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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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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国相争,前方打仗,后方也不消停。像齐都临淄、魏都安邑、楚都郢这样的大国都城中,诸路人马各为其主,各有其道,和纵连横,相互博弈,其中的波谲云诡,用到的计谋,所经的危险,不亚于真正的战场。而这些都城中战场上得来的战果,便化成列国之间路上奔驰的辚辚车马,很快就去往了它要送去的地方。

    不出俞嬴所料,从齐国临淄传来讯息,齐国拟增兵,再次攻打燕国。那送信的使者星夜驰还于燕,经过此地时,特意来告知令朔,令其防备,便接着奔桑丘和武阳去了。

    令朔请俞嬴及高阶军将们来大帐议事。其实也没什么可议的,想守住新河,路只有一条——请求增兵。世上有以少胜多的事,但不是时时次次都能靠奇谋以少胜多。

    “这事旁人不行,终得我去求他。”令朔叹道。

    俞嬴和其余诸军将对此也说不出什么。俞嬴对方域其人不熟,实在不好预判。看意思,这位上将军似乎与令朔有些不和。既然要低头求人,自然要做足姿态,越郑重越好,令朔去,确实是最好的。

    令朔让除自己外军阶最高、资格最老的孙黎暂代为将,自己去桑丘见方域。好在桑丘离此间并不很远,很快便能回来。

    令朔临行,诸人相送。令朔嘱咐孙黎和几位军将几句,又再次郑重拜托俞嬴:“军中谋略事,就全仰仗先生了。”至于令翊,令朔倒简单:“莫要惹事!”

    令翊冲其叔父的背影翻个白眼儿。

    俞嬴笑。

    众将都回营,各忙各的。俞嬴也回转,她在琢磨近日旁敲侧击与众军将打听到的诸国之事。

    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赵武侯薨了,赵国还迁了都;田氏终于篡了吕氏的位,如今的齐国国君是田和的嫡长子剡;楚国革新变法,旧族却把革新之臣射死在君王灵位之前;中山复了国,给赵国好大一个不痛快;之前三晋交情勉强还可维持,如今还不如自己身上这件袍子结实……

    总地说来,征伐越来越多,年年打,家家打,打得越来越狠,越来越不讲道义……真真正正的大争之世。

    “先生又在沉思默默了。”令翊紧走两步,赶上她。

    俞嬴扭头打量他。虽然已是春日,但还有些凉,这位却已经穿单衣了。俞嬴的目光从他英气的眉眼下滑到高挺的鼻子、红润的唇、方正的下颌,再到颈间的喉结、因操练而汗湿的衣领和宽阔的胸膛,又在劲瘦的腰身和两条长腿上扫了一圈才回转,看向远处的青草地,真是一片大好的春光啊。

    令翊清清嗓子:“先生看我做什么?”

    “都尉刚才不是说俞嬴沉思默默吗?都尉就是我所思之人。”

    令翊绷住。

    “俞嬴就想啊,都尉到底做了什么,让将军临行还嘱咐‘莫要惹事’?”

    令翊松了下来,抿嘴,双手抱着肩,扭头看她。

    俞嬴笑起来。

    令翊也笑了,放下手臂,用脚踢一下草地,掐起一根长草茎在手里捻着玩。

    两个人站在大营空地上,一起看向新河和对面的山坡,更远的地方是弱津城。

    令翊突然问:“先生与埋在对面山坡上的公子景嬴很熟悉吗?”

    “算不上很熟,公子过世的时候,我不过才几岁。”俞嬴摇头。

    “那为何专程来祭拜?”

    俞嬴笑道:“不过是顺便罢了。俞嬴无家无国之人,四海飘零,恰好走到此间。听说公子埋骨于此,我与公子既是同宗,又是同门,自然是要拜一拜的。”

    俞嬴挑眉笑问令翊:“都尉这是还疑心我是齐国细作呢?”

    “我若疑心先生,就不当面问了。”令翊淡淡地道。

    俞嬴愿意哄他,当下作态赔礼:“是俞嬴错怪都尉了。都尉对俞嬴如此信任,俞嬴铭感五内。”

    哪知却没哄好,令翊神色越发淡了:“先生嘴里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自己知道。”

    俞嬴看看他,笑了,没再说什么。

    令翊却开了口:“那日,我与叔父问了关于公子景嬴的事。”

    俞嬴扭头看他。

    “女子少有谥号,公子有谥,是因为君上感公子高义。公子以一己之力,息了齐赵干戈,救齐侯于河间。齐侯受伤奔燕,跟君上哭诉。君上虽不敢收留齐侯,对公子景嬴却极称赞,曾感叹:‘若燕有吕齐之日,不知是否有此义士,不爱其身,千里奔走,救燕室于刀兵危难之间。’”

    “公子果然高义!真忠贞之士也。”俞嬴感慨道。俞嬴终于知道“景”是怎么来的了,燕侯对我的误会有点深哪……

    令朔“呵”一声:“她又不是吕氏旧人,齐侯那种一辈子除了‘无能’别无他事的人,有什么值得她忠的?她为何要忠?一个能说得赵国退兵的人,不会是这样一个愚忠之人。”

    “……说得也是。” 俞嬴突然来了兴趣,“以都尉看,公子景嬴为何救齐侯?”

    “或许——她只是想止干戈而已。”令翊沉吟,“当初田氏急着篡国,让齐侯去河间劳军。当时尚处隆冬,赵人踏冰过河,围了河间城。田氏是一定不会救河间的。齐国河间守军不能据河水之险,反而被围在城中,后面又没有援军,除死之外,没有旁的可选了。”

    其实还有一条路可选——降。可惜领兵的高罂是个死脑筋……

    俞嬴笑道:“都尉说得公子景嬴不像儒家弟子,倒像墨家之人,兼相爱,止攻伐……儒家求仁,墨家止争,在当今之世,多少都有些不合时宜。叫都尉这么说,公子景嬴简直身兼两家之呆。”

    俞嬴又轻浮地从上到下扫了一眼令翊:“都尉不怕夜半,公子诈了尸去找你?”

    令翊:“……”

    俞嬴越发笑起来。

    令翊斜睨俞嬴,脸上也露出些不正经的笑意,张张嘴想说什么,大概到底顾及她是女子,又悻悻地把嘴闭上了,扭头看向别处。

    俞嬴笑过,也便正经起来,脸上带着些忧色:“但愿那位方上将军不是当年的田氏,愿意舍私而就公,派遣足够的援军来。”

    令翊摇头:“怕是难。”随即令翊又自嘲地笑了,“好在我们不是困守孤城。实在打不过,就只好跑了。若方域谋划得当,我们这真败兴许也能成诈败,把齐人引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把他们围而剿之。那样,我们这败,也算败得值。”

    俞嬴击掌:“都尉所言才是真的舍私而就公,且不骄不馁,从败中求取胜之机。为将者当如此!”

    俞嬴极认真地看着令翊:“俞嬴学过一些相人之术。依我看,都尉日后或能成为青史留名的一员名将!”

    大约看出她这回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心,令翊嘴角翘起来,又试图抿下去,终究又翘起来,眼睛也弯了,一脸的“算你识货”。

    俞嬴倒不是虚夸他。她确实觉得,若令翊为上将军,按照此计,兴许燕军真的能取得一次更大的大捷,一次让齐人几年不敢侵燕的大捷。

    但如今主事的是方域,大军若远途诈败,可不比令翊那几千人过河的诈败,而要围拢几万齐军,也要指挥得当才行,最关键,方域,或说燕侯,是否有全力一拼的魄力。

    桑丘城。

    事情让令翊说准了。

    令朔去拜见方域,方域一见面就把令朔好一通夸赞,什么善用奇谋,什么指挥得当,什么不愧令氏将门,连国之栋梁都说了出来,令朔先还有些不好意思,讷讷地提到俞嬴及诸军将。

    “还是将军统帅得好,才能有此大捷!”方域大笑,笑完又道,“域一定在君上面前为将军请功。”

    “请不请功倒没什么,”令朔趁机提出援军的事,“朔来桑丘与上将军禀报军情之前获知,齐人将增兵,重整军戎,再侵燕国。决河奇谋可一,不可再。以朔两万兵卒,对齐几万新锐之师,怕是难以守住新河,还请上将军派与援军。”

    方域面露难色:“非是域不知道将军之难,实在是桑丘、汾门诸城皆燕国要津重城,不能有失。将军也知道燕军军力总数,我去哪里派援军给将军呢?况且将军提到的那位先生能有决河之计,焉知没有他计……”

    说来说去,就是不肯增兵。

    两人终究不欢而散。

    燕国在备战,齐国也在备战,不过一个是守,一个是侵。

    对此次田唐之败,齐国颇为震惊,也实在是历次与燕之战,齐都鲜有败绩。田唐又是宿将,带领五万大军,竟然败在了略显平庸的令朔手中……上下不免哗然。

    了解更详细军情的齐侯田剡、田剡之弟公子田午、相邦田向等倒是能接受,毕竟列国靠奇谋反转战局,以少胜多的战事不少。齐侯田剡拟再派军将带领五万大军伐燕,田午和田向都没有多说什么。

    相邦田向宅。

    田向正拿着书册来看。看家主盯着竹简,眼睛半天没动地方,恰有侍女来进羹汤,老仆忙摆手,家主这是想事情呢。

    田向确实在想事情。想增兵伐燕的事,田向觉得君上这几年在用兵上有些太操之过急了,到底年轻;又想到齐侯对公子午的打压和公子午不动声色的反抗;最后思虑定在齐军出事的燕国弱津。

    “弱津……”田向轻喃。公子俞嬴就埋在那里。听说燕侯给她谥“景”。景……田向想象她若是泉下有知,听了这个谥号,一定嘴角带着哂笑,“也不怕我躺不住诈了尸。”田向嘴角带了一点笑意。

    “家主要什么?”老仆耳朵有点背了,上前问。

    田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由,你还记得公子俞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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