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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她臂弯的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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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淄觋期之宅

    觋期是临淄有名的大觋巫,年岁很大了,精通卜筮之术,据说可见鬼神。权贵们不怎么信朝中卜官,信这位大觋巫的却很多,但其中不包括相邦田向。

    这位相邦对鬼神颇有些儒家弟子的意思,“不语乱力怪神”,“敬鬼神而远之”,今日他却如其他显贵一样,亲临觋期之宅。

    觋期于卜室接待相邦田向:“相邦欲卜何事?”

    田向道:“卜一人之生死。”

    觋期点头,取过一片龟甲来,将其在火上灼烤。龟甲上有钻凿,钻凿处甲薄如绢,很快便开裂,出现了卜纹。

    觋期拿着仔细观看,过了半晌道:“似生非生,似死非死,阴阳往复,是个亨吉之卜。”

    田向轻声重复:“似生非生,似死非死,阴阳往复……”

    觋期以为他会像别的权贵一样让自己再详加解释,相邦田向却已经道谢,行礼告辞而去。

    燕质子府

    俞嬴最近除了偶尔去泮宫听讲,出门都少了,一则是接了田向勘校典籍的活儿,既然应了,总要做起来;一则是过些日子就是岁日,岁日前后每天都是宴会,且有出门的时候呢,如今倒不妨在家里猫猫冬。

    俞嬴每日教导教导公孙启,在校场跟着令翊、公孙启一块操练一番,其他时候就是勘校那些典籍,很是过了几天消停日子——如果魏国使节魏溪和赵国使节柏辛不吵架的话,她更消停。

    因着魏赵之战,魏溪、柏辛已经有阵子互相看不顺眼了,先前是谁也不理谁,前几天鲁国质子办了个小宴,想为他们说和,结果没说和好,倒勾出他们的互相攻讦来。

    鲁国质子是君子人,不怎么擅言谈,大约魏溪、柏辛觉得在他那里吵无趣,便把战场搬到了燕质子府。一个说另一个貌似忠厚,内心奸诈,另一个说这个口舌尖利,不讲道理,他们从魏国赵国这些年来的你攻伐我、我偷袭你,说到两人一起喝酒谁装醉、谁尿遁、谁借了财货不还……

    不过二四日工夫,他们已经来了两回。韩国使节谷琦也被拉来旁听。谷琦满脸尴尬,并不说什么,而以俞嬴这样的口才,竟然也劝不了他们。看见他们来,俞嬴也想尿遁……

    令翊也颇为无奈,很想跟他们说让他们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却到底没说,因魏溪人高马大,武力不凡,是能跟令翊走几个回合的人,而柏辛快走几步都喘……

    倒是公孙启听魏溪、柏辛吵架听出了道理和学问,不但把二家分晋以来的事捋得越发明白,就吵架本身,也有了心得。

    就像日常讨论学问一样,公孙启跟俞嬴道:“吵架不是辩诘,只管说自己的道理就好,切莫跟着别人的话走,让对方把自己拐偏了。最最好的办法是,只自己说,等别人说的时候,压根不听,转身走掉。”

    俞嬴看着启:“……你说得对,但尽量别这么干。遇上令将军这样的,会打破你的头。”

    令翊笑起来,公孙启也笑。

    俞嬴却又道:“各国的史书,其实是有点公孙说的这个吵架的样子的,后朝修前朝之史更是如此……”

    俞嬴给公孙启讲史的时候便说过不少这样存疑的地方,公孙启点头,师徒两人便从说吵架拐到了讲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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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翊笑,公孙还说莫要让人把自己拐偏了,不过一句话,就让他狡猾的老师将他拐跑了……

    俞嬴微微横他一眼,令翊赶紧严肃了面皮。管公孙启这种事,从来都是俞嬴说了算。

    便是燕质子府这样一片和乐的时候,田向的门客王渔来见俞嬴。

    王渔微笑道:“从南边新得来一些典籍,敝主君请上大夫去看看。”

    人在屋檐下,便要听人差遣。俞嬴交代公孙启要做的功课,又笑着对令翊道:“今日若那二位来,就只能辛苦将军了。”

    令翊点头,又看看王渔:“今日要落雪的样子,先生莫要回来太晚。”

    俞嬴答应着。

    王渔与公孙启和令翊告辞作别,和俞嬴出门去。

    俞嬴到了田向府上,发现果然又有新到的典籍。这次以帛书居多,竹简少一些,不管帛书还是竹简,看起来都颇为破旧。

    田向道:“向略看了几卷,有些字迹都看不清了,也有被虫蛀鼠咬的,真是可惜了。”

    田向拿起一卷帛书,展开,笑道:“这是一卷楚书。向于楚书不在行,上大夫是俞人,想来精通。请上大夫看看。”

    俞嬴接过来。俞国离楚国近,俞嬴下功夫学过楚书。这是一首长诗,说的是一位君子思慕神女而不得的事,诗旁画的也是神女的样子。楚人敬慕鬼神,这种神鬼之诗不知道多少,但这首格外瑰丽,情思馥郁,用词也古雅,不像近作。1

    田向笑问:“如何?”

    俞嬴指着其最左的“於菟”字样道:“这莫

    非是楚国先令尹斗氏子文的诗作?”

    斗子文,名谷於菟。楚人语谷者,乳也,於菟,虎也,传说这位名臣幼时被弃,虎乳之,所以便有了这么个听起来略显古怪的名字。

    田向接过来看,到底摇头,笑道:“人家也是相邦,向也是相邦,向连人家说什么都不知道,着实惭愧。请上大夫为向讲之。”楚人的令尹便是他国的相邦。

    俞嬴略有点尴尬,正想如何措辞,抬头对上田向含笑的眼睛,顿一下,笑问:“相邦博识之人,真的不通楚语楚书?”

    田向微笑摇头:“约略认得几个字,却看不懂这是说什么。”

    俞嬴低下头,看着帛书道:“说的是一位神女下降又飞升的事。”

    田向点头:“这位令尹公正严明,勤政恤民,孔子都称赞‘忠矣’的人,想不到会做这样的神女之诗。”

    俞嬴淡淡地道:“也或许是托名伪作,又有以神女喻君主者,名臣做这诗,倒也不算稀奇。”2

    田向点头:“上大夫高见。”

    田向却又问:“上大夫信鬼神吗?”

    俞嬴看看他,笑道:“俞嬴是儒家弟子。

    ‘敬鬼神而远之’。”

    田向笑,转而说起别的:“这里面也有越人书。向记得去年岁末大宴时恍惚听谁说尊使也通越人语。”

    田向将一卷竹简递给俞嬴。

    俞嬴展开,这是许多年前,还是少年的田向给自己看过的越人书。俞嬴曾经抄录了,后来给真正通越人语的人看过。他说是一首越地小调,说的是江南风光,春雨迷蒙,桃花灼灼,梁间鸟雀呢喃——便如自己初次到田向旧宅做客那天一样。

    田向这是怀疑什么,试探什么?俞嬴在心里叹口气,嘴上却笑道:“越人语就太难了。俞嬴只会用越人语打个招呼,问吃什么,旁的可不行。”

    “上大夫如此,已经比我们都博学了。”田向笑道。

    恍惚许多年前,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俞嬴笑一下:“将越人书留下,相邦另找他人来看,旁的俞嬴带回诸侯馆去。相邦忙,就不耽搁相邦了。”

    “吃饭再去,向还有事请教上大夫。”田向道。

    俞嬴看看他,点头答应。

    今日天冷,要落雪的样子,故而于常备之物外,又上了小鼎。小鼎下置炭火,鼎内沸汤翻腾,可将庖厨片好的鱼片、肉片扔进去煮烫。相府庖厨手艺精湛,鱼片肉片都削得像布帛一样薄,放进沸汤中顷刻便熟。用来蘸鱼片肉片的醓醢料汁比原先还多,一张食案几乎放不下。

    于小鼎外,又上了酒。

    田向笑道:“天气冷,吃一点儿酒去去寒气。不多吃,不会耽误事。”

    田向倒是没像宴会一样献祝请让,只是对俞嬴端起酒爵,俞嬴也便饮了一点。

    两人默默吃饭,田向不再让俞嬴酒,自己却偶尔喝一些。

    俞嬴想起吃饭前田向说的话:“相邦说还有事问俞嬴,不知是什么事?”

    田向看着她,笑了:“向就是想请教上大夫,今日的醓醢如何,是不是有野渡渔船上的味道?”

    俞嬴:“……”

    俞嬴放下竹箸:“俞嬴已经吃好了,多谢相邦赐饭。今日天气不好,俞嬴这便告辞了。相邦令人将需要俞嬴勘校的典籍送去诸侯馆吧。”

    俞嬴站起行礼,往外走。侍女忙去取她之前解下来的胡式长裘。

    俞嬴的手被田向拉住。

    俞嬴回头看田向,目光从他的脸落到两人的手上,田向笑着放开她的手。

    侍女们忙低头退下。

    俞嬴冷着脸:“相邦还有什么事?”

    田向往前走了半步,低头看着俞嬴,笑道:“向百思不得其解,想验证一事。”说着拉起她右手,竟将她的袖子也撸了起来,露出她臂弯的两颗痣。

    俞嬴微愣。

    “上大夫究竟是俞国俞嬴,还是燕国商人之女盈……”田向停住嘴。

    俞嬴拽回自己的手,将袖子放下来,冷笑一声:“我只当相邦耍这无赖是为了什么,原来是问这个。这临淄城冒认祖宗的又不是我一人。相邦没听说过吗,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田向祖上也是田成子那用“计谋”得来的七十余庶子之一,这临淄城冒认祖宗的人,他大约也算一个。

    俞嬴当面这么说,田向不以为忤,笑道:“上大夫说得很是。向还有一事不明,上大夫既为燕女盈,为何对公子俞嬴、对俞国这般熟悉?”

    “盈之老师是公子故人,在弱津居住,为公子守坟多年。相邦不用问家师是谁,盈也不知其名讳。”

    田向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俞嬴——盈,可以走了吗?”俞嬴问。

    “上大夫请。”田向笑道。

    俞嬴点头,披上侍女捧着的长裘,走出厅堂。田向相

    送。

    外面果真下起雪来。

    看着俞嬴的车子远去,田向轻喃:“长天兮碧水,归来兮芳魂……”是那楚人书中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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