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睡觉
夜晚十点。
结束庆功宴后, 夏油杰回宿舍做的第一件事就洗澡。
他从浴室踏出，身上还冒着细微的水汽，颊边半烘干的细碎乱发微微翘起, 发尾在灯光下泛着水润的光晕。
“你要在我这里待多久？”
他拿起身旁的齿梳，眼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五条悟怀里抱着体型庞大的棕熊玩偶，下巴放在玩偶软乎乎的脑袋上，拖长了腔懒懒回答：“因为是陪护, 大概会在你这里过夜。”
过夜？夏油杰挑高眉毛表示讶异。
虽然他们之前一起熬夜玩牌、打游戏和搭积木，但那都是结束后回各自的房间休息，还从来没有在同一个房间度过一整个夜晚。
夏油杰犹豫起来。
过夜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五条悟登门造访不止一回，在他这里玩着玩着直接睡着也不是没有过——但他都是把五条悟扛去屡次遭到主人冷遇的隔壁宿舍, 然后扔床上。
是要和五条悟保持距离没错，但只要不是同睡一张床, 就算不上逾矩……吧。
有件事, 只有熟悉夏油杰的五条悟以及夏油杰自己知道。
尽管咒灵操使少年表面上很嫌弃白毛同窗, 今天下午甚至被吓到拒绝和对方亲密贴贴；但实际上, 他并不排斥五条悟，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挺想和五条悟交朋友。
五条悟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同龄咒术师, 也是一年级除他以外的唯一一个男生。如果对方不是个性阴晴不定、对他过度热情、身上意义不明的谜团太多的话，夏油杰还是很乐意与小少爷拜把子互认兄弟的。
夏油杰常被国中同学评价成“热面冷心”、“跟谁都能交朋友，但不把任何人当成朋友”、“如果结婚肯定不用担心他会出轨，他对谁都跟对你一样”。他习惯和周围的人维持浅淡平和的友谊，不热衷于交际, 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会照顾身边每个人的心情；能被大家邀请去他们家玩, 但绝不会带任何同学去自己家里；常常耐心倾听身边同学的烦恼, 轮到自己却笑着摇头转移话题。
他从不遮掩自己不想付出真心去维护人际关系的事实, 因此大家也都不再试图走近这个笑着拒绝所有人的端水大师。
不过，偶尔。
只是偶尔。
夏油杰看着他们，也会有点羡慕——
以及寂寞。
他坐在课桌前，弯起眼睛和成群结队回家的同学们一一道别，等到只剩自己后再站起身，踩着晚霞迎来孤独的第二天。
他不能去毫无顾忌地认识普通人，更深的友谊也要尽量避免，否则迟早会被察觉到身上的端倪，继而被人暗中当作异类遭到无形的排挤，只能再去另一座城市重新生活。
从长野县搬到爱知县就是因为这个。
虽然当初搬家时，夏油爸爸抱着他对他说是因为工作调动。但夏油杰知道，这是爸爸帮同僚接过来的差事——他听到爸爸和那位叔叔在通电话，得到了同僚叔叔一连串的感谢。
他们的亲朋好友都在这里，长野县是他们的家。
正因如此，夏油杰的特殊瞒不过这些朝夕相处之人的眼睛。
在经历连续多日被数之不尽的戒备视线包围、幼童们被家长耳提面命不要理会夏油杰、路上遇到的熟人开始用疏离的笑容略一示意便急急告辞的生活后，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考虑，夏油爸爸最终接下了去爱知县驻守的职位调动。
或许交到的朋友不会把他的异常告诉其他人，或许爱知县里的这座小城镇会温和地包容他们，但夏油杰不想去赌这个未知的结果。
他给家里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能怀着侥幸去拜托父母承受自己赌输的结局。
这种若有似无的寂寞感，一直持续到踏入咒术高专。
入学第一天，他遇到了容貌好看的白毛同窗，刚打了个招呼就被这家伙下诅咒，接着又被莫名其妙缠上，开始饱受小少爷折磨。
夏油杰本来是很期待的——能放心和同窗交朋友的崭新未来，对压抑许久的他来说真的非常有吸引力。
然而五条悟其人的行事风格，和他一直以来的交际习惯根本是两个极端。
最开始是不可理喻的恶意，之后一百八十度转弯，亲昵过头、进展太快、跳过所有铺垫直奔正题的热烈情感太突兀，完全打碎他的所有美好畅想。
尤其是亲身体验了跨度十年的时空旅程、发现自己会和五条悟友情变质后，夏油杰更加无法接受这份古怪的友情，决定与五条悟保持距离，坚持直男自我。
但是。
众所周知，无论前面说了多少很有道理的话，人的重点都在这个“但是”后面。
在夏油杰看来，未来可以被改变，挚友或许也能不跨过那条爱情红线。
那只是十年后的一种可能性而已，他并没有为此和五条悟断绝往来的打算。
还有，那些众多的谜团。
五条悟已经承诺会在之后全部告诉他，那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当时突然想到这一茬又开始生气是受到咒灵的影响，这件事虽然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但他没想在刚认识一个月时就对五条悟挑明。
太过冒犯了，他又不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五条悟，那种话与他温和有礼的交际态度完全不符。
话说回来，那只咒灵为什么要引诱我的负面情绪爆发？
这似乎没什么意义，给我一段时间我就能缓过来，根本干扰不了后续的祓除过程啊。
如果五条悟听到他在想什么，一定会指责他“杰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引人觊觎”。
他们三个孩子第一次在没有夜蛾的陪伴下独自执行任务，而且是离开咒术师大本营之一的东京，前往拒绝其它非自然势力插手的横滨。
这相当于脱离夜蛾这位一级咒术师的密切关注，针对他们暗中做的手脚不会被经验丰富的长辈察觉到；横滨与众不同的异能力波动也会干扰天元的判断，位于东京高专深处、由于临近进化而愈发警惕的老者将极难感应到幕后黑手的气息。
因此，千年诅咒师羂索唯一需要提防的只有尚且稚嫩的六眼，隐藏得好的话被发现的几率约等于零。
这么好的机会，他当然要趁机确定一下自己看中的新身体的情况，摸清楚咒灵操术目前的实力和未来的潜力，判断它是否符合自己计划里的标准。
没错，夏油杰已经被盯上了。
五条悟眨眼间将异常情况串连成线，不必动用六眼就得出了这一结论。
原来这么早就开始了吗……
他心中顿时升起强烈的危机感。
羂索那家伙，不会是从杰被咒术界发现开始就计划夺走咒灵操术了吧？
事关重大，五条悟飞快打定主意——以后每次出校都要和挚友形影不离，绝不让羂索再有可乘之机。
第一步，要让夏油杰适应他显得愈发黏人的骚扰，以免关键时刻他被拒绝紧跟，导致没了六眼在旁边的羂索肆无忌惮对挚友下手。
他用聪明的脑袋瓜想了想，决定先从一起过夜开始。
“怎么啦，不行吗？”他稍微坐直了身子。
五条悟，五条家下任家主，未来的咒术界最强，维持世界平衡的支柱之一，此时紧张得像是在跟心仪女孩告白的毛头小子，心脏怦怦狂跳。
答应吗，还是说不答应？如果被拒绝了要怎么办，硬来肯定会被讨厌，但是撒娇不一定能起到作用……
“好。”夏油杰点头。
五条悟唰地瘫回去，脸颊砸进玩偶的后脑勺，掩饰自己陡然放松的表情和不由自主勾起的嘴角。
太好了。
夏油杰的想法很简单。
毕竟不会有人不喜欢正常状态下的五条悟。
庆功宴上被白毛同窗缠着不放、不知不觉间就消了气的他深沉思考。
所以想和他做朋友不是我的问题，他那张脸再加上偶尔能说几句人话，是个人都真的很难不动摇。
保持该有的距离感，不代表不能继续做朋友。而“朋友在自己房间休息”这件事，据他了解应该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夏油杰结束思考，点头答应了他。
“那你睡地板？”
五条悟转了下脑袋面对着他，摆出恶劣的笑容：“可以啊，但我睡眠质量太差会把你的房间炸掉哦。”
……我后悔了，娇贵暴力的陪护先生还是回自己房间睡吧。
夏油杰翻个白眼给他，梳好自己有些凌乱的湿发后走向书桌，呲啦一声拉开木椅。
“放过我的宿舍，我刚和它相处了一个月而已。”
他吐槽完，又毫不停顿地接着道：“柜子那边有书，你上次带来的游戏卡带也在，游戏机收在电视下面的储物柜里。冰箱里有牛奶，没有可乐也没有雪碧，旁边的零食收纳架还剩几袋薯片。”
“看电视记得开最小音量，打游戏不许大呼小叫。不要玩太久，困的话就去我床上睡。”
夏油杰熟练地交代一遍，按下台式电脑的主机启动键。
五条悟侧首，脸颊顺势压到玩偶圆圆的柔软耳朵。
“杰呢，不睡吗？”
“报告书和检讨书，还有之前找到的网络兼职，”夏油杰拿起圆珠笔，在等待电脑启动的间隙里回头接话，“应该会熬到深夜三点左右，到那时趴在书桌上休息一下就够了，然后五点半出去晨练。”
时间管理大师！五条悟肃然起敬。
不过……
“既然这么忙，还是辞掉这份兼职比较好吧，”他注视着挚友线条冷淡锋锐的眉骨，试着向他提建议，“之后我们会有更多任务需要处理，完成后给的报酬绝对足够，杰不用担心开销问题。”
夏油杰摇摇头，转向电脑屏幕，点开桌面上的邮箱图标。
“它不太一样。我已经把另外那份校外打工兼职辞掉了，只留下了这一份。”
“对面给出的工资很高，这确实是吸引到我的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很有趣。”
有趣？
五条悟茫然眨眼。
什么方面的有趣，为漂亮小姐姐提供夜间陪聊服务吗？
夏油杰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神情自然开始敲键盘，嘴上安抚他道：“没关系，它的上班时间并不固定，要处理的工作也不多，平时还是很清闲的。只是这次运气不太好，好巧不巧和要写的报告书撞到了一起。”
哇。
更像是夜间陪聊服务了。
五条悟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还招员工吗，我也想做！”
“……你为什么这么兴奋啊，”夏油杰忍不住瞥他一眼，语气有些无奈，“员工肯定还是招的，这个行业的兼职需求量很大。”
“确定要试吗，我可以联系那边的工作人员帮你问一下。”
需求量很大，而且还设置了相关的工作人员。
那应该就不是夜间陪聊了吧。
五条悟瞬间泄气，手里揪着玩偶脑袋下面的波点蝴蝶结。
“算了，杰在做就相当于我在做。”
夏油杰对他奇怪难懂的逻辑表示适应良好，心平气和地回了句“你说得对”，将注意力重新移回来查看新邮件。
没有人陪着一起闹，五条悟稍微有点无聊。
他看了会儿电影，又拿出游戏机把通关进度往前推了一大截，实在找不到事情可做了就开始咔嚓咔嚓吃薯片，碎屑掉满身下的方形坐垫，喝光的牛奶盒歪歪扭扭地堆成小山。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还好，偏偏挚友就在身边却不让他碰。
五条悟其实对无人陪伴的独居生活非常适应。自从夏油杰在高专三年级叛逃离开后，他便学着去接受现实。
刚开始很糟糕，他早上会睡过头迟到，忘记关掉速食寿司加热完毕的微波炉，随手乱扔不去收纳的坏毛病让他每次都要翻箱倒柜找东西，完成任务后迎接他的也只有冰冷漆黑的房间。
没有人再会敲响房门喊他起床，给他带早餐做便当，从他昨天换下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他想找的钥匙，开着宿舍的灯低头看书等他回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每当遇到难题，他总是下意识去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带着点难过地想，如果杰还在他身边就一定不会变成这样。
但再糟糕也要继续下去，黯淡无光的日子终将结束。
五条悟的学习能力很强，很快便学会了如何照顾自己，在独自前行的过程中逐渐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最强。
最强也会睡觉休息吗？
最强也会觉得痛吗？
最强也会哭吗？
当然会啦，最强也是人嘛。
夏油杰刚按下回车键准备写新段落，身后突然贴来熟悉的体温。
“杰，我困了，陪我睡觉。”
“陪睡？敢问您今年几岁了？”
夏油杰没有回头，瞥向电脑桌面右下方的时间框，抬手敲了下他的脑门：“一点了，我写完报告和检讨就能结束。困就去床上，你可以抱着那只熊一起睡。”
那是五条悟两天前从夜蛾的办公室里抢来的，美名其曰看它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很合自己眼缘，随后留下一根棒棒糖就当付了钱。
五条悟的下巴抵在他头上，两只胳膊环住他的脖颈，试图抢走他手里的鼠标。
夏油杰反应敏捷，一巴掌抓住他想捣乱的手，侧头无奈望去。
“不如这样，太宰老师就住在你房间的旁边，你可以去找他。”
庆功宴上，夜蛾告诉他们，太宰的情况确实有些奇怪，目前咒术界管理层正在进行相关会议，看是让太宰留在东京咒术高专静心观察，还是送去御三家们的大本营京都。
“后者的话，太宰可能会不太好受，”鉴于在场的有御三家之一五条家的小少爷，夜蛾只是苦笑，“他们不搞明白真相是不会罢休的，用的手法也不是很温和。”
五条悟正在低头剥店家基本切分好的螃蟹，把最不容易取肉的蟹腿全放到身旁太宰的盘子里。
“太宰老师的想法呢？是留在东京还是去京都？”
太宰盯着盘子里一堆蟹腿愣了两秒，随即不开心地鼓起腮帮，对于五条悟欺负自己的幼稚行为表示闷闷不乐：“留下来。”
五条悟扬起漫不经心的笑意。
“那就交给我，明天我去京都一趟。”
有了他的保证，夜蛾放下心，在庆功宴结束前调查好太宰的背景，确定没有威胁后便把五条悟旁边的那间空宿舍划给太宰住了。
“在你能看到咒灵的这段时间里，尽量不要出校门，”夜蛾严肃嘱咐他，“部分咒灵感应到有人看它后会发动袭击，你没有生得术式和咒术师的大脑构造，无法运转使用咒力，也就无法抵御这些攻击。学校里设有结界，外来的咒力波动会触发警报，待在校内最安全。”
在这方面，夏油杰最有发言权。他露出往事不堪回首的悲伤神情，对太宰道：“夜蛾老师没有危言耸听，满月之前的我就是被这样折磨到半死。”
太宰双眼亮起：“会死？还有这种好事？”
在场所有人：……
这孩子如果是咒术师，一定能够到成为强者的门槛之一——足够不要命。
“正好可以看看太宰老师还有没有活着，在学校宿舍里自杀成功还是挺麻烦的。”夏油杰中肯提议。
“不要，我只要杰。”
五条悟似乎真的无聊到犯困，眼皮半垂着，漂亮的蓝眼睛藏在其后，只让人窥见零落繁星。
他小声这么嘟囔一句，接着直起身道：“那我在你旁边睡。”
说着，他抬脚走向不远处的床铺，准备把夏油杰的床垫搬过来。
夏油杰：……
我是上辈子欠你的吗。
黑发少年叹了口气，认命地把电脑换成待机状态。
幸好先把兼职工作做完了，接下来的报告书可以慢慢解决。
工作比预料中完成得更快，应该还是能在三点前结束。
他粗略算了下时间，伸手拦住五条悟祸害床铺的举动。
“别搬了，你就睡在这里，”他无奈道，“我陪你，等你睡着了再继续写。”
五条悟眨眨眼，询问：“那杰睡在哪儿？”
“睡床，”夏油杰冷酷无情，“你给我下来睡地板。”
十分钟后。
夏油杰躺在地板上，一脸生无可恋地盯着漆黑的天花板。
别问，问就是打不过五条悟抢不到床。
他抬手捂脸，免得自己露出痛苦的表情被无视夜间阻碍的六眼看见。
必须变强。
先定一个小目标，能从五条悟手里抢到我自己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