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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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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 周弥去中古店帮向薇买东西。

    这是向薇的习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去瞧瞧可有什么经典的流行重新流通于世。

    有一阵周弥疯狂恶补相关知识,现如今已然对哪家奢牌哪一年的大秀推出过哪一个经典的款式, 诸如此类从业“常识”了如指掌。

    向薇信她的能力和审美, 这事儿就顺势交给她去做了。

    周弥也乐得,买东西的过程整理整理就是一篇推文, 两全其美。

    逛了一下午,傍晚, 周弥眼见天色阴沉, 似要下雨, 便给负责后勤的同事珊姐打电话, 问是否还有空余的车,调遣一部过来接她。

    珊姐告诉她, 一会儿就有车空出来,叫她稍等。

    这一等,就叫周弥等到了滂沱大雨。

    她坐在店面里, 守着一堆购物袋,直到七点半, 司机终于抵达, 连连同她道歉, 说路上大塞车。

    巴黎全法第一的大堵城, 毫不稀奇。

    周弥上了车, 回酒店的路上, 也塞得一塌糊涂, 不足十公里的路,开足了四十分钟才到。

    她在车里睡了一觉,醒来是司机提醒她, 到地方了。

    周弥打个呵欠,往外看一眼,雨幕重重,能见度极低。

    她拉开车门,下车。

    雨势太大,钻出车门的一瞬间,便被风裹着暴雨浇了一身。

    所幸酒店服务周到,穿黑色风衣的侍应生已一步走上前来。

    一柄刺绣着酒店logo的黑色大伞倾斜而至,将她头顶上空罩得严严实实。

    周弥说声“merci(谢谢)”,转身去拿堆在后座上的大大小小的购物袋。

    就在她归拢了那些袋子的手柄,正欲一把提出来的时候,蓦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头。

    撑伞的男人身影孤拔,长风衣是比夜色更要深重的一种颜色。

    他一半身体立在伞外,直接淋在雨中,顶上檐廊挂着老式马灯,投下黯淡的灯光,照得他整个人清绝得过分。

    雨水浇在伞面上,噼噼砰砰地响。

    车打着有规律的双跳。

    有人推门而出,酒店大堂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

    这一刻,所有的声响却都不存在,包括心跳。

    绝对的寂静,即便在梦里,也是最不真实的一幕。

    周弥看见谈宴西仿佛是笑了,好像他就等她回头来看一样。

    目光如破晓之前最为幽深寂静的海,只是一瞥,叫她顷刻便有心悸之感。

    他语气平静,声音几分黯哑,好似也氤氲了这泼天的雨水:“……好久不见。”

    周弥整个呆住,一瞬间,脑海里似乎有一万句疑问飞逝而去,却都似浮烟与飞鸟,一句也抓不住。

    不知作何反应,因为从没在脑海中排练过这一幕,预想中绝对不会发生。

    世界何其之大,尤其她已离开北城,离开与他相关的圈子,得有多巧合,才能叫他们再度偶遇。

    她此刻便像是还没预习过,就被丢上了期末考试的考场,满眼的无解题,头脑轰然,一片空白。

    周弥几乎是机械地转过身去,继续把那些购物袋提出来。

    谈宴西倾身,没拿伞的那只手,顺势去接她手里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将东西往后撤了一下,而谈宴西手依然举在原处,一种无声的坚持。

    雨实在太大,她能瞧见雨水就直接地浇在了他后背上。呼吸里尽是带着微微寒意的一种潮湿、又粘黏的气息。

    僵持了几秒钟,她只得把东西递给他。

    伞面替她挡住了雨,一路到了檐廊底下。一位穿黑色制服的侍应生走上前,微微鞠躬,接了谈宴西收起来的伞,并将大门拉开。

    周弥先一步走进去,转身,便去接谈宴西手里的东西。

    谈宴西递还给了她,笑说:“过来出差。没想到这么巧。”

    大堂里灯火煌煌,温暖而明亮,不比外头的一种萧寒昏暗。

    周弥恢复平日的状态,她现在早已被磋磨得万事不惧,不该这么不知所措。

    于是便也笑了笑说:“是啊。挺巧。”

    谈宴西目光始终看着她,好像无所谓打量或者研判,仅仅只专注于“看着她”这件事本身,“吃晚饭了吗?”

    “……没有。”

    “我一会儿去餐吧。你可以跟我拼个桌。”他笑说。

    周弥目光微微低垂,看见他一手抄在口袋里,风衣正缓缓往下淌水,方才应该实在淋得够呛。

    她其实不知道,去还是不去,才更显得洒脱。

    只说:“我得先回房间,还有事。”

    谈宴西点点头,仿佛不打算勉强她。

    周弥提着东西回了房间,先把自己掼在床上,整张脸埋进枕头里,用力呼吸。

    清楚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她信了有时候生活是一出狗血闹剧,总在即将归于平淡之时,予以剧烈的转折。

    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方才的这一幕,阔别近一年之久,再度见面。

    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从长相到做派。

    依旧是叫她一眼忘神的谈宴西。

    周弥洗了个澡,依然未能完全清除烦乱的思绪。

    她吹干头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白色针织毛衣搭黑色休闲长裤,款式虽简单,但剪裁和材质都属精良,亦有一种低调不过的高级感。最后,穿上一双舒适方便的的乐福鞋,下楼去。

    她有心不让自己穿得过分正式或者隆重。

    餐吧这时段依然热闹,外头暴雨如注,室内却灯火融融,有人在吹爵士风格的萨克斯风,这氛围很是适合小酌一杯。

    周弥目光逡巡一圈,在靠窗的双人小桌那儿发现了谈宴西的身影。

    他也换了一身衣服,穿了一件宽松的深灰色的薄款毛衣,这颜色衬得他很是清贵。

    他身体微微侧坐,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正看着窗外,满屋子的热闹仿佛与他无关,他仍有一种似是挥之不去的孤寂感。

    她默默地看了片刻,才朝他走过去。

    谈宴西也注意到她了,一霎便坐直身体,转过目光,笑看着她,“以为你不来了。”

    “有事,耽误了一会儿。”周弥笑着,大方地答道。

    她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等服务员过来,递上菜单,她接过去,一面翻看,一面平静不过地说:“雨真大,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停。”

    “嗯。是挺大的。”

    她能觉察到谈宴西在注视着她,但没有抬头去,只是寒暄着问到:“谈总过来出差谈生意?”

    她余光里瞧见,他很是明显地顿了一下,方说:“嗯。”

    “最近忙些什么?”

    “也没什么新鲜的,瞎忙。”谈宴西看她片刻,“别光问我,说说你自己。你好像新工作适应得不错。”

    周弥说:“还可以吧。上手就习惯了。”

    “听说你是给主编做助理,应该经常出差?”

    “待飞机上的时间比在家还多了。”

    ……

    谈宴西一直观察着周弥。

    和一年前对比,她变化很大,头发剪短了许多,刚刚过肩,是以更显得干练。穿衣风格也更利落,偏中性之感。气质变化尤其大,风雨不动的一种静定。

    好似把她放在再复杂的社交环境里,她都能处之泰然。

    如果说,之前跟他在一起那会儿,有时候她的淡定,难免会有些强撑的意味,那今天,和他坐在这儿毫无主题地寒暄,他是真瞧不出她有一丁点儿的情绪波动。

    ——虽是全程带笑,却是一种不着痕迹,又真正拒人千里的疏离。

    一会儿,两人点的食物和饮料端了上来。

    周弥只要了柠檬水,谈宴西点了一杯马提尼。

    刀叉偶尔碰及白瓷盘,细微的清脆声响,话题就绕着最不涉及核心的外围范畴,这么有一茬没一茬地进行下去。

    他们自己都未见得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实在算不得多愉快的交谈。

    隔了前尘往事,爱恨浓烈,再若无其事也未免显得像是故作平静。

    而这些客套对话,就更显得肤浅和做作,整个过程像是生吞了一块冰冻过的鱼生,无法消化。

    就餐完毕,又小坐一会儿,周弥实在有种无以为继之感,就准备走了。

    她一起身,谈宴西也紧跟着起身。

    周弥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两人穿过餐吧,走回大堂,周弥要往电梯方向走,谈宴西却叫住她:“周弥。”

    她转头,谈宴西向着通往后方的走廊扬了一下下巴,“过去走走?”

    周弥顿了一下,朝那边走过去。

    谈宴西跟在她身后,脚步声不远不近。

    长而幽深的一条走廊,高高的天花板,两侧悬挂古典油画,人走在里面,恍惚而觉不真实。

    走到底,推开门,是屋后的花园。

    雨势一点不见小。

    门在身后关上,周弥站在罗马石柱顶起的回廊的檐下,扑面而来的风,都携一阵磅礴的雨意。

    片刻,她闻到空气里弥散一股烟草的气息,但没有回头去看。

    嘈杂雨声,让时间流逝的感知变得模糊,周弥说不上是过去了多久,听见身后谈宴西终于出声:“我看了你的ins账号。”

    周弥笑了笑,平声说:“是吗?我朋友也都看过了。”

    “照片拍得很好。”

    “谢谢。我们摄影师拍的……”

    周弥忽的一顿。

    因为她陡然觉察到,那熟悉的气息,未免过分靠近。

    不由回头,才发现,原是站在一米多外的谈宴西,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她不过咫尺。

    谈宴西声音低沉,“……弥弥。”

    周弥一震,骤然恍惚,都忘记去纠正他:别这么叫我。

    就听见他像是和雨声混作一体的下一句:“……我们重新开始。”

    周弥只觉脑中嗡响着白噪音,片刻,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声地问:“……为什么?”

    谈宴西笑了一声,低眼瞧他,仿佛他才是倍感疑惑的那个人:“这还能有为什么?”

    周弥说:“……当然。你突然这样说,肯定有你的原因。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们这么久没见,甚至彼此之间已毫无联系。

    唯一有迹可循的,是谈宴西将自己的朋友圈封面换做了她的照片。

    她无法自欺,那时候不是没有想过,谈宴西会跟再度跟她联系。但是没有,没有任何下文。

    她知道自己没有刻意地等待什么,她从小就不信奇迹这种东西。

    她只是长情得几近于固执。

    可是,人和物不一样。

    她喜欢一首歌,可以一万次单曲循环;喜欢一种酒,推开全世界的任意一间酒吧,都能点到。

    喜欢一个人,却要愿赌服输。

    她时常羡慕小时候,输了,难过一会儿就好了。

    不像长大以后,总要熬过漫长的自欺欺人,才肯接受现实。

    现在,她已然接受了自己输得一败涂地,并且偶尔败犬口吻地在心里自嘲两句。

    谈宴西却在这时候突然出现,那么蛮不讲理地,以他一贯的风格通知她:我们重新开始。

    甚至连个“吧”字的语气词都没有。

    谈宴西沉默了片刻,方说:“你发的照片,我都看过了。单看照片,以为你过得不错。但现在见面一看,似乎和我想象得不大一样。”

    周弥张了张口,而谈宴西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径直往下说道:“弥弥,你既然都离开我了,为什么不让自己开心点?”语意里,似有深重的叹息意味。

    周弥微微蹙了一下眉,却还是笑说:“……我觉得开心不开心这种事,自己的感受才作数。”

    “是吗?”谈宴西仿佛对她说的话很不以为然,看她的目光里,有种洞若观火的犀利。

    周弥一瞬间便有一种,自己修炼得再好,在他跟前,都还是道行尚浅之感。

    而她本有些上浮的心情,正无声、而不可挽地下沉回去,好像这一重重的雨水,是浇在她心里,熄灭了此刻为止,原本几乎已不可遏制的鼓噪情绪。

    尤其,谈宴西接下去这几句分外平静话语——

    “既然你跟着我也是不开心,不跟我也是不开心,不如,你还是跟着我,至少现在……”

    谈宴西垂下眼睛,看着她,轻易让人误信那是一种深情的目光,“你要的,我都能给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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