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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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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宰治……吗?]

    人是多变的,又是恒定不变的,一秒之内人能够改变千百种念头,连生与死都能做出抉择;可人又是恒定不变的,无惨大人对生的执念持续了千年,而黑死牟,或者说继国严胜,四百年过去了都是脊背笔挺的大家公子。

    他端庄的姿态,被刻度尺丈量过的脊背,都很好掩饰了继国严胜内心的不平静,或许是与继国缘一拥有相同血统的他被赋予了劣化版的神之子血统,他比所有鬼更快学会了精神放空,屏蔽无惨大人的窥伺。

    鸣女将他丢回住所——深山里的宅院,时人称之为筑山庭,五针松倒影在池水里,密集的松针组成一把盖顶的乌云,黑沉地挤压明月夜,平滑的巨石壁受山间溪流冲刷,边角圆润得像玉石。

    他住的是宗德大师设计的庭院,穿的是紫色绫罗绸缎,战国时代紫色为高贵之色,造价是红棕土布百倍,开始与缘一穿得不同,乃是父亲刻意为之,缘一或许知道红棕的意思,却从来不在意,而自己则抱着卑劣的窃喜穿了上百年的紫绸缎。

    鬼晚上从不睡觉,严胜常靠练剑、挑战强大的剑士、击杀鬼杀队成员打发时间,还有就是冥想、回忆,在无止尽的回忆中,继国缘一占据了九成半,而剩下的半成也不是他的妻子、孩子,而是老师太宰治。

    ——他了解我所有的卑劣,所有的癫狂,所有的嫉妒与不甘,还能真诚地说出“比起缘一我更喜欢你这样的”,坦白说来,在确定他的话并不出于同情之后,继国严胜短暂地认为自己被救赎了。

    [真抱歉。]

    在跨越了几百年的时空后,他依旧记得自己在看见太宰血淋淋头颅时从心里涌现出的歉意,那是比抛妻弃子更加深沉的歉意。

    [很抱歉,太宰老师。]

    ……

    四岁那年的盛夏,继国家里又多出一名食客。他家说是远近闻名的大族,也不过就是无数小大名中的一员,连被足立将军提起的资格都没有,封地等级跟美浓还有出了织田信长以前的尾张半斤没八两。

    大儒对他们不屑一顾,而父亲又执意要找精通汉诗的学者,求访学人的行为轰轰烈烈持续了半年,终于抓到一在乡下休憩的隐士,家臣对父亲吹得天花乱坠,说他不仅通读四书五经、佛教经典、和歌短诗,日本的东土的书籍无一不晓,远渡重洋后甚至能考个功名回来。

    当时和现在不同,人们以通汉诗为荣,对海对岸的国家推崇备至。

    也不知道父亲又与他谈了什么,反正在继国严胜四岁的时候,他就多了一名汉文老师,老师太年轻,一点儿没他脑海中白胡子飘飘的模样,听说有名的学者都很苍老。

    “你好,严胜少爷。”他蹲下身与严胜问好,“我叫太宰治,是你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老师。”

    [我当时不大高兴,前任老师教我要遵循上下尊卑礼仪,请来的老师都算是父亲的家臣,我是下代当主,他们都跟我说敬语,只有这男人嘻皮笑脸的,甚至僭越地叫我严胜君,我想着要尊师重道,没有发作。]

    后来就再也没有发作的机会了,太宰老师的智慧超越严胜见过的所有人的总和,永远没有问题能难住他。

    继国严胜尊重知识尊重力量,他最喜欢剑术没错,可也不讨厌文化课,所以能感觉到太宰治的厉害之处。

    [我当时还想,太宰老师那么厉害,说不定能够治好缘一,他掌握了一手了得的医术,曾经帮母亲看诊,结束后母亲身体轻松了许多。]

    “请您去看看我弟弟吧。”一天课业结束后,严胜郑重提出自己的请求,“他的情况不大好,到现在都不会说话,请问老师您能帮我看看,缘一他到底有什么问题吗?”他目露恳求之色,“父亲很讨厌缘一,也不愿意为他寻访医师,我只能拜托您了。”

    “你弟弟?”太宰说,“是住在六间半草屋里的孩子吗?”

    “您认识?”

    “不算认识。”太宰嘴角向上微微扬起,“只是凑巧看见那孩子从窗内向外探头探脑,他长得和你很像,我就记住了。”太宰说了句让严胜无法理解的话,“他的视线落点很奇怪。”

    [他是不是从那时候就其发现了缘一的不同之处,又预见了我此后人生中的悲剧?]

    特意找父亲不在的时候去看缘一,他很讨厌这孩子,连带着不希望缘一被任何人知晓,倘若不是有“虎毒不食子”的谚语在,他说不定会亲手掐断缘一纤细的脖颈,后来的家臣都不知道缘一,就算是知道也只装聋作哑,当没听说过。

    太宰能够答应严胜的请求,陪他一同去找弟弟,真的很令人高兴。

    “缘一君?缘一君?”老师小幅度上下挥舞手掌,“能看得到吗?”

    没有反应。他就呆呆地看着太宰老师,不说话。

    “唔——”太宰老师找了很多种方法刺激缘一,好的、坏的、逗趣的、煽情的,可他还是那副模样,继国严胜很难过,他想弟弟难道一辈子都要这样,一辈子都要成为哑巴吗?

    “果然,视线落点很奇怪。”太宰却有不同判断,他还拉过严胜问,“他在看你哪里?”

    “说哪里也太……”继国严胜没理解太宰的意思,“脸吧?”

    “如果他在看脸的话,我就不会说落点奇怪了。”太宰端详了好一会儿道,“他在看人的胸肺。”

    “?”

    说都没想到的是,太宰蓦地牵住了继国缘一的手,而无动于衷的小孩,在两手相连的瞬间,瞳孔紧缩,他脖颈小幅度上抬,下巴扭转直至正对太宰的脸,稍后则迅速挪移,盯着继国严胜猛看,想把他的脸深深烙印在心上似的。

    “大体上明白了。”太宰治说,“这是我无法治疗的疾病,严胜君。”他斟酌着调整用词,“与其说是疾病,还不如说是神明的诅咒,或者是祝福?算了,我更倾向于诅咒,连带着他的情感障碍也出于相似原理。”他对继国严胜说,“你的弟弟,缘一君他并不是对情感没有反应,只是他与世界间隔了一层鸡蛋壳似的膜。”

    “他不能直接触碰世界吗?”继国严胜难过地问。

    “不能。”太宰道,“他甚至不能直接理解人类的情感,爱与恨,喜与憎,快乐、伤心、难过、遗憾,寻常人的情感是十份,他就只有一份。”

    [我许下了漫长一生中最不可能实现也最虚妄的诺言。]

    “如果缘一只能感觉到一份的话,只要加十倍地关心他就行了。”古老的日本没有爱的概念,于是继国严胜将关心当作是友爱,他认真地说,“加十倍后缘一就能拥有正常人一样的体会,对吧,太宰老师。”

    “是这样没错。”年轻人仿佛被他的话取悦到了,抬高嘴角,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希望你能做到?”

    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时,继国严胜无法确定太宰是不是在嘲讽,他对自己好胜的本性与萦绕灵魂不放的嫉妒有深刻的了解,太宰老师在掌控人心上有得天独厚的天资,他是看透未来后说出这句话,还是只出于美好的祝愿?

    继国严胜不知道。

    ……

    时间一天天过去,缘一的情况没有好转,继国严胜是负责任的兄长、信守承诺的下代当主,他着继国缘一放风筝,玩双陆,同他念小仓百人一首,解释花牌的含义。

    太宰治倒不怎么来找他,偶尔几次不过是应和继国严胜的请求来,大多时候他都手持书卷,可能是《无量寿经》也有可能是长德年间盛行的《落洼物语》,看继国严胜在庭院里挥刀,竹刀下劈一下、两下、三下,九百九十九下后,汗水自脸颊滑落,脱下外套就能看见被大片水渍晕染的中衣。

    “严胜君很喜欢剑术?”太宰问。

    “是的。”他说,“我想要成为天下第一的武士大人。”

    “可优秀的武士不能只精通剑术,”太宰又说,“文韬武略,阴谋阳谋,在战场上驰骋的足轻太多,大名从来都不需要像刀剑一样厮杀,在冲锋阵上身先士卒,人类贫弱的五感终归有极限。”

    [我听老师所说,觉得很有几番道理,可我生来就是执拗的人,倒不是说剑术就跟强大能画等号,就是不知为甚执意于剑术的高低,前任老师曾说这并非家主心性,我竟然无法辩驳。]

    “老师您说得没错。”继国严胜说。

    “没错和想要那么做是不同的概念,”太宰又说,“就像有人同你说不要那么争强好胜,闲云野鹤地过上一生,哪怕道理说得再完整、打动人心,严胜君你还是无法接受。”

    “我也不讨厌你这样就是了。”

    ……

    转折发生在七岁那年,贫瘠的语言无法描述继国严胜那日脑海的混乱,他永远无法忘记缘一开口说话时他的惊喜还有心头隐隐的不安,聋哑人开口说第一句话往往是零散连不成句子的音节,缘一的吐字清晰,嗓音也不沙哑,声带流畅地颤抖。

    太宰先生曾不经意地提过,人长时间不说话,即便没有丧失口吐语言的能力,音调也会像腐朽生红锈的刀刃砍在木段上胡乱锯,让人恨不得捂住耳朵。

    [如果不是他趁夜深人静时偷偷练习说话,就是像母亲祈求的那样,受到了天照大神的庇护,哪怕不曾锻炼过,身体也长久地维持在他人要不停歇锻炼才能保持的巅峰状态。]

    他从没跟人提起过自己心中隐秘的不安,当缘一拿着风筝找陪玩时,只会勉强提提嘴角,露出言不由衷的笑容。

    后来继国严胜想,自己的预感果然是对的,他一生丑陋的嫉妒和不懈的追逐,就是从缘一开口说那天开始的。

    父亲跟他一样,不是个有谋略的合格大名,他冲动易怒,且将剑术当成武士的最高追求,在太宰治看来极为不智的领导者大忌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迫不及待地将缘一从六间半大的房间里接出来,给他换上紫色的华服,让年长大儒者教导他,父亲手下最强大的武士与他比拼剑术。

    [都被夺走了……]

    [所有的一切都被夺走了!]

    家臣倒戈得比他想象中还快,本就是六七岁的稚子,远不到要他们站队的时候,可同时讨好两方孩童不是难事,明面上剑术老师对严胜还是很好,可在练剑时总不由自主地夸奖缘一。

    他每日挥剑三千下也比不过缘一一刀的威能,夜以继日勤学争得的力量还不如弟弟玩双陆闲暇时的随意挥刀,更可耻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剑术对他来说不值得一提。

    [这是耻辱!]

    简单说来,继国严胜的自尊心被戳爆了。

    太宰治也被安排去教继国缘一,令人诧异的是,他是所有师长中唯一一个没给他完整好评的。

    “该怎么说呢。”他对继国家的大名说,“缘一少爷是很聪明没错,记忆力也是顶尖的,教过的文章一遍就会,汉字的进展也很快。”他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不过在权威方面,缘一少爷完全不行。”

    父亲发怒了。

    见识过他无数次怒火的继国严胜比谁都要清楚他发怒时应该有的模样,只不过碍于太宰治的名头,没有立刻发泄出来,按他以往的脾气,怕是要直接把太宰拖出去斩了。

    太宰的才名都被传到了京城,又不知从哪听说他有公卿的血统,其他武士本就对继国家绑了他做教习而颇有微词,要是把公卿的后人斩杀于府上,继国家怕是要留下几代的骂名。

    “您说。”大名硬邦邦道。

    [别说下去了,快点对父亲认个错啊!]继国严胜在心中呐喊。

    “真要说的话,就是白骨桧扇与黑骨桧扇的区别。”他说出战国时代以前令无数武士感到耻辱自卑的言语,桧扇是平安京时代的流行,绢制的扇面上散布着金银箔,色泽浓丽的锦簇团花表现出贵族特有的纤细与优雅。当时还是泥腿子的武士想要学习公卿的姿仪,也附庸风雅地手持桧扇,却被不屑于他们的工匠坑骗,花了大价钱买骨涂成黑色的桧扇。

    白桧扇黑桧扇,象征贵族与武士间的鸿沟之别。

    继国严胜闭上眼睛,他干脆原地升天了,现在干脆连对缘一的嫉妒都被抛在脑后,他确定这不是太宰老师想要安慰自己,他根本就是想死。

    大名的脸是铁青色的。

    “他就像把黑骨扇,聪明、漂亮、善于学习,拥有出众的天赋。”他说,“可同时,他也愚钝不堪,缺乏活着的实感,像植物一样毫无野心,不善权谋。”

    “哪怕拥有再强大的武力,也不过是逞匹夫之勇,而那孩子安于现状毫无进取心的本性,则会成为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他是那种即便失去了城池,也不会因此而难过的人,我很难相信他会成为优秀的家主。”

    “够了!”伴随一声暴呵,大名身边的激进派家臣甚至让刀剑出鞘,他不善地盯着太宰治看,眼睛里写了不满、警惕、堤防与跃跃欲试,似乎想下一秒就把这侮辱主公的酸儒斩于刀下。

    “你先退下!”这句话是在跟太宰治说,还是跟家臣说没人清楚,太宰治潇洒行礼稍后离开,只余下几乎昏倒的继国严胜,还有喘着粗气的大名。

    ……

    当天晚上,严胜偷偷避过仆人的耳目,来找太宰,他的手指缝里浸润了湿漉漉的汗水,紧捏粗麻布袋的结,袋子里装有家纹被磨平的文银与铜板,还有伪造的路引,日本狭窄的大地被林立的诸侯分做无数小封国,没有大名办法的凭证,甚至无法出城,跟别说是上洛,逃往繁华的京都。

    岑寂的夜幕遮掩不住孩童稚嫩的嗓音,焦急之情感染着继国严胜,让他声音越来越尖锐,最后几乎破了音,要不是还记得压抑音量,说不定就要被发现了。

    “您快点走吧,太宰先生。”他说,“再不走的话,父亲大人会……”

    真正受到生命威胁的人却半点而不急,他甚至没有收揽盘缠与远行的干粮,最后关头还说似是而非的话:“我很喜欢你的性格,严胜君。”

    [接下来的话我知道现在都记得,后来想,原来太宰先生很早就看破了我未来的命运,简直如同预知般让我不寒而栗。]

    “请你记住,大凡是在地面上行走的,就不会是什么神明,充其量是无法迎来死亡的恶鬼,倘若有什么追逐对象,也千万别是记忆中的幻影,想象中的神明永远是不存在的,就像这世上绝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完美无缺。”

    “当然了,要是真当上逐日的夸父,那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我向来喜欢有韧性的人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很美,就连燃烧着的嫉妒之火都变得可亲起来。”

    [那时的我还不懂他在说什么,却像被戳中死穴的蛇一样感受到了再本能不过的慌张,面上却还要做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困惑模样,劝解老师快点离开。]

    [实在是太丑陋了。]

    [如果是缘一绝不可能这样,他坦白得可爱,高洁得同最完美不过的武士一样。]

    ……

    太宰老师的不告而别让父亲大人震怒,当即叫嚣着要追杀愚弄他的术士,后来也不知是被劝诫住了还是别的什么不了了之。

    又过了一段时间,缘一也离开了,两种情绪在我心头徘徊,几乎要把灵魂撕成了两半,一面不断叫嚣着:还好他离开了,要是没有缘一的施舍,你凭什么成为家主,缘一肯定会成为继国家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大名。另一面又在喊着:你为什么要离开?留在这里缔造辉煌不好吗?你是太阳的儿子,是人间之神,合该迎来辉煌!

    后来我取了贵族家的小姐,偶尔会恍惚想:她应该成为缘一的妻子,是我夺取了他该有的一切,但随后又想,人间的凡夫俗子又怎么会配得上他?他是神子,不应该

    被玷污。

    之后的十年我活得割裂,我疯狂地嫉妒缘一,又疯狂地仇恨夺走他机会的自己。

    偶尔想起太宰老师的话,就猜测他是不是早就明晰我的本性,猜到我现在恶鬼似的模样?他一定会对唾弃我,一定会对我失望,这样的男人又有什么资格跟缘一争辉?

    “你长成了很有意思的模样啊,严胜君。”在出兵讨伐另一位大名的路上,又预见了许久不见的老师,十年光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的长相隐约让我有些畏惧,让我想到了山野间的女鬼精怪。

    “太宰老师。”我执弟子礼,却在肚囊中不断嘀咕,什么叫做有趣的样子?

    我一点也不有趣,对银盘磨成的镜子端详,总在头顶上看见无形的鬼角,嫉妒之情像是永不停歇的燃烧的火焰,又像富士山顶凝固不化的冰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未平息过,我猜自己快要变成丑时之女了,死后被锁链束缚住手脚,拴在缘一的身边,看他被天照大神钟爱这的背影,哀怜于自己的狭隘而贫瘠的内心。

    “就是说,人类的样子。”太宰老师说,“我喜欢你的人性显现。”

    [我立刻就确定了他是太宰老师,只有他才会聊些神神叨叨的话,听说汉学中有心学的说法,我没有学过,只靠主观臆断认为太宰老师是哲理学说的拥趸。]

    后来的生活又是一团糟,与恩师重逢不久后前去攻打尾张的领地,太宰作为幕僚加入了出征的队伍,兵法说兵贵神速,于是只带少数精英武士,以骑兵的方式前进,甚至舍弃了足轻。

    只可惜那次出征却戛然而止了,武士们露宿在月光穿不透的森林中,除了小小一圈烛光外只有黑暗,鬼尖锐的指甲撕裂了随从的脖颈,到最后只剩下太宰老师与我两人。

    除了对啼笑皆非的死亡感到荒谬外,我生不出任何想法,连辞世句都吟不出来,我常想武士的生命就应该跟樱花一样,哪怕是凋零也必须在战场上,有过片刻盛放的绚丽,而纵观我的人生,除了嫉妒就是耻辱,我甚至没有摸到过缘一羽织的边角料。

    然后……

    缘一月下斩杀恶鬼的身影好似神佛。

    ……

    离开领地,把大名之位传给儿子,这一行为充分证明,我不是当领主的料,我自私自利,癫狂又狭隘,除了缘一惊为天人的剑术什么都看不见。

    妻子没什么想法,甚至乐见其成,她家的家臣理应帮衬才继位的小大名,我与她相敬如宾,哪里有寻常山野乡间夫妻间的恩爱?

    太宰老师也加入了鬼杀队,他还有紫藤花之家的推荐信。

    他的过去终究没什么可探究的,而我的心思也不在老师身上。

    那段时间里,我狂热地注视着缘一,迫切地渴望学会日之呼吸,可惜除了缘一之外没有人能学会,我们的身体、肺部都不够强韧。

    “你盯着他看的眼神很奇怪。”太宰说,“算了,不收敛也无所谓,反正缘一君感觉不到。”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有问过缘一君吗?”

    “什么?”我分了些心神给他。

    “他是为什么离开继国家,在过去的十年中又做了什么?”

    “没有。”我回答得天经地义,“他离开继国家的原因不过就是为了不让我为难罢了,他从小就有神佛似的温柔,之后的生活无非就是斩杀鬼怪,磨练剑术罢了。”

    “缘一就是为了斩断不幸而生的。”如果太阳神的光辉在晨间填满大地的每一道沟壑,他存在就是为了成为让人追逐敬仰的伟人。

    “好吧。”太宰啼笑皆非,“如果真按你所想,你也挺有意思的。”

    “?”

    “人能够追上太阳吗?”他说,“还是你准备燃烧自己的鲜血、身躯,付出能够交换的一切来追逐他?”

    “我是那样想的。”

    [从很早起,从我看见他拾起刀剑打到老师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为了坚定不移的逐光人。]

    “我果然很喜欢你,严胜君。”太宰勾起嘴角,笑意却不单纯,嘲讽、怜悯、对未来的期待,还有半分幸灾乐祸,没人能判断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他也是唯一一个认为我超越缘一的人。

    “你比缘一君有意思多了。”

    ……

    无惨离开后,我跌跌撞撞回到了鬼杀队员休憩的紫藤花之家,太宰在藤之屋充当医者的角色,悠哉悠哉治疗受伤的武士。

    我在回来之前洗了把脸,面色如常,当我回来时老师还没有睡下,坐在游廊上直面一轮孤月还有不远处蓊郁岑寂的树林,乌鸦还没有沉睡,不时“嘎嘎嘎”叫两声,挥动翅膀穿越茂盛的夏季树林。

    我犹豫着跟老师说:“您最近要不离开一阵子?”

    当我做出选择后,鬼杀队中的不轨之人定会对我身边人动手,丑恶的蝇营狗苟之辈永远不会想着提升自己,只会把恨意寄托在出众的神明身上,他们对缘一的丑恶心思让我不齿,我也曾经教训过好几个。

    太宰因我的缘故与缘一走得很近,又有人知道他曾是我等的开蒙教师,于是我们与他之间有师徒的情谊,指不定被连带着报复。

    至于切腹,他不是武士,当然不会做。

    他看我一

    眼儿,又看透了什么,可太宰什么都没说,甚至还很期待:“我会考虑考虑。”他对我说,“你可要活长点儿,我也很想看到结局,看看经过千锤百炼的人类能否超越天才。”

    “我最喜欢看挣扎中体现出的人性光辉。”

    [又来了。]

    [他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似的。]

    ……

    一个月后我打听到了消息,那群蝼蚁逼着缘一切腹,而太宰则被按着开十字切,炼狱阻止不及,只能充当他的介错人,如果没有他,其他人甚至要看太宰流四时辰的血,挣扎到最后一秒。

    我杀了参与此事的所有人。

    ……

    当黑死牟结束回忆时,发现四百年前的记忆他不曾淡忘过哪怕一秒,而在无数蒙着雾的模糊的人脸中,太宰治的脸还很清晰,而他说得话也历历在目。

    他从来不相信无惨的那套话,什么蓝色彼岸花是为他而生的,只是从记忆的一角绎出了某句话。

    “真正具有神性的人从来不会妄称他们拥有与神佛比肩的能力,而仅仅是行走在人世间,对己身的力量从不自知。”

    比如缘一、比如太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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