的任务,不应该是皆大欢喜吗?就算有些小小的牢骚,用院里的机器人就足够解决……怎么都算是学院内部事务,报上去倒显得我们无能了。”
吴院长满眼狐疑,嘴角下垂,显得脸色很垮:“这都是废话,现在的事实是,中心护卫队已经来了!”
“那就更不能去找申老板了,”杜凯文直起身,坦然地摊摊手:“放眼整个天空之城,从中心护卫队到科研队,哪个不是掌握在申老板手里?科研队能把金星沙这么重要的一环交给我们做,肯定跟申老板监视卡妮的布局密切相关,至于护卫队,他们要来检查什么,任他们检查就是了,这种关键时刻,我们一定要把握住最重要的任务,千万不能节外生枝啊!”
吴韦恩沉吟片刻,似乎陷入了深思。
的确,申老板这个人,城府深得可怕,又坐拥整个天空之城,手上握着这个世界最强的资源,猜透他的心思,简直比登天还难。
如果猜不透,那是不是也至少把他明面上交下来的任务完成好?至少这样最安全,也最保险。
“整治学院无可厚非,”杜凯文顿了顿,仿佛看穿了吴韦恩心中所想,幽幽地提醒道:“要是因为我们管束不好学生闹出岔子,导致科研队最终判定金星沙不过关,转而报告给申氏集团,那就真不是我们能担得起的后果了……”
他压低了声音,慢条斯理,句句惊心。吴韦恩的嘴角一抽,脸上顿时涌上一股复杂的神情,他似乎回想起了什么经历,而这段经历直接勾起了他的恐惧。
他挣扎半晌,终于叹口气,挥手赶他道:“好,好,你去跟护卫队交接吧,此事我就不出面了。”-
卡妮一愣,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她做过无数个基因实验,成品从未失败过,但她又比任何人都知道失败的滋味,知道什么叫做生命的不可逆,蛋白指标的紊乱失序,以及人之将死的高亢和反常。
大齐要死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也比任何时候都恨自己为何如此清楚。
她怔忡半秒,身后却响起铁靴踏在地上的声响,整齐有力,迅速逼近,不过眨眼间的功夫,长廊尽头的军官竟然已经站到了眼前。
卡妮一惊,猛地抬头看去,这军官身材高大魁梧,像座不可动摇的山峰,他挡住了审讯室唯一的门,而背后长廊上,整个队伍都已经跟上,列队站好。十几个士官把狭窄的走廊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身穿制服,全副武装还配枪。
眼前这军官军装笔挺,勋章肩章闪闪发光,他头发浓密却略显灰白,眼睛狭长,胸前的名牌有繁复的花纹,簇拥着烫金字体:亚瑟·帕克。天空之城,中心护卫队队长。
卡妮:……
服气,一撞就撞了个王者。
在那瞬间,她竟然还认真算了算手上的装备——嗯,一瓶只剩丁点的显影剂,一个快没电的马达,还有一个几乎够不到对方胸膛高度的自己。
……现在这个场面,也不难总结,不过就是“插翅难飞”而已。
亚瑟咧开薄薄的嘴唇,露出一个阴森刻薄的笑容:“这不都在这儿了吗,哪有那么难?”
转身对着身后面色恭敬的士官们训话道:“说什么走丢了人,要花点功夫才能找到?一帮废物!看看,只要用对了饵,还怕猎物不上钩?”
大遣一愣,脱口而出:“你设计引我们来这里?你是故意陷害我们?!”
他难以置信,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今晚变故陡生,环环相扣,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真的不知道该听谁信谁了。
亚瑟凑过来,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他煞白的脸蛋:“怎么说话呢?明明是你们非要凑一桌演一出苦情戏码,我来捧场,倒是把你惹恼了?呵呵,瞧瞧多新鲜,整个护卫队,还没有人敢说我的不是呢。”
卡妮心里一颤,直觉不妙,眼前这人姿态轻松刻薄,有一种毫不在意的藐视和残酷,这是非常危险的信号,说明他根本没把他们几个当人看,好像在逗小猫小狗,逗完就会随意处置掉。
而他身后那十几个身形高大体格强壮的士官,也绝对不是她可以对付的来的……怎么办,眼下这个情况,到底还能怎么办?!
“那么,我听说——”亚瑟拖着调子转过来,故意略过卡妮,目光轻蔑地拂过大齐腿上血淋淋的口子:“你就是跟异核巨蝎串通的叛徒?难怪呢,那帮蠢物久居边境,如今突然回到内城,还疯狂攻击十三院,原来都是你的手笔?来,说说看,我倒好奇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这么个毛崽子下了血本,以身涉险?”
他说的话荒唐刺耳,句句充斥着嘲讽和讥辱,大齐胸腔一震,眼睛瞪得滚圆,简直要扑过来:“你住口,不要含血喷人!”
哗啦——哗!铁链被拽得哗哗作响,大齐一个踉跄,腿上的伤口撕得更大,他痛的想蜷起身子,却连倒都倒不下,整个手臂被禁锢住,亚瑟看着他破破烂烂的身体,放肆地大笑。
“哈哈哈哈,含血喷人?含血喷人的明明是你自己吧?真好笑啊,十三院的学生是真没见过世面,怎么能这么天真?你有喘这两口气的功夫,就赶紧想想临终遗言吧!”
他阴阳怪气,大齐越发愤怒:“没有!根本没有!这都是莫须有的罪名,我没串通异兽——何况你有什么证据?没有证据就乱下结论,跟放屁有什么区别?!”
“……你有没有我不在乎,”亚瑟伸手挡住喷溅过来的血珠,眼神暗下来:“忘了跟你说我护卫队的规矩了——我说你有,你便有。其他的,我不在乎,所以你得闭嘴。”
他上前一个勾拳,直击大齐的肚子,后者吐了半生血,连牙都喷出来了。后面的士官面面相觑,皆是不敢言语。
大齐却笑了。
从伊登背负上背叛罪,到吴韦恩一手遮天的随意指控,再到现在中心护卫队莫名出现,随意伤人定罪……大齐遍体鳞伤,挣扎不得,但比伤痛更强烈的是愤怒,比愤怒更强烈的却是悲哀。
他在心里维持了十年的信任和理想,竟然都是一场空。
十三院原来真的是地狱,不讲道理的,人吃人的地狱。
而它甚至不是唯一的地狱。
“我以前一直相信……这个世界还会好起来,”大齐呕着血,声音变调,他手被反绑,整个人还是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站着,他扯出一个颓唐的笑容,往常那双闪着激情光芒的眼睛,终于暗淡了下去。
“原来是我错了,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从学院到治安队,再到堂堂中心护卫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丘之貉,阴沟里的蛆……说白了都是些下作手段,见不得人而已!!!”
“你说什么?”亚瑟被激怒了,咔嚓一下,掏出了腰间的能量枪,“再给老子说一遍试试?!”
“卡妮,卡妮!你快阻止我哥!别让他再说了——再说下去要闯大祸!”大谴慌忙去拉卡妮的衣角,“快想办法救他,快想办法救他!”
卡妮却不动,直直地看着大齐。
还能有什么办法?她从闯进这里时就在想办法,但每一分钟的进展都让她更加绝望。
她理应上前扶住大齐,她理应阻止他的,但是不知为何,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从大齐进入十三院来,她就一直在劝阻他,劝他不要出头冒进,劝他不要意气用事,劝他别对未来抱有太高和太美好的期望,劝他放一放那些不切实际的热烈理想。
她的眼泪突然飙出来,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流下。
这一次,她不劝了,就让他说个痛快。
大不了,她陪着他就是了。
亚瑟举起枪,抬手要顶住大齐的脑袋的时候,却发现眼前多了个人。
“哦?又钻出来一个,还真令人感动啊?”亚瑟终于把眼神聚焦到这个瘦弱矮小的女生身上,仿佛才刚刚注意到她,轻蔑地说,“想陪着你的小男朋友一起牺牲?以为自己很神圣很伟大?呵呵,俗套!寒碜!十三院真是做什么都这么拿不出手。”
“不过也对,”他想到什么,嗤笑一声,“吴院长领导的地方,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玩意?这样吧,今天我给你好好上一课,教教你什么叫做排场。”
他转过身对着刚刚那个负责清点人数的士官说:“把其他学生都押过来,有好戏大家一块看呗。”
他……他要干什么?
不一会儿,b区休息区的学生都被陆续押了过来——渡夏,星枫,毛兰兰,还有好多熟悉的面孔被押送着,慢吞吞踏过走廊,整个空间被塞满,他们在抽泣或□□,表情恐惧,脚步惶惑,与铁靴踏在地上的整齐震动截然不同。
卡妮脑中嗡嗡作响,亚瑟却很满意,转过来看她:“你想挡住你男朋友,那你挡得住这些人吗?哦,还是说……不然就都给你们陪葬比较好啊?”
“什么?我不要死啊阿啊——!”渡夏倒吸一口气,尖叫一声,差点晕倒在地,还好星枫在最后一刻搂住了她。他往这边看过来,也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卡妮?到底怎么了?我们会死吗?”
“卡妮,卡妮!救救我们吧呜呜呜……”
……杀人诛心,亚瑟这个人,真的是魔鬼!
卡妮的脸色变得极度难看,亚瑟斜着眼睛观察她,枪在手里转得飞快,让人眼花:“怎么样啊小学生?想清楚没有,现在我允许你再选一次,这已经是宽限了哦,识相的就别浪费我的时间。”
卡妮被完全压制,只能乖乖求饶:“别杀我们。”
亚瑟好整以暇:“哈哈哈哈,十三院的学生不值钱,我想杀几个便杀几个。凭什么不能杀?”
卡妮颤抖地说:“我们……我们还有用处。”
“可笑!自不量力,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用处?”亚瑟刻意把下巴往这边挪了一点,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态度,“凭你们平时做的这点小实验,就以为自己才华出众,无可取代了?内城有多少人死在实验台上也做不出什么有用东西,你们这帮半大点的小子以为自己是谁?能做的出什么好东西?别做梦了,醒醒吧!”
“我能做出金星沙……我做的出来。”
亚瑟顿住,慢慢将目光落到卡妮身上。
他们眼光对上的刹那,卡妮突然明白了。
——他就是在等这一句话,一直在等这句话。
她来不及思考,紧接着脱口而出:“但是我需要大齐的帮忙!还有大谴,还有他们所有人,所有人……”卡妮胡乱指了一圈外面瑟瑟发抖的学生,“一个都不能少!这是我的条件。”
无论什么时代,利益才是最大的诱惑,金星沙是他们能接触到的最难、最高级的基因武器,也是科研队目前无法攻克的难题,她说她能做出来,比自证清白有用的多,而从亚瑟稍显怔忡的表情来看,他明显是动心了。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连中心护卫队都要介入学院,介入金星沙这个比赛?这一点卡妮现在无暇去想,亚瑟在思考,在衡量,可惜大齐却没有领会卡妮的意图。
——当然,以后如果有机会,他会对卡妮说,其实他懂她。
他懂卡妮,在卡妮的心里,万事万物,活着最大,不管出了什么乱子,她总要想办法活下来。
大齐也许是认同的,但又不完全认同。
相比起活着,他更在乎自己的清白,理想,还有本来打算好要奋斗一生的事业……可是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了。
他执拗地打断卡妮,开口道:“不用说那些。我就是没有串通,与金星沙有什么关系?”
众人震惊,连毛兰兰都抱起胳膊,翻了个白眼,嘀咕出一句:“你闭麦行不行?”
卡妮转身,悲哀地看着大齐。
还好,杜凯文气喘吁吁地赶到,打破了眼前的僵局,众人听到一声小跑声响,只见他难得地喘着粗气,连精致的黑色西装都折出了褶皱。
他连忙走上前打招呼:“沃克指挥官,您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来的是侦查队,接待略有怠慢,实在抱歉。”
亚瑟斜睨一眼,冷哼一声:“怎么,中心护卫队来十三院,还要提前跟你打报告不成?侦查队又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治安队的附属分队而已,凭那两个废物点心能查得清什么,就他们也敢跟我护卫队相提并论?”
这话虽狂妄,倒还真不是夸大其词,内城住的是下等公民,治安队和侦查队的配备已经足够,而护卫队服务于天空之城的贵族,拥有更加强大的武装力量,无论实力还是装备,都跟治安队和侦查队有着天壤之别。
“是是,那是自然不能比的。”杜凯文点头哈腰,态度毕恭毕敬,“只是吴院长确实联系了侦查队的人来查清,应该不一会儿就到了,我怕耽误了指挥官的要务。”
亚瑟不耐烦地说:“什么要务不要务,少在那儿放屁,既然此事涉及到串通异兽,那就是违反了人类利益,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你也不用等什么侦查队了,这个任务已经从治安队的管辖范围升级到我手上了,也不妨告诉你,我来自然是拿了指令来的,怎么,教务长还有什么疑问?”
杜凯文瞳孔一缩。
他脑中快速闪回半小时前跟吴韦恩的密谈,那时候,他明明劝吴韦恩不要将此事报告给天空之城,吴韦恩答应的好好的,怎么,难道他他一走,他转头就将此事升级了?
难道他表面上卸下了心防,其实根本不信任自己!?
可是……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杜凯文自问毫无破绽,如果不是他,那又会是谁,难道十三院,还有别的眼线……?
杜凯文猛然抬眼,在长廊尽头那群惶惑的学生身上来回打量,亚瑟看着他的样子,戏谑地笑了:“教务长,你也上当了吧?别猜了,就是你的好院长——吴韦恩看上去只是个马屁精,对院里的事务不管不问,其实心思深着呢,你跟他玩,你还嫩了点——当初他能当上院长,不也是费了好些手段吗?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在学院跟小孩儿呆久了,你也变傻了不成?”
好家伙,今天大家忙得团团转,而这个私惩了学生、调遣了中心护卫队还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吴韦恩,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却根本没有露面。
“啧啧,你们这个学院啊,还真的是烂透了,今天我就大发慈悲,帮你清理一下吧。”亚瑟说着,举起枪对上大齐。
大齐眼睛正视着黑黝黝的枪口,却突然平静下来,毫无惧意。
“我就是没有串通,我没有犯罪,所有这些污蔑,我都不认,死都不认!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想要让学院更好,我想要公平,想要一个更好的学院,我有什么错?”
他似乎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高挑挺拔的模样,双目炯炯有神,眼睛里跳跃着热情的火光。
“我从来不怕过苦日子,不怕熬不住,但十三院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都说基因高于一切,那它高于尊严吗,高于理想吗?如果真是这样,就算做出再强大的基因武器又能怎么样——你笼络的了军队,笼络不了人心!阴谋,算计,扭曲的人性,消失的公平……若连这些都可以抛弃,那这个世界就是彻底没救了,再多的武器,研究,都阻挡不了末日,再多的挣扎,都只有穷途末路而已!”
他的脸上沾满血污,脸色青灰,他的腿彻底废了,手臂被绑,整个人破败不堪,但那一刻,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战士,勇士,英雄,他的身上有寒潮无法熄灭的热情,并迸发出极大的能量,这能量聚成火焰,在十三院冰冻破败的地面上猛然窜起,炽热燃烧。
这样冰冷无情的学院,竟能养出这样执着又纯粹的人。
这样的人,别说在末世,在过往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是英雄。
“你们给我们规定了人生,但我有我想过的人生,在我的人生里,如果连理想都无法实现,甚至无法向着它前进半分……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慷慨陈词,情绪饱满激昂,众人皆受触动,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胸腔,让他们心潮澎湃起伏,甚至热泪盈眶。
然而,却突然有一声不合时宜的尖锐冷笑,如冷水浇下,把众人浇得惊醒,拽回现实。
“你没错……呵,你当然没错!”亚瑟咧开嘴笑,甚至还抬手,敷衍地鼓了两下手掌,动作充满讥讽:“情真意切,就是有点过了,算了,这些梦你留着下辈子继续做,现在我确实不耐烦了——”他举起了枪。
杜凯文却突然站出来用手示意阻止。亚瑟饶有兴致:“哦?杜教务,怎么,现在不装缩头乌龟,要公然袒护自己的学生了?”
却听他冷静地说:“学院的事情,还会该学院自己解决,就不劳您费心了。”
他的眼睛掩在镜片后面,完全看不清,卡妮心里一惊,杜凯文却已经调出了控制器,巡逻人和猎杀者寻声而来,从人群中穿过,缓缓行至眼前。
“那就快点吧教务长,这狗血剧演到现在,真扫人兴致。”亚瑟冷冷地说。
“杜教务——”
“闭嘴!”杜凯文语调冰冷,推开卡妮,朝着大齐血淋淋的腿直接踹了一脚。
大齐整个脸完全变形,已经疼的叫不出声音,粗重的汗水沾着血流到下颌角,滴滴落下。
背后的猎杀者上前一步,激光枪从侧边弹出,冰冷的洞口正对着大齐的额头。
卡妮被推到墙角,只觉血液直冲头颅,四肢百骸却如坠入冻河,全身上下所有毛孔都被封死,甚至无法呼吸。
——猎杀者。
他们从未见过猎杀者的样貌,无他,因为这是一款最冷酷的杀戮机器人,由于分不清异兽和学生,一旦开战,所有学生都得紧急避难,不然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面对猎杀者。比起杀戮者,它更像一只金属壳,身高约一米半,外壳由白色合金材料制成,它本是学院最高智能化的攻击防御型机器人,无论机动性、速度和杀伤力都是最顶级,它本是专为维护学院安全和抵御外部入侵而设计的,但此时,那灰白色机器与他们对立而站,气氛如同雪崩的前一秒,安静却压抑,死亡的气息压的人无法呼吸。
猎杀者缓缓举起手臂,大齐盯着它的枪口,眼神坚定不移。
那是一双从来都神采奕奕的眼睛,里面装着罕见的真诚热情,理想信仰,还有为了这些而孤注一掷的勇气。
人为了什么而活,他们至今都未参透,但人可以为了什么而死,今天他们都知道了。
一道射线穿过,大齐双目呆滞,死在所有学生的面前。
身边尖叫声响起,哭天抢地的□□和撞击此起彼伏,一时间场面极度混乱,连护卫队都急忙出动,维持秩序,卡妮却仿佛置身事外,跟眼前一切隔了一道水墙。
红光只有尖尖一束,但从此之后的余生里,她再也看不清红色。
时间静止,卡妮周身凝固,失去意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否浑身颤抖,也不记得是否听见大遣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耳边为何吵闹,嗡嗡作响,她看不清,听不见,甚至分不出来身在何处……
周围的学生疯狂尖叫,有人当场吓晕,有人疯狂挣扎想跑,却被亚瑟手下训练有素的军官轻松制服,卡妮从墙角茫然爬起,正要往前,却在这时,一只柔软的手伸过来,将她的手指勾住,轻轻点了一下。
烟雾突然炸开,巡逻人尖锐而干枯的警报响起,罕见地伴随着刺耳的、漫长的警铃。
【检测到前所未有的特大进攻,已辨别的物种有钢铁巨兽,进攻强度为最高级,防御难度极大。】
【所有人立刻疏散,走廊开启烟雾弹,再说一遍,所有人立刻疏散,猎杀者出动,请全体学生回到休息区。】
“什么鬼东西?!”亚瑟难以置信,对着空气大喊:“中心护卫队还在这呢——你开什么烟雾弹!?有病?!”
但巡逻人检测到危险,只会遵循已输入好的指令行事,烟雾弹从长廊的各个角落发射,学生们纷纷扑倒在地捂住口鼻,反而是护卫队的军官有些措手不及,显然是没有见过这种敌方还没到、先把自己人弄晕的套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该死——怎么会有钢铁巨兽?!老子昨天才从钢铁巨兽控制区回来,它们都乖乖待着呢,我信你个鬼?这是放什么屁?我呸!!”
他的愤怒加重了其他士官的惊慌,其实这并不利用防护,破口大骂了几句后,他已经吸进不少烟雾,这才反应过来,迅速掩护,并恶声恶气地命令道:“留四个人看住他们,剩下人,跟我走!”
卡妮被那个手指勾着离场前,最后能想起来的一件事,就是紧紧抓住了大谴的胳膊,将他一起拉走。
学院危机(5)
那些士官使惯了高等武器, 面对这莫名其妙的烟雾,皆是毫无防备,他们忘了十三院毕竟是个生物学院, 制造麻痹人的毒气还是一把好手, 一时间场面混乱, 所有人咳成一团。
“蠢货——闪开!”亚瑟迈过大齐的尸体, 不耐烦地把那些无所适从的士官拨开,大踏步回到刑讯室门口:“带上卡妮——喂,人呢?她人呢?!!”
他高声尖叫, 愤怒异常,杜凯文一边咳着一边探头进来看,却见刑讯室空空荡荡,那些士官不仅要勉力支撑, 还得钳制几十个学生, 走廊拥挤, 更是吃力慌乱……所以, 谁也没注意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大齐躺在地上, 血液从身体流出,地面晕染成大片红色,亚瑟环顾四周,方寸大的刑讯室, 窄小密闭,到处淌着血水如同闹鬼……是谁,谁敢在他的眼皮底下把卡妮带走?!
“……我操!!!” 亚瑟的骂声冲天响起, “吴韦恩!今晚这些破事, 你最好给老子一个交代!!”
他不会知道,此时的卡妮已经穿过天灯广场, 离开了十三院。
就在五分钟前,一双柔软的手伸过来拉住她,那时她被杜凯文推到墙角,目光呆滞,于迷雾中只看出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右手中指指节处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有什么记忆被连在了一起,但她脑子浑浑噩噩,没做出反应,于是那手又用力捏了两下,是一种温和的催促和提醒。
卡妮全凭本能,把已经哭死的大遣捞过来,于是三个人一前两后,趁乱隐身于慌乱和烟雾。
她想回头再看大齐一眼,但刑讯室已经埋在雾气后,什么也看不清了。
大齐永远留在了那里。
海珏带着卡妮和大遣迅速离开教学楼,急速穿过分区间的层层枷锁,路上甚至没遇到一个巡逻机器人。他们马不停蹄,跨过天灯广场,从治安队驻点后面绕过,直接进入了内城的定点保护区。
他们就这样出了十三院。
人类的定点保护区总共五个,内城在中,东西南北四城分别环绕。这十年来,卡妮和大遣从未离开过学院,完全不认得外面的景象,但海珏带着他们一路穿行自如,看上去轻车熟路。
卡妮茫然抬头,内城上方有一层高耸的保护圈,那是跟十三院类似的防护壁,但强度高得多,正在夜晚发出耀眼的光芒,可是光芒之下,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却是暗淡荒芜的废墟——大楼虽高耸,但许多已严重损坏,街道两旁布满废弃的车辆和机器残骸,负责压缩废弃物的机器人在履带上缓缓前行,高科技和废弃景象混杂在一起,空气里都是汽油和青霉的味道。
海珏带着他们穿过内城,直接来到出口,这里有出入境的例行排查,闸口窄小,搭着黑压压的布帘,每一道布帘后都架着能量枪,治安队在内城有绝对控制权,他们定点巡逻,发现任何可疑人员都可以随时击毙。
卡妮颤声道:“别走了,我们过不了闸口的。”
他们从十三院逃出来,连正式的身份都没有了,如何能通过保护区的筛查?但海珏却从容地说:“放心,跟我来。”
她一路走向闸口,出示了一个闪亮亮的小东西,似乎是什么身份证明,闸口的士官撇了三人一眼,竟然放行。
卡妮没看清,也无暇多问了,此时她头发凌乱,满脸血污,跟着海珏跌跌撞撞,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只觉得脚步虚浮,灵魂撕裂出一半浮到上空,俯瞰这荒唐的人间。
——这人间,它竟然还在。
她有很多话想说,却连嘴唇都在颤抖,胸腔剧烈疼痛,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们一路都很顺利,海珏的表情却越发戒备,丝毫不松懈,连片刻都不逗留,三人越走越偏,出了保护区,来到边缘地带,这里荒地一片,既不是矿厂也不是农田,脚下是黏糊糊的混合物,长满芦苇和灌木,眼前根本没有路,土坡上倒是有半架飞机残骸,放眼望去一片破败荒芜。
正因没有人烟,倒成了治安队巡逻相对松懈的地方,海珏带着卡妮和大谴在密集的枯草中奋力穿行,一路磕磕绊绊,腿上被划伤无数,他们的脚步声匆忙紊乱,踩破暗夜伪装的宁静,半小时后,总算出了这片巨大的灌木,眼前出现了一个轨道车站一样的地方,但很明显是废弃了,前方根本没有道路。
车站静悄悄,海珏焦躁起来,不停查看通讯设备,像是在等人来接应,而那人显然是迟到了。
“……这是哪里?你又是谁?”大遣疲惫地说,他已经哭不出声了,但眼眶通红,精神紧绷,随时濒临崩溃。
他的制服上沾满血迹,冷风一刮就浑身颤栗,脸却滚烫,看上去是在发烧,也对,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度恐怖的校园血案,失去了自己的血亲和唯一的依靠,然而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海珏伸手将卡妮和大谴两人拢到自己身侧,用自己的灰绒大衣给他们保暖。
她开口道:“我叫海珏,卡妮知道的,我们以前见过一次,我是个自由研究员,今天只是误打误撞,顺手相救……估计你们现在也没心情听。”海珏看着眼前两个人,一个面如死灰,一个抽抽搭搭,她无奈地一笑:“先跟我走吧,这里不能久留,咱们还得继续转移,去到安全的地方。”
大遣突然执拗起来:“都进保护区了还要转移到哪?我不想走了。”
“抱歉,我现在不能解释太多,接应的人没出现,可能是出了变故,但无论如何你们得跟我走,保护区随时有可能变天,我们不能留在这儿。”
“保护区还能变什么天?还能比十三院更严重?”大遣不知道在跟什么较劲,突然变得顽固不化,冲撞无理:“我不跟你了,你不要管我,我自己走。”
海珏着急:“你要去哪儿?”
大遣抬高了嗓音,生硬地叫:“我要回去!我要去找我哥!”
“大遣,咱们还是听教授的话吧,”卡妮轻轻拉住他说:“学院暂时是回不去了,等我们安顿好,再想办法——”
她想帮海珏劝他几句,谁知这话却引爆了大遣的情绪,他猛地转过头,双目血红,表情狰狞,指着血淋淋的手对着卡妮的鼻尖,怒道:“我哥是为了保护你才死的!你又在做什么?这么多年你就知道逃,论起跑路,整个十三院谁有你跑得快?你现在动作倒是快了,刚才我让你拦住我哥的时候,你干嘛去了?啊?!”
他罕见地强硬起来,甚至推了一下卡妮的肩膀,卡妮的脸色从惨白转成青灰,寒风刮起好几缕头发,甩到她血泪交错的脸上,更显乱七八糟。
海珏上前半步,侧身挡住卡妮,直视大遣的眼睛,开口温和有力:“大遣,如果我理解的不错,你哥哥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们能安全逃离,不受牵连,你们做到了,不是吗?你现在不仅不走,还想回去找他,是想让他死了都不能安心吗?”
大遣噎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卡妮抱着头,表情痛苦,“中心护卫队为什么要来杀大齐?”
大谴看着卡妮,她的眼神晦暗不明,远处的幽光让她整张脸上闪着色调不均的蓝紫,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恨意,怒道:“还不都是因为你!”
一束黄光突然从地下刺上来,忽闪忽闪,这片区域突然亮起,海珏惊喜地转头,一辆破旧的轨道车吭哧吭哧,正从地下的道路开上来……原来这车站没有废弃,而是通往地底下!
卡妮愣愣地看着这隐蔽的入口,车身很长,好一会儿才完全开到地表,两节车厢几乎是破铜烂铁,转起弯来却无比灵活,当最后一声倒气声停的时候,车头正好在他们面前停下,刮起一阵汽油味的风,灌木碎枝卷着尘土一起袭来。
“教授,我来了!您久等了吗?”
驾车的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身手敏捷地跳下来,他一拉开车门,一股浓烈的气味就扑面而来,那似乎是煅烧后的牛骨灰的味道,刺鼻难闻,大遣整个人都要晕过去了。
这小伙子瘦骨嶙峋,四肢瘦长,长得有些比例失调了,怎么看怎么怪异,但海珏看到他,立刻松了一口气:“小海!”
小海脱帽致意:“对不起,比预计时间晚了十分钟,车出故障了,我刚修好。”他的声音清亮年轻,应该跟他们差不多年纪。
“没事,来了就好。”教授拍拍他肩膀,又转身对卡妮和大遣说:“时间紧迫,我们得赶紧上车。”
小海高兴地点头附和:“对,是该赶紧上车,谁知道治安队什么时候来抓你们呀?”
话音刚落,遥远的身后就响起了警鸣,来自他们刚刚通过的闸口方向,滴滴滴三声长响刺破长空,紧接着,装甲车轰隆隆的声音随即响起,脚下的土地都似乎微微震颤。
小海很得意:“你看!我说对了吧?挑战说来就来,还愣着干嘛,快上车啊!”他用力推了一把还在发呆的卡妮和大遣,把两人硬塞进去,然后跳上窗户直接猛地挂挡,一脚油门踩到底:“开动——坐稳了!”
破车发出凄厉的抗议,一个势头猛地向前冲去,把三人都猛地摔到靠背上。
卡妮回头,刚才那个方向的地平线上,竟然已经看得见三辆装甲车,往这里追击过来,她难以置信:“他们是在追我们吗?”
“那不然呢?!”小海大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滑稽,他拿出一张刚刚发出的电讯报甩到后面,“看这个!这是城里刚接到的危险人物评级报告,说十三院的学生卡妮和大遣被列为高危人群,携带危险级别最高的未知病毒,传染性极强,可引发大规模感染,他们已经要求治安队全城戒严啦!”
大遣终于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的头像印在那张黑白电讯报上面,一下子慌了:“什么?这不可能!我们根本没携带病毒啊!”
小海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嗐,我才不怕呢,咱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高危病毒,你们这样的,不算稀罕!”
卡妮:……?
“可是我真的没有病毒啊!”大遣整个人都僵了:“我们,我们到底要去哪啊?”
背后的装甲车似乎被芦苇丛绊住,迟疑了一下。小海猛打方向盘,一个油门下去,在尖锐的轮胎摩擦声中调了个直直的四十五度角,朝着一个地势很低的洞口猛冲而下,从地面彻底消失,看不见了。
卡妮差点被甩飞,惊恐无比,海珏伸手把她抓回来,连着大遣一起塞到后面座位上绑好安全带,然后温柔地嘱咐:“小海,加速。”
“好勒!”
又是一脚油门,车厢眼看就要断成两节,轰隆声震耳欲聋,空气中都是难闻的气味,而小海七拐八绕,却往越来越深的地下行驶而去。
“他们不会追过来了。”在越来越冰冷的夜风中,海珏说:“因为我们要去地下窟。”
“……地下窟?!”-
“地下窟?!”
于此同时,三辆装甲车停在灌木丛边,坐在里面的几个年轻人穿着治安队的制服,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会跟丢了啊,废物,眼看就要拦上了你特么减什么速?”
“废话!你没听见爆胎的声音?我就是想加速也没那本事了啊!”
“就这点破草枝子都能把轮胎扎破?我看你就根本没检修!”
“别吵吵——现在还追不追了啊?人都进了地下窟了……不是,他们就这么想不开啊?真进去了啊?那可是地下窟啊!!”
大家七嘴八舌一阵,突然安静下来,众人看向坐在最左边的士官,似乎在等待他发话,那人剃着标准的平头,胸膛厚实,肩上别着徽章,是这群年轻人里官衔最大的。
那士官抿了抿嘴,开口道:“原路返回,就说没发现目标。”
“这不好吧?”有人迟疑。
“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如实报告说跟丢了,并且指认是在地下窟入口处跟丢的,口供笔录都行,我绝不阻拦。”那人冷冷道:“治安队一贯的策略都是在哪儿跟丢就重新去哪儿捡起来继续追踪,到时候你带上几个兄弟一起去地下窟找,我也不会阻拦。”
对方立刻闭了嘴。
没有人想去地下窟,那种地方全是变异的基因和病毒,死都罢了,但连个体面的全尸都留不住,万一死不成,被感染什么病毒,变成了异兽怪物,又该怎么办?
“我不想进地下窟,我不怕死,但怕生不如死。”那个士官面色幽暗,声音低沉,眼圈黑得好像一个星期没有睡觉,“我们只是执行追捕令,但他们却直接闯进地下窟,这跟我们无关。”
他转头,对开车的人说:“掉头,返回驻点。”
“……是!”-
根据卡妮和大遣对这个世界浅薄的认知,定点保护区里住着下等公民,他们里有废墟里的矿工、种不出庄稼的贫农,普通商人和所有其他务工人种。虽然生存条件恶劣,长期先在贫困和机械事故中,但至少外围有治安队驻守,能保证最基础的人身安全。
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世界还有地下窟,这个词只在历史书上出现过,是某段时期地面生态持续恶化之后人类想出来的居住迁移的解决方案。
有一段时间,人类确实大肆兴建了几个大型地下窟并投入使用,但后面很快遭到异兽攻击,地下窟缺少与地面的联系,又没有武装力量的保护,自然是与其他地面城市一起,早早湮灭成了钢铁废墟。
“是的,”海珏点头,“地下窟还在使用,保护区的人以为里面只有异兽在游荡,其实不然,还有很多普通人在那儿居住生活,繁衍生息。”
卡妮很难想象。
“教授,你说得太好听啦,”小海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插话,转头对卡妮和大遣说,“其实就是个贫民窟而已啦,我们穷得连保护区都进不去,更没身份证明,一旦到地面,都会立刻被治安队抓捕消灭的。”
他转头的角度非常大,显得诡异,欢乐的声音被冷风吹开,空旷又遥远,车载着他们直直驶入黑暗。
渐渐的,眼前亮起来,卡妮抬眼看去,这是一座由废弃的地铁隧道、旧排水管道和工厂组成的庞大的地下网络,其破碎和陈旧的程度简直难以想象:“这里就是地下窟?”
贫穷不可怕,陈旧、废弃、生存艰难……这些也都不是最可怕的,卡妮最不能理解的是,若是异兽横行,人类如何在这片区域生存下去?
小海刹车,欢快地吹起口哨,看他们下了车,他两指并拢在额前一点:“教授,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还有我能不能问一下……那个,石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大大咧咧性情豪爽,一路都在说笑,此时脸上竟然爬上一丝赧然的红。
海珏又拍拍他:“快了,她之前联系过我,说已经在回程路上了。”
“是吗?那太好了!晚安,教授,晚安——十三院的小朋友们!欢迎你们来到真实的世界——这里的生活可精彩了,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卡妮:……
小海招招手,又迅速爬上车,破车吭哧吭哧开得却贼快,瞬间就又消失在黑暗中。
“小海说话就是那个样子的,你们别介意。”海珏温和地说。
讲真,卡妮和大谴已经分不出精力来介意了,两人都受了伤,陷在极度的恐惧伤心里,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他们只是浑浑噩噩下了车,跟着海珏走进一家看上去像是废弃工厂的地方。
海珏用钥匙打开铁索门,绕过前厅进到后院,这里有三间脏乱破旧的石板房。
卡妮看着海珏的背影:“教授,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异核巨蝎是怎么回事,钢铁异兽又是什么东西,大齐不过是抱怨比赛不公,怎么就被扣上串通异兽的罪名,这么生硬虚假的指控,却突然连护卫队都出动过来,最后闹成这样的混乱局面?
金星沙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到底为什么如此重要?
而她,她又在这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自始至终,她甚至连完整的金星沙样品都没做出来,为何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海教授看着卡妮,表情怜爱温和,开口安抚道:“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听我的,现在是睡觉时间了,你们先休息,无论什么,明天再说,先在你们安全了。”
她把房间的钥匙分给两人,大遣仿佛梦游一样,整个人陷入恍惚,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转身进去就关上了门,海珏又把卡妮送到最里面的门口。
“先好好睡一觉吧,卡妮。”海珏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说,“今天发生太多事了,但相信我,以后的事情还会更多,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清空大脑,把这一晚上睡过去。”
黑暗的窄道里只剩她们两个人,海珏的眼睛如同一片汪洋,可以包容迟疑和慌张,地下窟里没有月光,但卡妮抬头,眼睛里有颤抖的心碎光芒。
“我害了大齐,还害了大谴,对吗?”她已经极度疲累困顿,但还是抬头看海珏,目光里混合了执拗和迷惘:“大齐是因为而死的,大谴杯列成高危就更是无故遭殃——其实他们,他们从头到尾就只想抓我一个人,对吗?”
海珏悲哀地看着她。
“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
海珏打断她:“你值得,因为你能做出金星沙。”
“可我根本就没做出来过!”卡妮强迫自己思考:“它只是一个比赛而已,甚至比赛都已经结束了,谁也不能肯定我能做出来……”
“它肯定不只是一个比赛,而你有没有能力做出来,他们自有判断……卡妮,十三院常年受到监控,每个学生的真实水平怎么样,他们比谁都清楚,毛兰兰那瓶获奖的样品骗不了人的……但我们现在不要谈这个。”海珏叹了口气,坚定地把卡妮推进房间,“你只要记住这里是安全的,不要再担心了,睡觉吧,孩子,先睡觉再说。”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卡妮垂首站在门里看着海珏,生平第一次,她的表情流露出一丝茫然和无助。
海珏顿了一下,关上门,站在外面说了一句话,她的声音干燥低沉,像温暖和煦的风。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的,孩子,一切都会好的。”
四周陷入黑暗和寂静,卡妮僵硬地走到床边慢慢坐下。
十三院的同学们,中心护卫队,杜教务,海教授,大遣……所有人都走了,她现在是一个人了。
大齐死了。
她不明白,再漫长的寒潮也会过去,再猛烈的异兽攻击,十三院也都熬过去了,但大齐怎么会不在了呢?他必定还留在十三院,等着寒潮过去,太阳升起,学生们从休眠中复苏过来……是了,他还等着号召大家,等着把所有人凝聚在一起,用他那极具感染力的嗓音与魅力。
卡妮心里生出一股冲动,她想回去,回到十三院,找到大齐。
那个勇敢无畏、爱出风头、一腔热血又带点英雄主义的大齐,去哪里了啊?
他有那么崇高的理想,他想帮卡妮进入科研队,他想留在十三院,改造这个地方,把它打造成一个真正自由的学院……十三院有那么多弊端,其他学生都惧怕这里,只有他是真心爱着这个地方,爱着里面所有的人。
他是最爱十三院的人,却死在了用来保护十三院的猎杀者的枪下,连最后一支大管的音乐都不会为他响起。他短暂的一生都充满朝气,干净挺拔,死后却要闷在一间阴暗狭窄的刑讯室,也不知有没有人耐心给他收尸。
他用满腔的爱和热忱,换得了世界最残忍的回应。
卡妮这才感觉到心脏处传来阵阵绞痛,胸腔混合着绝望与悲哀,疼痛铺天盖地,无以复加,她不能相信,她还是不能相信……
黑暗吞噬一切,悲痛无限延长,在寂静的黑洞里,声音和光都消失了,她的呼吸和心跳声却不停回响,但这还有什么意义呢,她的身体仿佛只剩一个空壳,可就连这么一个空壳都不得安宁。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卡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逼着自己一点点撕开回忆的保护膜。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用那瓶显影剂,他们就不会那么快找到大齐,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冲突?
又或者,她用了显影剂,但是身手再快一点,再快五分钟,不,哪怕三分钟,是不是就能在护卫队赶来之前把大齐带走?只要不撞上亚瑟·帕克,是不是一切就还有转机?
可是中心护卫队到底来做什么?吴院长随口一说,最多也只拿侦查队来恐吓他们,区区一个十三院,何德何能,可以惊动中心护卫队?
她不明白,大齐自然也不明白,但他直到死,都还在不停地给她打手势,叫她快跑。
她胸中有一种沉重的痛感,犹如巨石压下,无法呼吸,身体被拖拽进深海,每个细胞都冷得颤抖,每一寸肌肤都被刺痛。
也许大齐已经窥探到了什么,但那时已经是一盘死局,也许在他不停打手势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他来不及跟她解释原因,但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曲着手指,跟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
卡妮将脸埋进手里,眼泪夺眶而出。
在她漫长而枯燥的生命里,她几乎从未崩溃过,总是东躲西藏,总是把自己的心情加以遮掩,此刻,无尽的痛苦和悲哀如漫天飓风席卷而来,击垮了她最后的防线,是愧疚,是永远相欠,是关于生命和死亡的绝望。
大遣说的没错,这都是因为她。
从进禁区,关禁闭,到比赛结赛,进实验室拿到显影剂,再试图去刑讯室救大齐……这背后的确是有人操纵,但也的确是因为她的愚蠢和盲目,才每一步都踩中了雷点,最终导致了大齐的死亡。
回忆像锈迹斑斑的刀锋,揉搓剐蹭,扯开温热的伤口。卡妮陷在痛苦和悲伤中,那悲痛深邃沉重,像反复的凌迟。
这一夜很长,而她知道,她的余生都不能解脱。
海啸药店(1)
天空之城, 申氏集团办公室。
空旷明亮的房间里,亚瑟垂首站立,语气抱歉:“对不起, 是我失职, 把卡妮弄丢了。”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懊恼不甘, 然而轮椅上里人背对着他, 只是轻轻挥手,语气轻松并不在意:“不必苛责自己。有人为了捞她,不惜埋了一条长达十年的线, 这其中的部署安排,岂是你几个小时内能察觉的?”
“……”亚瑟小心试探道:“老板,您要追究护卫队和十三院的责任吗?”
“咦,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在你眼里的我, 竟然是这么苛刻的人吗?”那人转过身, 故作惊讶地歪了歪头。
亚瑟迅速低下头去:“没有。”
轮椅里的人看上去非常年轻, 只有三十岁左右, 身材清瘦, 穿一身高级西装,流动的暗蓝色衬得脸色更白,他眉骨突出,眼眶很深, 乌黑的头发覆盖住苍白的额头,眼睛陷在黑发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事实上, 亚瑟也根本没敢抬头看。
“人还没找着呢, 就急着问罪遣责,这样的做法可不会给公众留下好印象哦……”那人说完, 自己都觉得好笑,明知故问道:“你看,很奇怪吧?我这样的人,也是要在乎公众形象的……”
他的皮肤毫无血色,有一种由内而生的虚弱感,显然是长期的健康问题造成的。然而,尽管看起来脆弱不堪,亚瑟却觉得背后一凉,努力克制住往后退的冲动。
眼前这个人,正是申氏集团最高的掌权者申冕,他是整个天空之城最核心的人物,掌握着五个定点保护区的经济命脉和全部基因药物的资源,毫不夸张地说,整个b-3星球的运作,从工业到制药,从科技研发到实验运转,全部都在他的□□之下。
以如此霸权的地位来看,申冕的确有些过于年轻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坐上现在的位置,当然,也没人敢问。这人光是看上去就不简单,他的双眸颜色如同冰冷曜石,眼光深邃锐利,仿佛能看穿伪装,洞察人心,当他盯着谁看时,无论是谁,都会感到被审视的紧张,然后不由自主地屈服于威严之下。
亚瑟似乎有些不舒服,扭了下脖颈,没说话。
办公室的中心立着一件巨大的雕塑作品,两根九英尺长的水晶柱组成透明螺旋体,柱体内部充满发光的微小立方体,每个立方体都是一个微型科技装置。这些装置在柱体内部沿着螺旋结构旋转移动,如同dna中的碱基一样有序,随着它们反射光线,四面白色的墙上都爬上一层斑斓复杂的光晕。
亚瑟认得,这就是原版的《末日之光》,也是申氏集团的象征。
最开始,这件作品不算多有名气,然而百年过去,人类的探索屡受挫折,举步维艰,终于,基因成了末世唯一的出路——这条路会指引他们走出困境找到希望,还是穷途末路永陷深渊,其实谁也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末日之光》精确模拟了dna双螺旋结构,将生命奥秘与基因科技融为一体的创意,于是身价陡升,与此同时,专攻基因实验的申氏集团也迅速崛起,直接垄断了整个天空之城的命脉,成就了现在的霸权地位。
雕塑底部有个扁平的金属座,刻着各种基因符号,它本该展示申氏集团的创立宗旨和发展反向,然而在底座下面,却用烫金字体印着这样一句话:
“我捣碎他们,如同地上的灰尘,践踏他们四散在地,如同街上的泥土。”
座下发出微弱的蓝光,将字照得更加幽黑阴暗。
亚瑟发呆。
人人都说,申冕作为申氏集团的背后大佬,只手遮天,冷如蛇蝎,计谋之深更是让人恐怖至极。
但他不这么想,他生下来就是为申氏集团服务的士官,如果没有集团的基因改造技术,他怎么可能打败多年宿敌,当上中心护卫队的指挥官?他能走到今天,可都是申冕的一手提携啊。
“在想什么?”申冕轻轻问。
亚瑟别扭地开口:“我还以为您相信了常砚的话,相信卡妮不是救世者。”
那人笑了:“放心,我从来不相信常砚,他太骄傲,太狂妄了,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他迟早会败给自己的自尊……我知道你俩之间有矛盾,但是别急,现在还不是时机。”
亚瑟恭敬地一欠身子:“都听您的安排。”
“好,那把这个发下去吧。”他轻飘飘递过来一张通缉令,黑体加粗的高危通缉令标题下,是一张清秀的面容,卡妮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像深夜湖水,看向镜头的表情全是防备。
亚瑟不明白:“昨天已经发过了高危人群通报,今天再发通缉令,会不会有点多余?”
申冕彷佛情真意切地叹了口气:“是啊,卡妮已经进了地下窟,十三院和治安队都拿她没有办法……不过很遗憾,这张通缉令是给另一个人看的,鱼饵发出去,自然是为了钓一条大鱼。”
“我……”亚瑟几乎要自告奋勇说我可以带队进地下窟抓人,话到嘴边又生生停下。谨记,他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自告奋勇,自作多情。
他有点迟疑,半天试探地开口:“您暂时不想去地下窟抓人?”
他恨自己愚蠢。也是奇怪了,在沙场上跟异兽打拼,纵横谋划,他都是在行的,但不知为何,在这间安静空旷的房间,面对轮椅上这个瘦弱苍白的男人,他却像是少根筋一样,永远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申冕漫不经心地吹了吹手指:“年龄,心智,甚至处理基因实验的能力,无论以哪方面来看,卡妮都还达不到救世者的标准,她是该去好好历练历练,去地下窟也不错……毕竟,要当救世者,可不能一直待在温室里啊?”
“你真的坚信她是救世者啊?”亚瑟想了想,还是难以置信,“那只是个飘渺的预言而已,我们目前没有任何依据可以验证这一点,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申冕不答,然而亚瑟意识到什么,突然瞪大眼睛:“等等,这一切都是您安排的??您早就知道学院里有人接应,而我、我这边……”
——我这边会全力以赴,但也会措手不及,一时错眼放走了人。
有人暗中相救,卡妮顺利逃脱,治安追追到地下窟入口,每一步都在申冕的掌握之下……难道这谢,都是能提前算计好的吗?
亚瑟毛骨悚然,申冕却笑了笑,没有回答,颔首道:“把通告发下去吧。”-
天还没亮的时候,卡妮就爬了起来。
她一夜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房间里难熬得很,她索性起来开门,沿着窄小的石道走进前院,那是昨晚他们进来的地方。
她拉开了灯,眼前是一间破旧的药店,柜台上摆满各种剂量和浓度的基因复苏剂、基因稳定剂、蛋白补充营养液……台子上方还有个自动转轮,把修复用的基本配料来回旋转,方便取用。
激酶抑制剂,bcr-abl高特异性分子液……这些名称倒是熟悉得很,卡妮做基因实验的时候也会用到。她看到药剂,似乎安下心来,专心分辩上面的成分,却听到门外咕咚咕咚的声音,极是怪异。
她心里一惊,怕是有危险,却听到有人隔着铁门,闷声闷气地问:“海教授起床啦?”
是来找海珏的?她昨天并未吩咐过什么……卡妮迟疑一下,拨开药店的窗户,客气地开口:“你好,海教授还没——”
她呆住了。
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天色未亮,小小的药店门口已经聚集了大批人,乌泱泱拥挤不堪,七嘴八舌,然而他们的形态才是最令人震撼:有人瘦脱了相还在干呕,有人的整个后背的肿块鼓成山峰,分不清骨骼的边界,甚至把整个胸膛的都挤得挪了位,还有人脸上长满黑斑,那斑体正在脱落流脓,面相十分可怕。
卡妮:……这个我倒是熟。
“你们……都是什——谁?”她很想问你们都是什么东西,最后一刻才想起来改口,直接嘴瓢。
那些人看到眼前陌生的小姑娘,“嚯”得一声都涌过来,好奇道:“哎,新人类!这里有个新人类!”
“你也是海教授捡回来的吗?海教授这几年捡的东西越来越好看啦!真好,欢迎欢迎!”
卡妮:……
她表情空白,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个字开始反驳。
“欢迎!欢迎完了!快给我们发药吧!”
“是啊是啊,快发药吧!”另外的人也催促起来。
“你们……都需要什么剂量的修复?”卡妮了然,这些人必然都是遭受了基因变异的病患,但每个人情况不同,变异的部位与严重程度都不同,她肯定应付不来,于是坦诚地说,“对不起,我是第一天来这里,还是等海教授过来吧,你们着急的话,我去找找她……啊?”
“拿不出药,你该不会是小偷吧?”有人开始神情戒备,语气严肃起来,“小姑娘长得这么好看也跑来地下窟,别是保护区派来的卧底吧?”
卡妮:……
卧不卧底不好说,保护区的通缉令倒是攒了两张,更困惑的是,卡妮自己都开始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所以这个问题,她还真就不能轻易回答。
在众人越发狐疑的时候,意外情况出现,人群后面有个人突然捂住眼睛大喊:“我疼的受不了啦!再不给我药,我就要疯啦!”
黑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像下水道的水垢污,而他的双手、满脸都长满暗色皮疹,看上去极为可怕。
“有人开始发病啦!有人开始发病啦!”大家一拥而上拽住卡妮,集体喊道,他们配合默契,喊得还挺齐,激情四射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晨读朗诵会。
……是医闹还是砰瓷,是砰瓷还是医闹?
那人痛苦地不行,竟然直直冲过来,巨大的脑袋直接卡进窗框,卡妮吓得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摔碎后面的转台上。
众人:嚯!这是要跟卧底同归于尽?
卡妮却得以近距离观察,那人神情痛苦不似作假,其实这种皮疹她以前在文献中看过,是异体移植后最容易出现的副作用症状,当异体中的免疫细胞攻击他的身体,就产出了这种类移植物抗宿主病……
卡妮脑子疯狂运转,腰却顶到柜台上,她一回头,正好瞄到一瓶类固醇和免疫抑制剂转到眼前,她雷厉风行,一手劈过抑制剂,一针就扎进去,扎向那人额头的动脉。
众人:嚯??这是一种很新的卧底形式!
半小时后,海珏匆匆赶来,睡眼惺忪,语带抱歉:“对不起,今天有点晚了,我昨晚实在没休——”
药店已经开门,众人十分有序,乖乖排队,而柜台后面,卡妮端庄地坐着,拿着小本本,一个一个叫号。
“86号,基因稳定剂一瓶,拿走。”
被叫号的人恭敬上前领药,其他人耐心排队等候,小小的药店门头里,众人其乐融融大和谐,全然没了之前的懒散拥挤和嬉闹。
海珏:……我今天是不是起猛了?
卡妮却穿过人群瞥见她,如遇大赦:“海教授!你可算来了!”
海珏点头微笑,然而她刚要抬腿过去,有个人拽了拽她的袖子,捂嘴道:“教授,你小心!这个新人类凶得很,你看她现在搞得这一套排队叫号的制度,十分可疑,很像地面派来的卧底。”
海珏:?
那人想了想,又小心补充道:“她肯定武力值很强!你看她,连抑制剂都要打头针。”
海珏:???
海啸药店(2)
“教授, 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虽然但是,卡妮真的很困惑。
她忙前忙后一早晨,纯碎是凭着在十三院修炼出的配药技巧和生物知识本能在运作, 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抱歉, 昨晚来不及解释, 今天又起晚了……”海珏满脸歉意款款走来, 她穿着一件栗棕色外套,跟棕发相配,把整个轮廓衬得柔美亲和。
但她动作干净利落, 俯身从柜子后面拿出满满一箱药剂,都被储存在特殊设计的玻璃容器中,上面印着genorescue-xv。将它们摊在桌子上,轻柔地说:“这是最新的试验版本, 第15代基因修复剂。老规矩, 不收钱, 但每个人都得签声明, 我会在二十天内回访, 详细检查修复进度并记录可能的后遗
铱驊
症状,到时候还需要各位配合。”
“太好了,拿到‘蓝海’了,太好啦!”众人欢天喜地拿了药剂, 都在列表上签了字。
卡妮看着这些药剂发呆,它是一种闪烁着淡蓝光芒的液体,质地跟金星沙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玻璃容器表面刻着精细纹路, 而液体在容器中轻轻流动,仿佛蕴含着神秘又原始的生命力……蓝海, 这个名字倒真是贴切。
——看上去,蓝海是地下窟的居民用来救命的药剂,但这些居民全部都已经变异了,蓝海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以逆转人类基因变异?
大家迅速散去,海珏走过来,温和地问:“怎么了?这药剂哪里奇怪吗?”
她都已经做好准备要解释药剂成分了,却见卡妮抬手指了指外面的招牌,嘴角微抽,一言难尽地问:“这家药店,为什么叫海啸?”
海珏:……
这家药店的门口标识由荧光管制成,这些电子管发出阴柔的绿光,拼出了“海啸药店”这四个字。
但凡药店取名,都得传达一下药物与光明、健康和治愈之间的联系吧?这倒好,明明是个地下窟,还指望着山呼海啸呢,是生怕添不够乱么?
海珏笑着一拍手:“别介意,这是我表妹恶搞出来的名字——药店是我跟她合资开的,她的名字叫骁骁,本来我们各取一个字,组成‘海骁’,但她觉得好玩,定制灯管的那天,瞒着我改成了海啸。”
卡妮:……
是挺好玩的。
她又立刻追问海珏:“教授,你离开科研队之后一直生活在这里吗?就为了研制这个……蓝海?”她举起手里的试剂瓶问道。
“是。”海珏点头,坦白道:“我一心想研究基因逆变剂,但无法说服天空之城相信蓝海的重要性,争取不到资金支持,只能从科研队脱离出来,做自由研究。”
卡妮深以为然,所有的科研项目都需要巨大的资金投入和技术保障,事实上,科学家尤其不能木讷,他们必须学会传播和演说技巧才能申请到科研资金,这是科研任务里极重要的一环,若缺了这一环,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研究方向被打入冷宫,永远生僻,无人问津。
……还是不合理,海珏就算离开科研队,也该在定点保护区受到优待才是,科研队的人掌握了最高尖端的基因技术,他们可是这个星球上身份最高的公民,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地下窟来……难道她想做的研究,连在定点保护区都做不了?
卡妮刚要张嘴问,海珏却伸出右手挡了挡,笑着说:“对了,我忘了说规矩,你每天只可以问我三个问题噢。超过的,一律不答。”
卡妮:???
海珏看着她难以置信的僵硬脸色,噗嗤一下笑了:“不是我卖关子,你刚经历了变故,现在还很虚弱,地下窟对你来说是全新的环境,你需要时间慢慢适应,但你放心,以后我都会慢慢解释……今天只允许问三个问题,你已经问了两个喽,最后那个我建议你留到晚——”
卡妮没有犹豫,脱口而出:“蓝海跟金星沙,是什么关系?”
海珏顿了一下,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半晌又抬眼,意味深长地看着卡妮:“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我是谁,你自己又是谁,或者我为什么救你……没想到你最想问的竟然是这个。”
卡妮却不分心,专注盯着海珏:“你能回答我吗?”
“能,但是我们边走边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你看看会更明白。”
众人已经散去,药店门面变得冷清起来,海珏将那些签好的声明拢进文件袋,拉下灯绳关了店门,指引卡妮跟上。
她们站在海啸药店门口的小空地上,卡妮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地下窟的景象,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第一反应就是:脏乱差挤,让人窒息。
这里人口密度极高,狭小的窟里居住着至少上万人口,住所大多是简易小屋,用废弃集装箱和铁皮搭建,拥挤又脏乱,拐角多而凌乱,所企饿群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欢迎加入有布局都十分无序,卡妮不知道她们所处的位置是不是中心地带,但眼前的线路网络非常复杂,数量众多破旧车站和地下管道串起整片区域,上下位置相互交替,让人分不清南北东西
“欢迎你来到地下窟的城中心。”海珏引着她来到一条阴暗的长廊,前方都是潮湿泥土上的霉菌和地下污水的味道。
卡妮:。
她们进入通道,穿过十几个岔口,海珏推开一扇扇门,一路耐心地比划讲解道:“你看,这里是能量原料储存地,算是跟海啸药店相连的生物工厂,这里要小心,走这边。”
卡妮抬头看去,从墙角到天花板都摞着巨大的生物反应器,还有各种容器盛着原料,她看着标记得密密麻麻的酶、抗体、基因载体……一时有些眼花。
“海啸药店背后就有一间小实验室,但那儿空间太小,所以用剩下的原料我就存在这里……基因实验室应该是高度专业化、尖端设备齐全的环境。可惜这里很多地方都不达标,我也是费尽心机才弄到了几台机器——培养皿、显微镜、离心机、还有凝胶电泳仪那些设备都有,只是旧了些,得好好维护,时常维修。”
她们沿着蜿蜒曲折的通道继续往前,里面的空间越发狭窄,只有几个昏黄的灯泡和闪烁的霓虹灯照亮,光芒跳动,让人眼睛很不舒服。
“啊,来到工厂了!”海珏高兴地说。
地上堆上四个高达天花板的大气罐,被染成亮红色和金黄色,颜色鲜艳,在这样阴暗的空间,简直有一种眼前一亮、耳目一新的感觉。
卡妮停下脚步,盯着眼前的大罐子,其实它们掉漆掉得厉害,但颜色依旧鲜亮活泼,她倚着栏杆发呆。
“这些是做废气和有毒液体处理的,算是专门的废物处理系统,废气经过过滤再排放到外部……很惊讶吧?虽然地下窟是个遭人遗弃的贫民窟,但也有一套完整的生产链,还有一个用来制造药物的工厂呢。”
卡妮点头。的确,地下窟虽然臭名昭著,但至少是个完整的避难所,有这样的反应罐,说明基本的生活设施都有保障,倒真是挺好。
地下窟的居住条件非常差,卡妮昨晚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但看着眼前正在发出震耳轰鸣的巨大气罐,她突然想起刚刚来药店求药的人们,他们各个都深陷病痛,却又精神奕奕,竟然让人觉得朝气蓬勃,简直难得。
“你建立了这么多基础设施和工厂,就是为了给地下窟的人免费制造蓝海?”
“哎?我收钱的啊。”
卡妮:……
要不是她提前看到药店里的价格标签,她差点就信了。
就连十三院最不谙世事的学生,也知道现在最昂贵、最珍稀的东西就是基因修复剂,普通修复剂只起一个安慰剂的作用,高级修复剂则是供不应求、有市无价,保护区的人经常为此争得倾家荡产,头破血流。
但除此之外,每个人的变异诱因不同,即便能买得起昂贵的基因药物,也有相当的可能无法逃脱变异的命运,想想毕生攒下的积蓄付之东流,人还要被生生异化成怪物,那才是真的是大梦归去一场空,下场之凄凉不必多言。
“我当然也不光是为了做慈善……”海珏的眼睛有点暗淡,“这些年来,科研队一直在研究武器,他们试过进攻,防御,摧毁,却从未试过去理解异兽。可是异兽是由人变来的,无论异化过程经历了多少蛋白错误折叠,绝大多数的基因结构没有变化,所以,异兽终究还应该算作人类。”
卡妮猛地抬眼,黑漆漆的眼睛直直盯着海珏的蓝眸:“所以金星沙的成分里会有逆转录生长酶,那是你加进去的?”
“卡妮,你真的很聪明……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海珏叹了口气,承认道:“金星沙这个概念是好多年前提出来的,我有幸是最开始那批研究人员之一,也最早接触了它的构想,从时间线上看,你甚至可以把蓝海理解成金星沙的一角。”
卡妮了然。当初海珏就说过,金星沙的项目经过几批人转手,他们的利益和追求各不相同,有的只想暴力消灭所有异兽,有的却想借机试探,希望触碰到人类异化的边界。
而海珏这种抱着“异兽也是人”的普世之爱的观念的人,科研队必然是容不下的。
异兽是不是人?人类基因实验的边界到底在哪?他们已经身处末世,却还在孜孜不倦地发明这么多怪物,让全人类受苦,到底是图什么?
这些应该就是海珏在寻找的答案了。
卡妮正出神,小海却突然闯进来高喊:“海教授!海教授!你在吗?”
卡妮还没看清,小海已经一路从栏杆尽头扒拉了过来,身影快得像在滑滑梯,一溜烟已经跳到了眼前:“卡妮小姐也在!罗夫人刚刚传信过来,说她那边出了紧急情况!她养的食人花吃了不健康的虫,现在蠢蠢欲动,要生出小人啦!”
卡妮:…………
作为生物学院的学生,进了地下窟,每时每刻的所见所闻,都在向她过去十年所学的知识发出挑战。
海珏却听懂了,皱眉沉吟片刻,说道:“有点严重,我得动身去一趟,算起来也到了该回访她的日子了。”
“罗夫人住得太远啦!她为什么要选荒野边上的小屋呀?”小海说,“我送你过去吧!”
“不必,你留下来照看药店,顺便也带大遣熟悉一下环境,”海珏决定自己去处理,“我顺便去荒野采集标本。”
她转过来看着卡妮,补充道:“地下窟远比你看到的大,当时的旧人类建造了好几所地下城市,中间用通道相连,路面崎岖并不好走,还要穿过一片荒野。”
卡妮:?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好,我已经差不多介绍完了,”海珏看着卡妮,目光里充满了耐心,“现在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卡妮顿住。
终于还是回到这个话题,她一上午都在逃避,但终究要面对现实。别人的生活有别人的光怪陆离,而她有她自己的谜题,谁也不能永远做谁的遮蔽。
“……我不敢一个人待着。”几分钟后,卡妮没头没尾地说,她似乎有些局促,捏着衣角,衣服还是从十三院逃出来时穿的制服,是料子粗糙的防寒衣,上面沾染血污泥土,更有数不清的灌木划痕,早就没有防寒功能了。
昨天的画面不停涌现,甚至过往在十三院的十年,一点一滴的一切,如老旧放映厅颜色浑浊的录像带,越播放越暗淡,直到所有大齐和敏儿出现过的画面里色彩都消解,大齐也跟着破碎,消解,留下一句残破不全的道歉和微笑……
每到这时,卡妮就从梦里惊醒过来,一身冷汗,无法遏制地颤抖。
海珏将手放在卡妮的肩膀上,重重地捏了一下:“关于大齐的死,我希望你能释怀,他的死是一场意外,我无力阻止,但无论如何,他都希望你和大遣更好地活下去。”
卡妮摇摇头:“我无法安心。”
他为我死了,我却逃之夭夭,在这里心安理得地躲起来,这说不过去。
海珏看着卡妮,没有说话。从外表上看,她的年纪比卡妮大得多,并且有一种专属于学者和长辈的从容,就连声音都温和平稳,循循善诱:“那你希望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卡妮第一次露出茫然的表情,“大齐毕生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进科研队,而他留在十三院,改善学院制度,跟科研队相互照应,建立一个真正自由的学校。”
“理想很崇高。”海珏点点头,不做过多评价,依然把问题拉回到卡妮身上:“那么,这是你的理想吗?”
卡妮一愣,没有说话。
海珏的五官线条十分柔和,这种柔和非常有效地抚慰了卡妮焦躁的内心,她了然道:“从你的表情来看,恐怕不是。你之所以对好友的遗愿念念不忘,反复提及,恰恰说明那不是你最想要的,你一次次强行矫正自己,一遍遍调整预期,甚至可以说自我催眠,是因为大齐死了,达成他的遗愿就成了你活着的唯一目的……可是这样对吗?”
海珏看着她,轻轻问:“当初去治安队,恐怕也不是你真正想去的吧?”
卡妮表情一僵,产生了几丝戒备:“你怎么知道我去了治安队?”
海珏拍拍她的肩膀:“放心,你现在对我有警戒心也是正常,我们确实还不熟,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跟你们的杜教务是故友,这些消息,都是是通过正当渠道得到的。”
——杜凯文!
想到那份被误送的信件,卡妮终于意识到,当时以为的阴差阳错,也许都是用心良苦的设计。
“是你故意送错了信?你根本就是在禁区等我?为什么?”
“为了三天后救你的时候,能获得你几分信任,让你赶紧跟我走人,”海珏诚实地说,“要从中心护卫队眼皮底下顺人,虽然我占据天时地利,但难度依然极大,你当时受惊过度必然更加防备,若是我贸然拉你走而你不肯,只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你,你是怎么预料到这一切的……?”卡妮难以置信,问道:“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吗?”
“我以后会告诉你的,卡妮。”海珏温和地说:“相信我,我们有的是时间,所有的事情,我都会慢慢说给你听……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你明明心里不认同,却还要去治安队求药物?”
卡妮垂眸低声说:“当时情况危急,没有食物和药材,我确实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也许你能想到办法,但这不重要了,大齐提出了这个设想,而你说服自己相信他。”海珏清楚地点破了卡妮的心思:“你希望他如愿,希望他当上真正的领导者,所以每件事情你都尽力配合他,去治安队是一件,参加比赛也是一件,从内心来讲,其实你不那么想做金星沙,对吧?要不然你为什么主动搬进隔离区呢?”
卡妮噎住,一时无言。当时,众人都不理解她,觉得她头脑发热,被友情冲昏了理智,没人知道她心里的逃避和庆幸。
卡妮想了又想,半天只憋出一句:“我不想进科研队。”
但海珏却点头:“可以理解……既然不想进科研队,不如跟我一起去荒野吧?”
卡妮抬头,跟海珏的蓝眼睛四目相对。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的事,关于亚瑟·沃克为什么要从天空之城赶过来争抢你……是,你的确是十三院实力最强的学生,大家都知道你做实验的能力,但这仅仅是冰山一角,这背后还有更大的算计和阴谋……你跟我一起去荒野,我带你采集样本,教你做实验,若你想知道基因实验的边界,也许荒野会给你答案。”
“海教授,你做蓝海药剂,真是为了帮助地下窟的人?”卡妮怀疑地看向她。
“当然。”海珏神情坦荡,双手摊开:“地下窟的居民早就被弃之敝履,他们没有合法身份进入保护区,穷得买不到任何药物,我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呢?”
“其实他们心里也早就接受了命运,有时候为了减缓折磨,他们甚至会主动变成异兽……”海珏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但大部分人上尚有理智,只需药物控制,就能安宁地在这里过活。这些年我建立药店和实验室,研究基因疗法,帮他们拆解巨肢,甚至部分恢复人形,就是希望能减缓、阻止甚至治愈异化的发生。”
卡妮环顾这间实验室,以基因科学实验室的标准来说,这里的确是太破旧了,很多仪器都旧到泛黄,这里的条件,可能连十三院隔离区的实验室都比不上——那里至少还能种山芋。
卡妮看着教授,半晌才问:“明知道末日要来,也要救人?”
海珏点头,坚定地说:“当然要救。只是我的实验进展确实有些缓慢……”她说倒这里,有点不好意思了:“实不相瞒,我这里既缺少资金,又要风餐露宿,出去采集样本、回访病人的时候还经常发生危险……所以要不要来帮我,你自己做决定。”
她的目光中有深思熟虑的坚定决心,卡妮知道那是时间打磨的痕迹,支撑她内心的有一种坚固而强大的力量,而现在这股力量似乎也传递到了她这里,洗涤着她失落茫然的灵魂。
虽然她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海珏的气质里有济世的慈悲,即便活在乱世,即便生活困苦,也要做独立的研究,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人。
从某种程度上看,她甚至是理想化的卡妮和现实化的大齐的结合体。
“教授……你真的相信这世界还会好吗?”卡妮问。
她不是为自己发问的,是为了那些死去的人——敏儿因为陷入巨大的绝望而选择了背叛,大齐则是怀着热切的希望和期盼,在维护理想的道路上死去。
但无论怎样,他们都死了。
还有那么多死在异兽的伤害下的人,成为异兽的无辜的人,顶着背叛人类的罪名被执行死刑的人……百年来,寒潮越来越频繁,整个人类的居住区只剩下五个城,他们真的还有希望吗?
她期待海珏坚定地告诉她有,但海珏垂眼看她,却是声音低沉道:“世界走到今天,每一步都事出有因,我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只能这样了。”
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这样了,倾注一切,看看能不能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
这样有点丧气的想法,卡妮却是打从心底认同的。
她终于松了口气,认真地开口说:“我愿意跟你去,但我不确定能不能做好。”
海珏笑了:“尽力就行,无需苛责。”
两人眼神一对,似乎达成了某种契约和共识。卡妮心里倏然轻松,虽然死亡的沉重和愧疚感依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以后总算也有事情做了。
她一转身,却见大遣倚在门口,黑亮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眼眶却是通红。
小海:“嚯!你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卡妮一顿,了然到:“大遣,你是从我进药店的时候就跟着我了吧?”
大遣却不回答,他双目通红,握紧了拳头。
“你不许去。”他咬着牙说。
海啸药店(3)
卡妮一顿:“为什么?”
“为什么?你看看这里, 这鬼地方的人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大遣声音尖锐,语气很冒犯,手指指向那些巨大的反应罐:“从工厂机械到能源储备样样不缺, 拉我们过来根本就是一场阴谋!现在好了, 连装都不装, 直接要求我们给异兽制作药剂??”
他猛地抬头盯住海珏, 眼睛满是防备:“你到底是谁,那些变异人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海珏倒很从容,郑重地伸过手:“我叫海珏, 是个自由研究员,之前跟卡妮有过一面之缘,昨天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做自我介绍, 抱歉。”
她主动示好, 却遭到对方无视, 大遣理都没理, 海珏坦然地收回手, 又解释说:“我去十三院,名义上是学术访问,但我并非来自科研队,我住的这个地方, 大多数居民都被基因变异和各类病毒侵扰,不得安宁,我研制药剂, 就是希望能帮助他们, 可惜地下窟资源贫乏,实验进度经常停滞不前, 我不得以只好去打扰你们的杜教务——看在曾经有些交情的份儿上,他愿意赠些样品,帮我查阅实验资料,我十分感激……但是为了不多生枝节,这件事我们是瞒着吴院长的,所以严格来说,我是偷偷藏在了十三院。”
的确,初见海珏时,她说自己是研究员,卡妮想当然就以为是科研队的研究员,海珏明明看出来她的误解,却也没有纠正,现在看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卡妮了然,大遣却丝毫没有因海珏的坦率而放松警惕,他对海教授的敌意比卡妮深得多,对于这番解释,他半个字都不信。
“不用说这么好听,你根本就是早有预谋,不然昨天那种情况,你怎么可能带我们穿过学院,安全进入内城,最后还能从保护区的闸口通关?那里全是治安队的士官,难道你也跟他们串通了不成!”
“哦,你说的是金色钥匙?”海珏倒是恍然大悟,从外套的衬里小心掏出一样东西,她摊开手掌,露出一把设计精巧的金色钥匙。
“定点保护区需要身份证明才能进入,我是用自己的身份给你们做了担保。”
卡妮呆呆盯着这枚小小的钥匙:这种东西……就是定点保护区的身份认证?
他们未曾离开过十三院,只知道保护区所有的物资都是按人口配送,但需要合法身份证明才能领到,在卡妮原先的想象里,这个证明应该是好几页资料或一长串复杂的密码,没想到竟是这样传统形态的小钥匙。
海珏解释道:“它其实是一个微型生物计算机,内部嵌入生物芯片,可以将人的基因信息等数据进行编码存储。因为制作得精巧漂亮,大家都管它叫金色钥匙,每个居民可以为最多两个人做担保,不过现在这个功能已经很少人使用,除了身份认证外,它还嵌入感应器,能实时收集主人的身体状况……总之,这就是保护区的居民在这个世界上合法存在的证明了——自然也是我的合法身份证明,希望你能相信。”
大遣却冷哼一声:“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满嘴仁义道德,说是看不得这里的人受苦,谁知道心里打得是什么主意?我问你——你既然是去学院做学术访问,为什么会在刑讯室门口出现?你躲在那儿多久了?如果……如果你救得了我们俩,为什么不早点出来,把我哥也救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哥??”他死死地盯着海珏,这句话几乎是咬碎了牙才从嘴巴缝里钻出来地。
卡妮一愣,她明白了,大遣逼问了这么久,就是在等这一句。只有这一句是他最关心的,是他唯一想知道的,也是他永远无法改变的。
这是他过不去的坎,他陷入人生最绝望的境地,却只能眼睁睁任由自己最亲的人离开,他一定很恨,恨自己,恨同在刑讯室里的所有人。
这质问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但海珏还是认真回答:“我本来待在隔壁的办公室,但等到烟雾弹消散后,护卫队必然要大肆清场,为了不给都凯文添麻烦,我只能尽快转移,我确实是在大齐出事之后才赶到你们所在的位置——”
“不用说了!”大遣却直接打断她:“我哥就是因为被怀疑跟异兽勾结才被杀死的,你别妄想了,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异兽,我绝不做跟他们串通的事!”
大齐死前背负着勾结异兽的嫌疑,在b-3星球,这是最严重的违反人类利益罪,在这样的大罪面前,无人为他平反,那些质疑与流言将永远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与他的灵魂和声名纠缠,想想就可悲。
那样一个完美的人,却要背着如此污名离开人间,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弟弟的怎么可能去主动救治异兽?
卡妮上前,试图安抚他:“大遣,你听海教授好好解释,其实不同变异之间也有很大的差异,我们不能把所有变异的案例全部划成异类——”
“不把他们看成异类,难道看成人吗?!好,卡妮,那我问你,你把他们看成人了,那我哥哥还算人吗?”
卡妮瞪大眼睛,但大遣已经不管不顾了,失去哥哥的痛苦、愤怒、恐惧,全都找不到出口,快要把他逼疯。
猎杀者灰白色的流线形体和冰冷的外壳,激光枪灼烈的红光,阴森的杜凯文和强悍的亚瑟指挥官……所有的一切他都抵抗不过也逃避不了,他的情绪如此强烈,却找不到任何出口,眼下,卡妮撞上了枪口,于是所有的情绪一股脑就全数转成了对卡妮的怨恨,铺天盖地如潮水汹涌,怎么也控制不住。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付出性命都要保护卡妮,而卡妮却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不仅大清早的出来闲逛,还有功夫陪着这不知哪里来的冒牌教授参观?
海珏伸手介入,语气缓和却坚定,纠正大遣道:“我不该干涉你们对亡者的悼念,但有一点应该纠正,你哥哥大齐死于猎杀者,而猎杀者的背后是十三院在全权控制,所以严格说,你哥哥不是被异兽害死的,他是被真正的人类杀的。”
一阵沉默。
“……哈哈,是啊,他是死于人类,哈哈哈哈哈……”大遣讽刺地重复,猛地一转头,指尖几乎要戳到卡妮的额头:“死于你这个人类!卡妮!你怎么还有脸待在这里!?”
“大遣!你干什么?!冷静一点!”海珏慌了,急忙把卡妮拉到一旁,用身体护住她。
卡妮浑身僵硬,沉默像飓风一样裹胁在周边,压得她发不出一个音调……真奇怪,为什么这些指控明明莫名其妙,但她又是真切地感受到愧疚和绝望。
大遣恶狠狠地瞪着海珏,仿佛她是自己的仇人:“反正我告诉你,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配合的!”半晌,他又猛地甩头转向海珏身后的卡妮:“你也不准!如果你不听的话,我就,我就……”
“我就”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特别有威慑力的句子,大遣的十分受挫,一下子气馁了几分。他平时软弱惯了,习惯被保护,根本不知道怎么威胁人,此时想放几句狠话,竟也很快词穷。
气氛紧绷却又略微尴尬,这时,小海却突然跳出来,吓了众人一跳。
“海教授呀!”他从某个黑黝黝的通道口窜出来,身子跟背景颜色简直要融为一体,不过他跑得飞快,手脚并用,臂长更是夸张,抬手竟然可以扶住天花板上陈旧的二极管,身形矫健得不似常人。
卡妮:……他刚刚,是一直在这里吗?
他的皮肤已经黑成了这样,在这地洞里,看也看不清?
却见小海欢快地扔过一卷揉皱了的纸,语气喜悦:“快看,今早刚颁布的全城追捕令——是卡妮小姐的!!”
听这语调,仿佛他手里不是追捕令,而是进天空之城的幸运满分直通卡。要不是他那美滋滋的样子实在过于真诚,发自肺腑,卡妮都怀疑他是在阴阳自己。
【卡妮,第十三生物科学研究院学生,存在违反人类利益的重大嫌疑,目前下落不明。自即日起,追捕任务由治安队转交中心护卫队,五城所有定点保护区需全力配合,严加防守所有闸口,并将边境护卫队部分势力调回,以辅佐中心护卫队的工作。】
签署名下面,亚瑟·帕克的字弯弯绕绕,卡妮想起他的样子,身形高大面无表情,两侧鼻翼紧贴脸颊,一看就是个冷酷无情的军人。
刑讯室一场交锋,她现在都心有余悸。
海珏有些忧虑:“昨天还只是一个携带高危病毒的通告,今天就直接升级成了全城追捕令,甚至要中心护卫队直接插手……”现在局面确实不妙。
“嗐!我刚出去看了!”小海兴高采烈地说:“治安队全部撤走啦,中心护卫队已经开始巡逻,交接的时候还说什么,什么最高等的‘金星沙’样品被盗,盗窃嫌疑人染着高危病毒呢,他们包围了二十三个闸口,全部配枪,还带了重武器,可热闹了!教授,你说谁这么厉害啊,还能偷金星上的沙?”
海珏:……
卡妮像做梦一样,把乱七八糟的头发一股脑挽到脑后,露出光滑细腻的额头,她游移不定地开口:“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条条凭空编造的罪名层层叠加,如胡言乱语一样荒唐,却又把所有的危险都强加到她身上。
众人沉默的时候,小海却喋喋不休:“我想不明白哎,真这么厉害的话应该去找护卫队硬刚啊,这样他们就不会那么嚣张地闯进来啦!”
违反人类利益,盗窃十三院最贵重样品,还有高危未知病毒……大遣看着卡妮,眼神都有点复杂。
真有你的,一出学院就能给自己贴上这么标签。
可是难道卡妮也要像哥哥一样,硬冠上什么串通异兽、背叛人类的罪名,死都得不到清白吗?大遣突然不忍心起来。
他的注意力都在通缉令上,卡妮却皱了皱眉头,品出了小海话里的不对劲,追问道:“你刚才说,护卫队已经来了?”
“对呀!装甲车已经下了灌木丛口,正朝着市中心来啦!”小海高兴地说。
众人:……
大遣:“不是,你为什么不早说?!?!”
小海委屈:“你也没问啊!”
“不管怎么样,先撤离。”海珏沉吟片刻,立刻做出决定,指挥道:“小海,拉响地下窟的警报,我们不回药店了,直接去避难室。”
“哎?这就走啦?埃里克还在药店门口呢!”
“可是我刚出来的时候,药店已经没人了啊……你确定?”卡妮只是随口一问,但她刚刚高度集中精神思考,此刻双目炯炯有神,紧盯小海。
小海福至心灵,瞬间开了窍:“啊我懂了!偷盗金星沙子的人是你!”
卡妮:……
情况紧急,大遣只能别别扭扭地开口道:“他说的没错。刚才我来的时候,药店门口的确还有个人,看上去大概40多岁,面容挺憔悴的……可他是个人,不是异兽啊?”
海珏怜爱地看着他,耐心解释:“埃里克搬来地下窟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间,他每天都在遭受基因变异的折磨,但他熬了十年都没发生任何肢体异化,更保持了完全的清醒理智……这期间要忍受的痛苦和煎熬,不是任何人可以理解的。”
大遣噎住,一时无言。海珏却像昨天一样迅速拢住他俩,把他们推上车,然后拍拍早就在驾驶座上等待的小海的肩膀:“回药店接上埃里克,我们一起转移到避难屋。”
“好嘞!抓紧,出发——!”
车厢发出刺耳的抗议,然而发动机的轰鸣略胜一筹,直接压过了嘎吱嘎吱的声音,车猛地启动,呼啸前去。
卡妮被甩到后座,大遣大喊道:“他们要找的是我们,我们不赶紧躲起来,反而去接些无关紧要的人干什么?”
海珏却摇头:“这个突发状况太奇怪了,我无法确定对方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保护区跟地下窟之间一直维持着一种默契,我们收容变异的人,也是帮助他们减轻异化的压力,而地下窟到处是病毒,地上的人也愿意遵守约定,从不硬闯。”
维持了几乎百年的平衡,却在今天突然变卦,这可能吗?
她沉默地看了卡妮一眼。而卡妮在一瞬间就读懂了她内心的想法——
事情比预想的还要棘手。
小海飞车赶回药店,已经拉响了警报,地下窟人口密集,区域广大,电力供应时常紧张,警报系统更是缺乏基本的维护检修,真的出了变故,都还是单纯靠每个片区的人自发组织拉警报。
地下窟的中心是一个庞大而错综复杂的迷宫,塞满无尽的通道、房间和隧道,形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此刻,网络上所有的节点都拉响了警报,它们纵横交错、此起彼伏,断续的警报,刺啦的广播,人声呼喊,什么音色音调都有,甚至有人在夺命吹笛子,叫醒还在睡觉的同伴……
这是卡妮从未见过的乱象,她只觉得头皮发麻,这大概才是真正的乱世求生吧,他们之前待在十三院那种地方,的确算是温室的花朵了。
大家纷纷逃难,原本就拥挤的街道更加混乱不堪,好在小海的车技出神入化,漂移到海啸药店门前的空地上停下,卡妮抬头望去,门前还真站着个不起眼的瘦弱男人,他个子不高,眼窝深陷,未修剪的胡须长到鬓边,跟灰发连在一起。
大遣嘀咕:“大家都在逃命,他还呆站在这儿,真是……死心眼。”
卡妮却奇怪:我刚刚发药的时候,怎么完全没注意到有这个人?
海珏赶忙探出头去,招手道:“埃里克!警报都响了,你还在这里等什么?”
“海教授!海教授你可算出现了!”埃里克眼前一亮,鼻子一酸简直要哭出来,“我今天来晚了,没领到抑制剂,没有药剂,我避难了也活不下去啊……我怎么办啊……”
他的气质唯唯诺诺,语气还挺悲伤,穿着过大的外套和破损的裤子,整个人都显得颜色暗淡,肩膀上挂着个破背包,一角露出来,竟然是一张泛黄的旧报纸。
海珏招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跟我们上车!”
“对,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车!”小海一边欢快地打着方向盘,一边就解释完了:“是这样的,地下窟疑似遇到中心护卫队的攻击,因为他们刚发了通缉令,要找一个走失的高危学生呢!”
埃里克大为震惊,被完全唬住,呆呆地说:“啊?那,那个学生现在在哪儿……?”
“就在我们车上啦!现在时间紧张,快上车,我们要去避难啦!”
埃里克:……
海啸药店(4)
地下窟像一个被无限放大的树洞, 内部时而粗糙厚重,时而单薄脆弱,处处凹凸不平崎岖难行, 空气则潮湿阻塞让人窒息, 对长久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 这里是吊床, 是迷宫,也是生命开始和终结的地方。
一行人开出了海啸药店和制药工厂,卡妮本想努力辨认方向, 但很快就发现这不可能,整个地下窟地形错综复杂,既有洞穴隧道,又连着洞室低廊, 怎么记得清?
她看得眼花缭乱, 小海却穿梭其中, 轻车熟路, 来去自如。
海珏耐心地解释:“地下窟的布局其实有自己的规律, 通道形态分成曲折、分叉和直线,不同形态连接不同区域,其实各类关键位置上都布置了指示物,如墙壁上的箭头、地面上的符号或照明设备的设置等等, 只有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才能看明白。”
进入居民区,手摇和电动警报铃的声音不绝于耳,人们从住所中涌出, 往避难室方向涌去。地下窟的狭窄通道变得拥挤不堪, 好些人慌乱推挤,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试图逃离。由各种废弃材料制成的简陋住所在混乱中被撞倒或损坏,一些人甚至试图从废墟中抢救财物。
小海一路走走停停,招呼就近的人上车,那些居民看到小海和海教授,都如临大赦,感天谢地四脚并用地爬上来,甚至还有人从二楼往车顶上跳,扒着保险杆,冲小海竖大拇指:“我上车了!”
小海:“好嘞!抓稳!”
混乱中,也有几个年轻力壮的青年自发站出来维持秩序,拥着老人小孩儿先行上车,车厢很快塞满了人,卡妮被挤到角落。
大遣一着急就下意识地向卡妮求助:“我们现在怎么办?!”
卡妮却细声说:“没事,我看问题不大。”
大遣:……
果然是被五城联合通缉的人,整个地下窟都要掀翻了,她却气定神闲说问题不大……敢问什么样的情况才算大?大遣一时间表情复杂,脸色精彩纷呈。
但卡妮不是信口开河,她刚刚一直在默默观察,虽然空气中氛围紧绷,场面忙乱了些,但大家喧喧嚷嚷的,更多是一种焦躁的忙碌,倒真没有恐慌和绝望之类的气氛……这一点倒跟十三院非常不同。
看样子他们先前已经经历过无数变故,早就练就了心态的稳定,卡妮整这么琢磨着,却听挤在她头顶上的妇人不耐烦地咂嘴:“哎呀你怎么开车的啊?稳一点!”
小海欢快地说:“整个地下窟,还没有人的车技可以赶上我!加速!”
“啊!!”妇人惊叫,一个踉跄,丰厚的胸膛直接怼上了卡妮圆圆的脑袋。
卡妮:。
她算是看出来了,地下窟的人都不是常人,在这里,热闹,麻烦,不耐烦都有,就是没有恐惧。
……真是个神奇的贫民窟。
她正感慨,坐在身边的埃里克突然不舒服起来,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却抬起来捂住耳朵,他似乎很难受,连黑色的瞳孔都在发生变化。
“喂,你没事吧?你的手怎么变成这样了?”大遣探过来,却见他手指正微微抖着,以一个绝对不正常的角度弯折。
卡妮迅速开始诊断:“他的感官能力似乎在大幅增强,导致听觉过于敏锐,受不了现在嘈杂的噪音,还有非典型的肢体特征——关节的异常灵活性,再不控制下去,可能连手指脚趾数量都会发生增减。”
埃里克果然跺了跺脚,他的鞋子变得异常紧绷,脚趾肿胀,被束缚在狭小的空间内,勒压每一寸渴求呼吸的肌肤,他不停地用手去勾,想把这个不透气的壳子挣掉。
大遣面带惊恐,赶紧制止:“别脱啊!脱了会涨成巨脚吗?不要吧?能不能过会儿到站了再说?这里真的装不下了啊!!”
埃里克却仿佛没听见,他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开始露出茫然。卡妮心里一惊,不好。
轻度基因变异可能导致某些蛋白质合成错误,影响身体的发育和代谢,但若是某些基因的表达发生改变,那就会影响神经细胞信号传递,从感知能力、记忆力到情绪波动,都会产生剧烈的变化……此时再不干预就会很危险,距离彻底异化一直有一步之遥。
“基因变异的治疗方法是什么来着?”大遣一紧张,磕磕绊绊,变成了莫的感情的背书机器:“治疗方法,治疗方法——对了!基因编辑技术,精确修正变异基因,或者引入正常的基因副本来补偿变异基因的不足,从而恢复正常的基因功能……卡妮!对不对?”
卡妮目光深沉,迅速接过他的话:“但现在没有条件做crispr-cas9,只能先用特定的rna干扰药剂来抑制异常基因。”
“可是现在哪有药剂啊!?”大遣简直欲哭无泪。
你说得倒轻巧,海啸药店已经远在身后十几公里外了!
“有啊,”卡妮面不改色,从防寒衣的内兜里侧的隔层里掏了又掏,拿出一个袖珍透明软瓶,“寒潮前做过的神经元阻遏剂,我存了一点,快给他打上吧。”
大遣:。
……看来那通缉令也不冤枉你。搞半天,你还真从学院偷东西了。
卡妮却催促大遣,“愣着干嘛,快打啊!”
大遣犹豫,他一手拿着针,心里却天人交战,虽然眼下情况是很紧急,但他满脑子还是半小时前自己信誓旦旦冲海珏怒发的誓——我绝不跟你们地下窟的变异人同流合污!
……现在就是脸很疼。
他脸正抽着筋,埃里克却突然转过来,紧紧抓住卡妮:“我听说你打头针特别有效!不然还是你来吧!”
卡妮:“蛤?”
然后他又想起什么,小心地补充:“但你不是保护区派来的小偷,对吗?”
卡妮:……
她一整个大无语,最后还是把针扔给了大遣,实在是怕自己忍不住,力气一大,当街把针甩飞。
“教授,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卡妮转过头去问。
海珏飞快地解释:“地下窟有好几个避难室,我们要去的是我表妹管理的其中一个,她现在人不在地下窟,但我们可以去那儿暂时躲避——到了,卡妮,快下车。”
众人推攘,骂骂咧咧地下车,经过小海这一场极限漂移式赛车开法,暂时没人想说话,怕一开口把昨天的晚饭都吐出来。
埃里克下车的时候,似乎已经使不上劲,半天才僵硬地直起腰,他的动作磕磕绊绊,那张泛黄的报纸就从破背包的缝隙里掉出来。
“喂,你掉东西了——”卡妮捡起报纸,埃里克却全然不在意地挥挥手,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了。
卡妮捏着那张纸,彻底愣住。
与此同时,外面接应的声音热烈响起:“海教授!太好了,你来了——我们正要去接你呢!”
几个青年跳过来,簇拥着海珏。其中有几个就是刚才在居民区里维护秩序的人,他们的身材并不高大,但精瘦强悍,动作敏捷,已经是地下窟里最健康强壮的体格,并且个个神情坚毅,眼神明亮……都是正值最好的年纪的小伙子。
“这是卡妮,我新收的学生。”海珏温和地介绍:“卡妮,这是周熠,这是伊安,这是麦克尤恩……他们都是骁骁的朋友。”
“卡妮小姐你好!不用客气了,保护教授,为石老大效劳是我们的荣幸。快进去吧。”
海珏揽着卡妮下车,大家已经都挤进了避难屋,这个避难空间的入口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周围环绕隧道,墙壁由强化混凝土和钢铁构成,以抵御外部的攻击。
他们走进来,内部照明昏暗,用的是应急灯或蓝色冷光,营造出诡异的氛围,好在里面配有基本生存设施,甚至还有多个隔间分区,卡妮扫了一眼,空气净化系统、食物和水……甚至还有一台通讯设备,条件虽简陋,但也算齐全了。
大家各自找地方坐下,都不言语。空间狭小,空气潮湿闷热,众人有经验,知道这个时候更该保持安静,全场只剩来回报告消息的声音。
伊安是这群青年里负责协调统筹的那个,他问道:“东街情况怎么样了?”
周熠不满地咧嘴道:“刚封锁完,那帮醉汉不讲道理!我就在那儿挂的彩。”
他嘴角破了,左腮淤青一块,正被同伴笑话。
“这算什么事嘛,中心护卫队真不讲武德!要是石老大在,肯定一枪上去打爆他们的头!”
卡妮:……
伊安不理他的胡言乱语,又问:“灌木闸口呢?”
麦克尤恩回答:“放心,出动异兽去阻挡了。”
大遣整个人震惊了:“异兽??异兽还可以帮你们抵御护卫队?!”
这个逻辑,好像哪里不对……吧?
“你不知道?”麦克尤恩转过来,却更是震惊,“异兽的作用大着呢——奇怪了,你不是十三院的吗,难道没学过怎么利用异兽?”
“我们怎么可能学那些?!我们是生物学院,学的是基因编辑的技术!”
伊安笑了:“难道这不是一回事吗?”
“!?”大遣愣住,突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那股强烈的情绪冲上天灵盖,震得他头皮发麻:“可是,可是这不可能……”
伊安叹了口气:“看清楚现实小伙子,在这个世界,谁能不跟异兽打交道?放远了说,谁不是异兽?所有人的基因都不干净,异不异化只是个时间问题,作为新人类,其实我们都有可能呈现出多形态,从类人形态到完全异化的怪物……明天你也可能长出扭曲的肢体,额外的手臂,到时候,不要太惊讶哦。”
大遣已经惊讶得脸若冰霜。
“但这并不是坏事,”伊安看大遣脸色太差,正色解释道:“有时候,只有异体形态才可能拥有极高的适应性,能够在极端环境中生存,世界在没落,人类要是还不不进化,是打算拖到什么时候……不是,学院真的不教这些吗?”
这都是地下窟的生存法则,直白又残酷。大遣退后两步,表情越来越茫然:“我,我不是……”
他印象里的异兽,都融合了各种动物形态,外观都极具恐怖特征,如锋利的牙齿、发光的眼睛、覆盖着粘液的皮肤等,一想到异核巨蝎那副庞然大物的身躯和粘腻的触角,他到现在都有一种反胃的感觉。
他怎么能跟异兽并肩作战,甚至把自己看成跟他们一样的生物?!
伊安知道他一时难以接受,倒也不执着,只是继续解释:“总之,这些变异的形态里有一些带着特殊能力,比如超快的速度,比如发射毒液的能力等等……我们改装了这部分能力,用于危急情况的防守和自卫……不然这么多年过去,地下窟要如何自保呢?”
周熠深以为然,点头附和:“内城有治安队,天空之城有中心护卫队,我们地下窟有什么?想活命,就得组一支独属于我们的异兽军!”
这口号太过诡异,大遣嘴角微抽,完全哑口无言。却在此时,遥远的地面传来一阵警笛,那是与先前不同的轰隆声,更加密集,震动的频率也更加强大。
卡妮窝在角落,心里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闪现。
“伊安!前面有变化!”
伊安紧张起来:“怎么,是异兽的埋伏被发现了?”
“不是,是那个亚瑟被什么人阻止了,现在正慢吞吞整顿队伍,看样子像要撤离。”
“撤,离?!”
——人都已经进避难屋了,护卫队却要撤离?
然而传话的年轻人只是摊手:“天知道,他接了个通讯电话挂断了,然后痛骂几声,就走开了……我们藏在那么远的地方根本听不清,看口型好像是说什么:想清楚,救世者,怎么办,确定?就这样。”
伊安:……
很好,真是好有用的信息。
“啊……现在是什么情况,这就结束啦??”众人面面相觑。
伊安捂着脑袋思索半天,最后只能如实说:“从目前的局面来看,是他们内部出了矛盾,自己没协调,这仗自然就打不了了。”
“嗐!真笨!”众人欢天喜地,沸沸扬扬起来。
海珏的脸色却一直很沉重,她走过去叮嘱伊安:“再观望一会儿,确认对方撤离,再把异兽调回来……疏散人群,让诸位回家吧。”
“放心教授!我会安排!”
大家咕咕囔囔,各自散去,有人甚至回头张望,舍不得似的,似乎觉得这场狼来了的闹剧虎头蛇尾,很不刺激。
海珏背对着人群,盯着卡妮:“异兽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以后会教你如何分辨可用的异兽。但我现在怀疑的是,护卫队里恐怕混杂了几股不同的势力……”
她将手掌放在卡妮的肩膀上,语气低沉颇为沉重:“有人想杀你,但有人还想观望,若你真能做出金星沙,成为传说中的……那个人,那么你活着,只要严加控制,仔细观察,对他们来说价值更大……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算盘,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也是坏事,他们相互制衡暂时给我们争取了更多时间,但接下来,我们走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必须要更加小心谨慎。”
卡妮点头,她完全明白。
严加控制,仔细观察……这话听着真熟悉,这就是他们当初蛊惑敏儿的目的。
“看来,我们必须要早点动身去荒野了。”海珏看着众人互相埋怨着离去,长叹了一口气。
卡妮也看着出口处忽明忽暗的光线,突然开口问:“教授,你说的那个人,就是救世者吧?”
她声音清亮,语气却是毫无波澜。
海珏:??
“我就是他们要找的救世者,对吗?”
海珏:……
这孩子,怎么还学会抢答了。
海啸药店(5)
卡妮伸出手, 掌心露出一张被揉搓得皱皱巴巴的报纸。
海珏探过脑袋,那是一张很普通的报纸,用的是最基本的酸性纸, 随着时间推移, 纸质已经泛黄脆弱, 字体模糊无比, 但她还是勉强分辨出了抬头加粗的大标题——
【惊爆!人工智能覆灭前留下最后预言!救世者即将现身,全球百万人疯传,翻开就为您揭晓!】
【天空之城怒了:以后这三个字, 不准说!】
“……”海珏表情了然:“你已经看过了,挺好,我本想找合适的机会告诉你。这报纸至少有50年了,难为埃里克一直保存着它。”
“他是故意给我看的?”卡妮咬着嘴唇, 紧紧盯着海珏。
海珏想了想, 点头道:“也许是吧, 他有他自己的盘算, 其实我并不惊讶……过去几年, 每次我研制出蓝海新版本,埃里克都是第一个冲过来要求做试验的,他被病痛折磨十几年,一直顽强抗争, 从未认输,在整个地下窟,也许他比任何人都更热切地希望救世者出现。”
救世者。真是讽刺, 卡妮想, 人工智能都没了,这世界竟然还在祈求一个救世的人。
自从新人类时代开始, 人工智能的技术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它们以超越人类理解的方式自我演化,起初,这些ai是为了帮助解决核污染问题,然而,巨大的辐射效应和强烈的电磁脉冲影响同样严重局限了它们的发展。当环境恶劣到一定程度,无论碳基硅基,都一样举步维艰。
彼时整个b-3星球满目疮痍,大量灰尘微粒进入大气导致“核冬天”效应,寒潮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土壤、水源和生态都承受了灭顶之灾,在那样的情况下,再高端的智能也无力回天,某天,ai宣布发现了一个深刻的宇宙真理——
无论技术多么先进,真正的智慧和进步永远源自于生命体自身的多样性、复杂性和不可预测性。
只有那些脱氧核糖核酸长链分子上的特定序列,才是人类最终的答案,所以,人为选择、提升、及优化基因,就成了摆在人类面前的活下去的唯一途径。
宣言内容从客观上讲并没错,但这段可有可无的废话还是引发了众怒,核污染后,变异不断,人类在病毒和变异中艰难求生,本就无比煎熬,而人工智能这番不冷不热、空洞无效的所谓宣言,无异于纸上谈兵,说白了让他们自求多福的意思。
残存的几个集团开始疯狂抢夺生物资源,甚至不惜挑起战争,人类用生化武器杀死同类,也杀死了最后的人工智能,那时整个星球都是一副残花败柳的末日景象,没人觉得自己能熬得过明天。
然而还是人工智能,在它们覆灭之前,留下一个预言,给了人类最后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也就是卡妮手里报纸印着的——
“当电子之光熄灭,人类将进入一个新的黎明。救世者生于未知时代,她不是超越人类的存在,而是人类自身的化身。她掌握着永生的基因密码,将用智慧和勇气破解末世的困境,引导人类进入一个全新的探索时代。”
“救世者的真正身份成谜,她可能是任何人,可能就在你我之间,请人类耐心等待,等待那个正确的时刻的到来。”
机器人在最后的时刻,还在追寻一个“正确”,这也许是它们覆灭而人类活了下来的原因。
卡妮的目光从那排模糊的字上挪开,抬眸直视海珏:“就是这个预言,对吗?它就是所有一切的原因,发生在我身上的全部怪象的原因?”
敏儿莫名其妙被控制,只为了偷偷观察她,海珏借着学术访问的名义奔赴十三院,是为了救出她,至于大齐、大遣、治安队的伊登,还有被押进禁闭室的同学……他们都是无辜的,却被她牵连至此,为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听上去都很可笑的预言。
“到底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就是那个救世者?”卡妮简直要气笑,她原本觉得这世界已经足够荒唐,事实证明,它总能百尺竿头,再次突破自己的想象。
报纸的印刷日期是五十多年前,那时她根本没有出生,ai从未提及救世者出现的具体时间,茫茫人海,两代人都更迭过去,怎么突然十三院和护卫队就认定了她是那个天选的救(倒)世(霉)者(蛋)?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你不是全然不知吧,”海珏看着她,似笑非笑道,“卡妮,你的年龄,肯定不是只有十四岁吧?”
卡妮一惊,沉默下来。她站在暗淡的避难室里一动不动,冷光照在白皙清瘦的脸上,却照不清眼睛的神色。
“放心,杜凯文已经修改了你的入学日期,一般人查不出问题。但你已经入学十年了,对吧?若我掌握的信息不错,十年之前,你还曾经在十二院待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海珏说到这里,瞄了卡妮一眼,表情有些复杂。
生物学院都被熬走了两家,确实够能熬的。
体积小、隐蔽性高,熬完二十年还只有十四岁,是不是救世者尚不可说,但超长待机还能回转电量,可谓新人类时代的奇迹。
卡妮心神俱荡,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从未想过会在此时此刻此景下跟海珏讨论这些,她根本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好了坦白的准备。
但海珏却继续细数下去:“你不仅生长缓慢,而且基因顽固稳定……这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稳态和惰性,你在两个学院待了小二十年,从来没有感染过任何病毒……卡妮,这绝对不是运气和单纯的健康可以解释的,这已经超出了世人能理解的范围,而这样的异常是藏不住的,如果我能发现,科研队就能发现,那么整个天空之城也都能发现。”
“就因为我,我不生病,不变老,这就是所谓的基因密码?”卡妮指着报纸上那玄乎又中二的预言,张开干涩的嘴唇,语气充满嘲讽和质疑:“救全人类渡过变异,靠的就是这么点东西?”
“当然不止,但剩下的就是你的功课了……”海珏把手放到她肩膀上,低声开解道:“你可以不接受、不相信这个预言,说到底,它终究只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些年也已经很少人想起,几十年来,人类已经失望过太多次了……但人类就是这么特别,只要给一点点希望,他们就能从死神的爪牙里逃出来,哪怕只剩半口气,也要爬回人间看看,看是不是出了太阳。”
对人类来说,最可怕的东西不是灾难,不是困苦,而是希望。
为了一丝看不见的火光,可以前仆后继奋不顾身直至放弃生命,也可以咬牙坚持熬过难以想象的痛苦,就是这么执拗,毫无道理可言,也许人工智能最终都不明白,自己到底败在了哪里。
“救世者,原来这就是救世者。”卡妮低声重复,她完全没有被天上掉馅饼砸中的喜悦,反而觉得一切都很荒唐,而这荒诞的表面之下,更藏着更多大的玄机。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她隐隐觉得还缺了什么重要信息,一切都拼不完整。
她身形瘦弱矮小,一点武力值都没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护卫队那些基因改良过的士官,随便一个单手就能把她拎起来,让她毫无反抗之力。
她一直苟在学院里,由于实验做得准确,得过几次学霸的虚名,她也许挺机灵,还有点小聪明……但光凭这些,如何救世?十三院不是“世”,地下窟也不是“世”,她被按头救的,可是整个b-3星球啊!
卡妮捂着额头,自己都觉得汗颜:“就我,能救哪门子世呢?”
“你不需要有压力。”海珏看着幽暗的远方,声音低沉:“你得理解,在基因无序的疯狂时代,但凡有一个人可能,只是可能,能带来新的秩序,都会被认为是救世者。”
地下窟光怪陆离,已经是个彻底的疯狂世界,但埃里克会把这份报纸塞给她,就是因为,哪怕是最虚无缥缈的预言,也承载着很多人在死亡与病痛中挣扎出的绝望和希冀。
卡妮突然明白了,却感觉到更大的悲观。
她沉默半晌,终于缓慢地开了口,说起了自己的过往。
“我在十二院待了十年,入学年龄是十二岁,学院毁灭之前,我被送到童子军,获得了一个新的身份,还在那里认识了敏儿……我们一起通过了基因检测,选进十三院,那时大家以为我只有十四岁……现在又十年过去,我还是没长,毛兰兰有时候笑话我是侏儒症,但只有我知道,我的生长速度极其缓慢,甚至可以说,只要我不想,就根本长不大。”
这是她身上最大的怪相,她从未跟任何人主动说过,如今说出口,也不知道是更轻松还是更苦涩。一次次寒潮过去,一批批学生离开,机器人视而不见,教务长有心遮掩,这么多年,她竟是以一个小女孩的形态,度过了一次次漫长的冬天。
海珏看着她,眼底有几分悲哀。
“当初我还以为自己真是幸运,赶在十二院覆灭之前被送走,躲过一劫,后来才知道,那批送去童子军校的学生,既无前例也无后人,百年来只此一次,这就很不正常了。”
海珏诚实地摊牌:“是我。当时科研队已经给天空之城发了申请报告,由于实验需要,申氏集团要建立新的学院,也就是现在的十三院,我想着你在十二院已经隐藏到极限,再这样下去必然暴露,就联系了杜凯文帮忙……”
卡妮点头,了然地接过话:“他是教务长,从童子军校挑一批学生入学再正常不过,我进入十三院,又会是一个新的开始,谁也不认识我,还可以再藏十年。”
海珏想了想,补充道:“童子军的事,我倒真不知情。”
卡妮摇头,表情凝重恍惚,入坠深渊梦境:“不重要了……我一直猜测,自己生长缓慢只是基因问题,只要不异化就无需自找麻烦,让旁人知道……但是,但是最近我开始怀疑这背后另有古怪,因为有一些零碎的记忆……”
她想把藏在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却突然觉得嘴唇好干,喉咙发紧发涩,有一股什么力量阻挡,让她怎么也开不了口。
上次寒潮前,在十三院实验楼的入口,她受了巡逻人误伤,脑子里曾经想起一些破碎的片段,那是一个很暗的圆形空间,到处是实验仪器,她手里拿着一摞厚厚的资料,在跟一个什么东西发脾气……
是的,那个喊着“现在开启基因实验还不成熟!”的人,是她自己。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消化了这个事实,虽然年龄和身材并不完全相像,对方是一个成年女性的样貌,但声音语调、举手投足间的神态动作,都跟自己如出一辙。
那是另外一个时空的自己吗,长大后的自己?也许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救世者,可她作为少年形态,却什么也不知道,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的眉头拧成一团,乌黑的眼睛紧闭,她捂住颤动的眼皮,感觉头痛欲裂。
海珏揽过她,带她往前走。她们的步伐踏在漆黑的泥土上,缓慢无声。她在卡妮的肩头温柔开口,语气坚定:“孩子,不要想了,这里潮湿闷热,我们先回药店。”
“相信我,无论有什么话都可以以后慢慢说,我们还有时间,不要急。”
几小时后,海啸药店,海珏和卡妮收好简单的行李,伊安和周熠跟来送行:“教授,您这次采集样本要多久啊?”
海珏微笑道:“短的话几个月,长的话一两年,完全取决于研究的进度……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要守好地下窟。”
周熠一拍胸膛保证道:“放心吧!石老大也快回来了,有我们在,就算再发生今天这样的突袭,地下窟也绝对不会失守——您真的不用带个异兽护送你们吗?”
海珏失笑:“不了,留给你们吧,看好他们。”
伊安比周熠稳重一些,嘱咐道:“教授,带好金色钥匙,您身份高,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向治安队求助。”
“恐怕现在也没那么容易了……”海珏想到什么,苦笑一下,又立刻打起精神,转而对背后的小海和大遣说:“大遣小海,我现在把这家店托付给你俩,一定要看好哦,药剂归类和价格明细表格都装在左边第二个柜子,有不确定的就随时打开看。”
她想了想,低声对大遣补充:“抱歉把这个任务留给你,我教了小海很多次,他总也学不会,你是唯一一个来自生物学院的人,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对了,你和卡妮有没有什么话要单独说?”
她善解人意,想给两人留点时间解开误会,然而大遣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海珏的嘱托,态度简直算得上傲慢粗鲁,转身就去了后院,再没有言语。
他还在赌气。
蜿蜒曲折的石板路上,他瘦高的背影有些踉跄,但脚步依旧恶狠狠的,像是要把地面踩出坑。
卡妮有点过意不去:“教授,你别介意,大齐是大遣唯一的亲人,也是他最重要的依靠,他应该还在埋怨我们没救出大齐……”
大遣变了,他表情阴郁,脾气也差,卡妮知道他有很多怒气都是冲着自己的,如今让海教授也跟着遭殃。
海珏却很淡然:“不用跟我道歉,卡妮,你自己也不需要抱歉,你没做错什么。”
卡妮摇头:“大遣恨我,他觉得是我害死了大齐。明明护卫队的目标是我,我活下来,大齐却死了,他不能接受……”
齐遣兄弟本就是双胞胎,从出生到成长的每一刻都相依为命,从未分开,大遣一直是被哥哥保护的那个,这种情感上的依赖和紧密程度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无论是海珏还是卡妮,现在都拿大遣没有办法。
海珏看着卡妮,叹气道:“刚才在工厂里我就想说,卡妮,你可以伤心,但无需自责,其实是大齐把你拉进了这一场纷争里,你救大齐,是自投罗网,是故意走进护卫队给你设置的陷阱……卡妮,你向来思虑谨慎,怎么能舍身入险,全然不留后路?当时如果不是我出现,你现在恐怕是跟你的朋友躺在一起了。”
卡妮思绪漫游,茫然地想,难道真是要一起死,才能躲得开生者的谴责吗。
海珏却像看穿了她内心想法,非常不赞同地摇摇头:“卡妮,你还是没懂,大齐是死于自己的理想——这的确高尚,但也有些……幼稚,他以卵击石,终究太过单薄,这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也是他必败无疑的地方。”
“但这不怪你们……十三院能有你们这样难得的学生,我挺欣慰,说明这个世界还没有太糟糕。”海珏呢喃道:“不怪你们,你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十三院,不知道世界真正的样子……但很快就会知道了。”
你待久了就会知道,末世的人每天想的都是让自己变强,强过疾病,强过灾难,强过基因变异和病毒感染,为此,他们可以抛弃感情,可以烧杀掠夺,甚至抛妻弃子,嗜血吃人,置伦理道德于无物……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基因实验,只会越做越疯。
“好,我们不说那些沉重的话题了,”半晌,海珏一拍手,声音响亮,驱散了空中的阴沉气氛,“不管怎么样,你以后就是我的学生了,这一路我还有好多事情要教你,你得认真学习。”
卡妮乖乖点头,这没什么好说的。
海珏却突然严肃道:“那你也看到了,我们此去一行,治安队随时有可能抽查,为了伪装,我得给你乔装打扮一番。”
卡妮:?
海珏眼睛一眨,难得闪出几丝狡黠的光:“我以前也有过好几个助理,不过我的助理嘛,形态一般都比较特殊。”
“……”卡妮表情充满怀疑,谨慎地开口问:“教授,我是你第一个人类学生吗?”
海珏不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卡妮:???
她突然有种危险的感觉。
十分钟后,卡妮摸着自己刷成粉黄的脸蛋,上面种满深橘色的凸起,摸上去直接当场犯起密集恐惧症,她无语,再去摸头顶移植的触角,触感坚韧如铁丝又柔如藤草,实在不知道鬼才教授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
卡妮觉得自己还能挣扎一下:“……真的有必要这样吗?”
海珏严肃点头,按住了她鬼鬼作祟的手:“别乱动,你忘了?你可是被全城通缉的高危对象,不做点伪装,掩藏一下身份怎么行?”
“但我也不用掩藏成异形蜜蜂……而且你也说过,治安队管不到地下窟……”
“这不是蜜蜂,”海珏语重心长地说,“我模拟的是向日葵和人类的基因融合体。”
向,日,葵??
“我们要横穿荒野,有时候会去到地面,一切得以你的安全为第一考量,”海珏拍拍她的肩膀,满意地道,“好了,走吧。”
卡妮:……好。
怎么看都是教授的恶趣味在作怪,但她寄人篱下,还是知趣地闭上了嘴。
荒野(1)
事实证明, 海珏还真不单纯是恶趣味作祟,在地下窟,卡妮见得越多, 越觉得这个世界如此光怪陆离, 打扮成这个古怪的样子, 反而是最不惹人注目的形态。
想来也是, 若是四肢健全身体康健的普通人,总能在定点保护区谋得一份差事,无论矿场农田, 再苦再累,总好过遍地污染源的地下窟,这里才是真正的杂鱼求生之地,病毒肆虐, 各处充斥着变异和基因污染, 常年在这里生活的人, 主打就是一个听天由命, 各有门路。
他们走了一个月, 还没有走出地下窟的中心,海珏认真记录每一个病患的症状、服药的剂量和药剂的副作用,过程繁琐细碎,但她总能保持着最温和的耐心。这一路, 卡妮紧跟教授,跟所有病人打招呼,小心翼翼地摘取细胞样本, 其余的一概不多追问, 看上去非常专业谨慎。
因为她实在是太震惊了,惊得不知从哪儿问起。
这一个月, 光是她见过的奇怪形态,就包括了多臂人——四到六条手臂多线操作,高效收集垃圾瓶;翼人——有鸟的翅膀,可以在低空盘旋,然后猛扑下来捕捉兔子和老鼠烤肉吃;水栖人——顾名思义,脸上长了鳃,可以在水下生活,抓同类为生……
卡妮扶额:过去二十年,我仿佛学了一套假生物知识。
当初无论是十二院还是十三院,学生们的主要任务就是钻研核苷酸的特定顺序,用人为的排列织造遗传代码,他们以为这就是基因修改的秘诀了,他们当然也做过crispr-cas9,在基因组的特定位置改变其遗传物质,从而改写dna……但这些实验受到严格的管控,通常只能在兔子和白鼠身上做,天知道地下窟的人原来这么疯,上来就搞大型混杂动物基因大融合,这样的污染和融合要怎么拆解?又要从何下手修复?
卡妮看着手上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陷入了深深的忧愁。
海珏却很充满了耐心:“dna提供了编码生命所有遗传特征的模板,而基因是这个模板上的具体指令,决定了个体的特征和功能。拆解的工作确实很难,但变异过程就是修复的线索,只有先搞明白了原理,才能制作出相对应的药剂。”
卡妮点头认同,拿起一块土豆狼吞虎咽,她们带了一口小锅,但地下窟能吃的食物还是匮乏,眼下在人口密集的地方尚有土豆吃,真进了荒野就只能啃野菜了,卡妮每一顿都吃得很珍惜。
“我想不明白,若说复臂或者翅膀这种,也许还能派上一点用场,但长出鱼鳃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呢?”卡妮忍了半天,终于没忍住,问道。
海珏轻轻笑了一下:“很多人都是因为遭受了污染而被迫融合,有少有人的本愿是变成异形……我吃好了,你呢?”
“我也吃好了。”卡妮立刻跳起来,麻利收拾好了锅,这一个月虽然奔波,但她身上各处伤口都恢复好了,连气色都一天比一天好,真奇怪,竟然是这样肮脏危险的地下窟,让她体会到了生活的活力和希望。
白天,海珏带着卡妮在各类分区穿梭,搜集生物细胞标本,探访定期观察的病人,晚上,卡妮跟着海珏整理资料,海珏会把蓝海相关的理念一点点告诉她。
如卡妮所见,这世界到处是废墟,秩序混乱,医疗资源极端不平等,贫穷和病痛纠缠着绝大多数的人……在如此多苦难面前,天空之城的财阀和科学家们却只顾研究攻击异兽的武器,升级自己的防御系统,将真正需要基因保护的人们置于不顾。
“总有些人在保护区过不下去的,”海珏叹道,“最初可能只是轻微的感染,但即便如此,购买基因修复剂也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药剂用完,没钱支撑后续的治疗,病就会越发严重,人没了指望,奄奄一息,连保护区都不会继续收留。”
“治安队会收走金色钥匙,把人投放出去任其自生自灭,你知道,这个星球的绝大部分都是荒地,出了保护区,就是把整个人暴露在异兽的视线范围内,那就是等死。”
卡妮点头:“那些人不愿成为异兽的晚餐,就躲来地下窟的废址里?”
海珏点头:“后来人越来越多,死亡迟迟不来,人活着总得做点什么,就有人开始寻找食物水源,地下窟与百年前建立,各种生存系统都还完善,他们有吃有住,慢慢的就借着这里,建立起另一个家园……”
卡妮问:“您是来了这里之后才决定研制蓝海的吗?”
海珏摇头:“我在科研队的时候就有了这个构想,但没有争取到实现的机会,来了这里反而能如愿了。genorescue是我研制的基因修复剂,地下窟的人称赞它,把它叫做蓝海,其实它是一种逆变剂,用于逆转人类基因的变异,恢复成正常的人类。”
“这听上去很有用场,为什么科研队不支持你呢?”卡妮不理解。天空之城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最有身份的上等公民居住的地方,而科研队可以算是整个末世里最领先和精尖的科研力量,他们几乎掌握了整个人类科技发展的方向,无论是手上握着的资源、自己的社会地位,还是可以对世界产生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海珏看出了她的疑虑,点头道:“是的,正因为如此,才更加没有选择权,很奇怪吧?在研究方向的选择上,科研队受到的掣肘太多了,它像一匹烈马,本可以驰骋沙场,但最终扮演的角色也不过是一头拉磨的驴。”
卡妮噎住,海珏向来气质高雅,她从未想到她会打这么……生活化的比喻。
海珏点头:“我这么说,是难听过了些。”她看着远方灰扑扑的天空,裹紧了大衣,叹了口气说:“后来我才明白,对于掌握权势的人来说,他们希望的永远是制造更强大的武器,即便这些基因融合的生物武器一次次失控,他们也可以一次次重新研制制服和消灭的办法,从而更没有余力去研制基因修复的药物,这是一个恶性循坏,然而很不幸的是,我们的世界就是依赖这样的循坏运行的。”
“周而复始,循环反复……我实在厌倦了这种加速自己灭亡的过程,就离开了。”
卡妮点点头:“您主动脱离出来,做独立研究员,救治地下窟的病人,应该挺受争议的吧?”
海珏应声笑了:“何止是争议,很多人觉得我疯了,科研队懒得理我,签了卸职报告就让我走了,在他们看来,这就是自寻死路,他们应该想不到,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活着,虽然无人问津,但也自由无惧,正好可以潜心做研究……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要出发了,下午要去西街的商业区。”
卡妮立刻跟上。
地下窟不仅有居住区、储存区、工作坊,甚至还有商业区和武器储备区,这几天,卡妮观察着地形,领悟到分区特定功能不同,标记和指示物也就不同,当初搬进来的人都只是想着等死,谁知道这座地下城市真就这样保留了下来,并沿用至今。
三天之后的清晨,周围犹如梦境般静谧,幽暗长久笼罩,微弱的天光亮起,照到这一方窟窿天地,也有一种洗涤尘嚣的宁静。
“这个应该可以了,你看看。”卡企我鸟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一正理本文妮睡眼惺忪递过来一个小小的铁制仪器,几个月来,她的头发更长了,乱蓬蓬一大团,像爆炸的海藻。
“这是什么?”海珏接过来。
“一个简易的传感器,里面加了导航仪,但比较简陋,以我们手上的材料,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海珏一愣:“你把我们走过全部位置都整理进去了?”
卡妮点头:“墙壁上的箭头、地面上的符号还有照明设备的设置、布局,我们走过的都挤了,没走过的,我也按照规律模拟了一下,大差不差,算是一个有用的地图。”
这个月来,她发现地下窟里也有很多危险,因为缺乏沟通而误置的陷阱、突然暴走的异兽,以及错误的警报出发。虽然迷宫的设计有利用人们在危险时掩护,但越是这样的空间,就越需要把导航、安全和功能需求结合起来。
“在一个庞大而复杂的迷宫,有一份电子地图总归是好的。”卡妮挠了挠头。
海珏早就知道这个学生聪慧异常,却还是忍不住问:“你什么时间做的?”
她们在路上几个月的时间,行程紧凑,白天要探访病人搜集样本,晚上卡妮还要学习蓝海的研制过程,蓝海的制造分为好几个不同版本,每个都十分复杂,而她们走走停停已经消耗了很多体力,在这样的前提下,她竟然还能做出这样一份地图。
“你待在十三院,的确是大材小用了。”
卡妮却笑起来:“您错了,恰恰是十三院培养了我这些能力,不瞒你说,钻洞,种菜,琢磨巡逻人的线路图,这些我样样都做过……可惜十三院已经不需要我了。”她明明有几分手舞足蹈的意思,话到嘴边却又突然停住,清脆的声音戛然而止。
海珏轻声问:“你想你的朋友了吗?”
卡妮想想,还是摇了摇头:“人活着总要往前看……说好了要采集样本收集资料,如果幸运的话,或许还可以弄清楚金星沙的真相,现在做的都是重要的事情。”
她没有正面回答,海珏低声喃喃道:“也许把大遣带过来也不是个坏主意。”
卡妮却更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一路都有风险,万一被治安队或者护卫队发现了,我不好再拖着他一起受连累。”
她已经拖累了很多人,再说后来的通缉单上,可只有卡妮一个人的名字。
“是,他留在药店也好,有小海照应,他也可以自己静静……你走之前有再找过他吗?”
“他不肯见我,我只能,只能留了一封信给他。”
卡妮觉得这个做法很无力,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从来不善于安慰人,从前他们四个里面,敏儿最会安慰人,大齐最会鼓舞人,她只负责逗逗趣,或者干脆就笑着听,大遣则更是放松,只要有哥哥罩着,他什么都不用担心。
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其实卡妮不知道,她离开的那天,当她纤瘦的身子走出窄道,穿过破院子和海啸药店的门口,身影都远得只剩一个小黑点了,大遣才猛地打开门,向外张望。
他脸色苍白,才几日下来,已经瘦脱了相,下巴显得尤其尖,整张脸的轮廓变得格外锋利。末世催人成长,即便是像他这样唯唯诺诺、跟在大齐身后寸步不离的小跟班,也终有一天要学着离开所有人,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从此之后,他们都是孤独的旅人。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卡妮气喘吁吁地问。
她们在蜿蜒的地下窟走了这么久,她有时候甚至觉得,若从地面上看,应该早就出了五城,原来地下的区域竟是如此广阔。
“已经到了荒野的边缘,”海珏安图索引,指着前面一座低矮破旧的小屋,“你看,就是这里了,我们要拜访的最后一个人,罗夫人。”
卡妮隐约记得,小海曾经埋怨过罗夫人住得远,她当时没有概念,如今看来,小海还是谦虚了。
这距离,用远在天边也不为过了,再往下走,只怕就到边境了。
他们敲门进屋,浓茶的味道掩盖住陈年的霉味,屋内十分拥挤,整个小厅不足十平米,一个妇人的背影对着她们,笑嘻嘻地说:“海教授,你来了,快坐,我给你冲茶。”
她的声音甜美如少女,声线极度细腻,头发却是灰白,她穿着一件长袍,颜色早已褪去,上面布满斑驳的污渍。
海珏找了个破椅子坐下,并示意卡妮也坐,其实这个屋子内部十分狭窄,她们只能老老实实坐着,连退都伸展不开。
“来,喝茶——”她转过身来,卡妮吓了一跳。
这竟是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妇人,身形弯曲如树枝,皮肤干燥像羊皮纸,眼睛深陷在皱纹丛生的眼眶里,却格外明亮,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她的声音竟然与年龄如此不符,此刻她看着卡妮,咧嘴露出一个笑容:“新收的徒弟?”老妇人笑着打招呼,“跟我这花儿倒挺像。”
花?卡妮顺着她看去,妇人绕过主桌打开侧门,一片巨大肥厚的花叶立刻冲出来,卡妮整个人打了个机灵。
原来,主厅之所以狭窄,是因为另外半个屋子全被占用,锁着一盆巨大的食人花,连带着整个屋子都变得阴暗蒸湿,那花远远大于这种植物的正常尺寸,主体颜色是紫黑,边缘渗着血红的纹理,它的花瓣大张,疯狂摆动,吸引着别人的注意力,花蕊部位更是奇特,张开巨大的口器,仿佛一个饥渴的怪物,里面布满黏腻的唾液和排列整齐的尖锐牙齿。
卡妮能想象,当昆虫靠近时,它会迅速闭合,半晌后,飘出一点令人毛骨悚然的压碎声。
她觉得不对劲,紧紧盯着那个相比起茎叶来实在过于巨大的花朵,一般的花朵呈钟状或漏斗状,通常有鲜艳的颜色和复杂的纹理,但这朵花的纹理实在跟人类的嘴唇太像,那该是一双浑厚异常的嘴唇,纹路和褶皱让人头皮都有点发麻……
“没见过这样的花吗?”妇人得意地笑,又是那种甜美年轻的声音,“怎么,我先生的样子,很奇特吧?”
卡妮:?!?
荒野(2)
罗夫人看着卡妮, 意味深长地笑了,这一笑把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全部挤开,如波纹向外荡漾。
她转头对海珏说:“这么说, 你终于还是为了这个小姑娘来找我了?”
卡妮:??
这问题问得古怪, 海珏温和地回答:“您之前托小海传递消息, 说罗先生这里出了些状况, 为了能准确掌握他的症状,我特意过来一趟,重新取样。”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 罗夫人却挥了挥干枯的手,神情有几分不屑:“还能有什么状况,这么多年了,他的症状不就是那样吗?食人花食人花, 想食人也没什么错……不管怎么说, 你要取样本的话就随意吧。”
海珏对着卡妮点点头, 说:“先做正事。”
正事当然是取样本, 卡妮知道, 她这一路已经采集了很多异化生物的细胞样本,供后期用化学试剂从样本中提取dna,专注基因修复的研究。
但眼前这幅景象确实让她无从下手,这算人还是花?又该从哪里开始取?
“你要快点, 我已经把门打开了。”罗夫人不耐烦了:“时间有限,他接触外面的人味多了,会忍不住暴虐起来发起攻击, 你别看他只是个巨型植物, 但那根茎尖利的很,相信我, 你不会想被他打到的。”
她说话方式很独特,明明是少女般清脆年轻的嗓音,说出的内容却凉飕飕,带着几分轻蔑,狭小的房间里到处摆满了各种奇怪形状的古董茶杯,怎么看都是谜一样的存在。
卡妮用力点头,深表赞同。
她相信,绝对相信。发疯的人或异兽,她可见过太多了。
罗夫人都这么说了,她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按照海珏之前教过她的步骤,先用一个小小的生物扫描仪快速扫一遍食人花的主体,那仪器立刻穿透了表层,详细映射出内部结构。
卡妮找准细胞组织和基因表达区域,然后拿出一根细细的针管开始提取汁液,她本来有一把更好用的工具,可以进行细胞层面的精确提取,但扫描仪的结果显示生物体内结构过于混乱,根本无法进行准确切割,她不得不采用最原始的方法进行取样。
原始办法也不轻松,汁液提取过程非常缓慢,刻度迟迟升不上一格,卡妮一边焦急等待一边小心祈祷对方不要暴走,眼看终于要结束,她长舒一口气,那花却突然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发出一声古怪的嘶鸣,轰的一声,全部口器如数张开,全数涨出了房间。
卡妮来不及惊叫,只是死死扣住手里的瓶子,而对方紧接着就开始无差别攻击,它嗖地甩出一根长长的茎叶,把橱柜上的欧式茶杯全部打碎,叮叮当当,印着繁复花朵和油画图案的碎片洒了一地。
卡妮全凭本能迅速弯腰蹲下,只觉得得头顶上方一阵劲风甩过,那是食人花的另一条根茎。
好家伙,用根茎作攻击,你个植物敢不敢再作弊一点。
“快掩护好,他要发疯了!”罗夫人说着,急忙去拿门锁和钥匙,但她毕竟年纪大了,在狭小闷热的小厅里移动,手脚并不利索。
“……”卡妮看着她慢吞吞去而复返,手里却只多出一把小石锁,欲哭无泪:“罗夫人,这锁关不住他的吧?!”
“我会处理,别瞎操心。”罗夫人伸手,从门后面捞了一根手杖,想都没想,甚至都不用看,全凭印象就直接捶向了眼前胡乱扭动、还发出怪声的花蕊中心:“你发什么疯?啊?你给我安静!”
蹦蹬,蹦蹬,那口器直接被打掉了两颗牙。
卡妮:。
原来所谓处理,就是这么原始的处理吗……
“缩回去——就现在,别再丢人现眼!”
那食人花闻着熟悉的气味(和嚣张的气焰),竟真的安静下来,开始收敛身体,慢慢往回缩,臃肿肥大的花蕊一点点塞回房间,卡妮有点忧虑,那房间看上去也不大,盛的下吗?四四方方的空间塞满到处流动的食人花叶,想想也是另一种窒息。
她突然有点感慨,这么一看,跟关禁闭也没什么区别,在十三院的时候,犯了错的学生会被拖进狭窄阴暗又极度闭塞的黑屋里关禁闭,那里也是一样没有亮光,全靠一分一秒煎熬过去。
在她出神的瞬间,那狡猾的花却再次发起动作,它的花蕊已经完全钻回了房间,却猛地伸来一片钢筋一样的叶子,一把捶向卡妮手里的保存瓶。
“啊!”卡妮大惊,双手急忙闭合,却只捧住一些混合了碎片的液体。
她真的要哭了,为什么她总是躲不过试剂瓶跌碎的命运?
海珏急忙找了个新的容器过来接,但已经来不及,样品暴露在空气中,又接触了碎片和皮肤,已经受到了污染。
海珏表情有些凝重,抬头问罗夫人:“我们能再取一次吗?”
“今天肯定是不行了,”罗夫人说着,转身落锁,“我必须把他锁起来了,他每天能保持一点理智的时间就这么多,今天已经用完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海珏有些迟疑不定,她们已经靠近荒野的边缘,前方之路寸步难行,而寒潮随时回来,现在的境况,即便是一天也耽误不起。
罗夫人却不紧不慢地打扫起厨房,拿来一根扫帚把一地碎茶杯扫起,又施施然地从另一边橱柜里拿出另一套花茶杯:“坐下喝茶吧,两位。”
她态度并不热心,甚至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正在她享受着空气中尴尬凝固的氛围的时候,卡妮却一抬眼睛:“我来试试。”
她拿起蓝海,直接针剂注射进保存瓶里。
“卡妮,这是你做的蓝海?”海珏一愣,“你不是说还没完成吗?”
“是没完成,但也够用了,”卡妮点头,轻轻抬了一下眉毛,这是她很有把握的时会展现出的一种轻松,她一边注射一边说:“前几天本来是想简化一些流程的,所以我自己做了点逆变剂的纳米载体。”
纳米载体?海珏恍然大悟,这些纳米载体可以运送基因修复酶,它们能穿越细胞膜,将修复酶送入目标细胞的细胞核。而修复酶能够在细胞内精确识别受污染基因,并将其恢复到正常状态。
海珏突然想起什么,笑道:“这是你当时做减肥药剂的时候获得的灵感吧?”
卡妮一咧嘴:“学以致用嘛。”
“好一个学以致用,”罗夫人不冷不热地拍了两下手,“不愧是十二院出来的好学生。”
这种语气复杂耐人寻味的评价卡妮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她脑子里几乎已经开启自动导航,顺嘴就接话:“多谢,其实只是一些雕虫小……”
“等等,”她猛然一顿,瞪大了眼睛,“您说什么?”
她整个人呆住,一双杏眼硬是瞪成了两颗圆溜溜的灯泡,海珏这才想起来,恍然大悟地一脑袋:“卡妮,我忘了跟你介绍,罗夫人是十二院的教务长罗克辛先生的夫人!罗克辛先生你应该熟悉吧?”
卡妮大脑飞速运转,调动着十年前的记忆,是啊,罗克辛先生,十二院的教务长,那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脸色红润,嘴唇很厚,整个人看上去都很憨厚稳重,画风跟十三院倒是十分不同。
“……我记得,”她勉强说,“原来您就是他的夫人。”
罗夫人笑了几声,她的笑声甜甜腻腻,配上一脸的皱褶和有些凌乱的灰白头发,实在挺违和。
卡妮猛然醒悟:“!等一下,所以刚刚,刚刚那花——”
罗夫人点头:“都说了,是我先生啊。”
卡妮:…………
半小时后,三人挤挤挨挨地围在一张小木桌前,卡妮紧盯着手里的酚□□提取液,上面显示着细胞裂解和dna的提取的估计进度,还有三十分钟就可以完成。
“所以,当初也是海教授救了罗夫人吗?”卡妮小心地问。
海珏教授,真的挺爱到处捡人。
“她不是来救我的,是来救你的,”罗夫人一开口,那甜美的语气总是惹得卡妮后背一阵哆嗦,“只不过你已经被安全转移去了童子军,她只能顺手捞了捞我。”
这话听着真刻薄,但海珏依然包容地一笑:“只是尽了一些绵薄之力。”
奇怪,明明是海教授救了她,她却似乎并不那么感激她,甚至不怎么相信她,所以才会把住处安置在荒野边缘,远离地下窟,也原理定点保护区,这样的偏僻,似乎也代表着一种执拗的中立。
海珏看着卡妮手里的样本液,说道:“抱歉罗夫人,来访这么多次都没取得什么进展,我还在努力,希望能让罗克辛先生战胜食人花的压制,但从目前来看,完全回到原来的体态已经不可能了,但我仍然希望他能恢复到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形……”
海珏耐心解释,卡妮在旁表示压力很大。
这段时间她跟着海珏学习鉴别不同类型的感染,学着从性状、感染源、体貌的异化程度去分析基因的融合和拆解,已经大开眼界并小有所成,但无论如何,感染到罗克辛这个份儿上的,再怎么样也是回天乏术。
异化的形态千变万化,每一种融合都是一个全新的病例,而蓝海的核心是保住人类原有的那部分主观意识,无论外部形态多么扭曲,只要在异化之人的心里,他对自己的认知还是“人”,那剩下的治疗,无论是基因序列解读还是基因编辑、药剂合成,就都有意义继续。
能否保留住主观意识是个很大的难题,甚至连判断标准都并不简单——事实上,很多异兽还长着人类的大脑却早已没有了人的意识,而很多奇形怪状的变异人明明已经不剩几分人样,却温和无害,行为更与常人无异,因为在他们脑海中,依然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还是人类。
想罗克辛这种情况,还怎么修复呢……卡妮在心里长叹。海珏曾跟她解释过,轻度感染,内城和其他保护区也是能收治的,中度感染的修复难度就直接上了一个等级,对于天空之城来说,更高效的处理方式就是直接放弃,而蓝海目前的研究就卡在这一档的其中几个病例中,迟迟没有进展。
但无论如何,这屋里的罗·食人花·疯狂扫射·克辛先生,都是重度污染的案例,毋庸置疑。
“无所谓的。”罗夫人却又挥了挥手,语气仍然带着一些不屑:“我是看在你跟我丈夫同行的份上,支持支持你做研究,但他在十二院大战里被剧毒植物感染成这样,我知道不可能复原的。”
“!”卡妮猛地抬头:“十二院的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