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燕然
第五十七章
陈栋平每日点卯似的，上午必来杨柳村这儿巡视一圈。庆慈冷眼观察，他除了询问上两句农家小院里的村民病情如何之外，对远处封锁的杨柳村情况闭口不谈。
庆慈试探着问了次能不能给村里其他人也送些药去，陈栋平立刻推说那里另有安排。
庆慈搬出萧静也没争取到机会，心知只得作罢，转而问起信的事情，陈栋平表情顿时自信无比，拍胸脯保证信已经派人送达。
庆慈按捺住心中激动，如此又过了两日。
这天傍晚，庆慈搬了个小杌子，坐在棚户房外望着黑鹫山发呆。
刘澎年以为是因为筠州那边不见任何动静传来，便来安慰她：“修河道不是小事，北疆王殿下日理万机，金鳞甲定是有事牵绊住了。”
庆慈冲他抿唇笑笑，低声道：“世伯，我并没有在担心这个，不出意外金鳞甲今晚便到。”
“你信里同北疆王殿下约好了时间？”刘澎年低声提醒她，“你是如何写的？陈栋平保不齐可是会偷看你的信。”
庆慈早就想到了这点，不然也不能故意写出那样肉麻做作的东西。不过，想到那封信的内容，她微微面色发窘，忙解释道：“我防着他呢，故意写得隐晦，只有王爷能懂我想说什么。”
刘澎年放下心来，问她：“那为何眼下这般模样？”
“啊？”庆慈眨眨眼：“我怎么了？”
刘澎年上下打量她，悠然道：“一副少年人满腹心事的模样。”
庆慈被他说中，抬手摸摸鼻子，有些讪讪：“让世伯见笑了。”
她刚刚只是忽然想起那次在断云山天坑石洞醒来，身边不见了萧静身影，自己偷偷抹泪的情景来。
那时她同萧静交情尚且不深，便已经深信对方不会一走了之，眼下更是如此——萧静不会坐视不管，金鳞甲一定会来——她深信不疑，但心头还是有一股酸涩莫名环绕。
这几天庆慈已经明白，那日她不告而别确实冲动无礼。可想到萧静那样避着自己，她又觉得万般委屈。
要是她没喜欢上北疆王就好了，庆慈想，这样萧静即便待她再冷漠，自己也不会难过分毫。
眼下倒好，二人关系无法前进、她又不甘心后退。
庆慈觉得自己这场单方面的心动，实在可怜。
刘澎年将她眼中落寞看得分明，忽然生出感慨，叹道，“庆丫头这幅模样，倒是令老夫不由想起一位故人来。”
庆慈干笑一声，掩饰了眼中酸楚，做出一副八卦的模样，追问道：“不知世伯想起了哪位故人？”
刘澎年慈爱地看向她：“是老夫年轻时候结交的一位朋友，对方是一位很有才情的女子，表面看起来温柔坚韧，其实背地里亦是十分爱哭鼻子。”
庆慈拖长了音调，挤眉弄眼笑起来：“哦——”
刘澎年也不恼被她一个晚辈打趣，惋惜道：“非是你这丫头想得那样，老夫十分敬佩她，可惜佳人已逝，知音难觅……”
庆慈连忙伸伸舌头：“抱歉，世伯。”
“无妨，”刘澎年望向夜空，怅然道，“一晃早已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一老一少坐在院中，随意聊了几句，声音不大不小。远处几位守卫的衙役慢慢走来，竖着耳朵听了几句，一会没了耐心，转头凑在一处聊天去了。
庆慈见人走远，忙压低了声音，嘱咐道：“今夜若是金鳞甲来了，我便去探一探这杨柳村，世伯届时记得替我遮掩一二，多争取些时间。”
刘澎年有些犯愁：“此处除了这座棚户，四周均是空旷野地，你人不见了，老夫该如何遮掩？”
“我今日早晨已经安排好了。”庆慈瞟一眼远处衙役，轻声说了自己的计划。
刘澎年听罢捋着胡子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倒是鬼主意多！”笑罢，再三确认道，“金鳞甲今夜真的会到？”
庆慈重重点头：“一定会到！”
夜幕降临，月如弯钩，满天星斗。
庆慈一直没有睡着，她躺在床板上，仔细听着棚屋外的动静。夏夜旷野，风声虫鸣混杂，屋外衙役巡查的脚步偶尔经过，就这样渐渐到了深夜。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一片沉谧，万事万物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忽然，夜空里传来一声清脆鸟鸣，庆慈握紧双拳，双眸瞬间放光。
这鸟鸣声她曾在法觉寺听过，是金鳞甲卫的信号！
庆慈爬起来，竖起耳朵，等了片刻，悄悄推开门。她稍站了站，眼睛适应了户外的黑暗，这才发现棚屋前负责守卫的衙役瘫倒在不远处的树下，似乎睡了过去。
庆慈心头狂跳，壮起胆子，捏着嗓子喊了声：“金鳞甲何在？”
“庆姑娘，我在这儿。”那棵大树后走出一人，黑衣黑面，声音和身量都十分眼熟。
“燕然！”庆慈隔着面巾便认出来人，高兴地差点跳了起来，“竟然是你来了！”
燕然两步走了过来，揭下面巾，拱手抱拳，也难得露出笑意：“庆姑娘，这几日可好？”
“好好好，”庆慈拽着他走到自己屋内，掩上门，问他，“王爷在哪？这两日河道那边如何了？”
燕然道：“河道日夜赶工，王爷每日前去督工，除了忙也没什么。不过，原本王爷接到庆姑娘的信，看完便即刻要来清潭，恰好昨日临出发时，章大人忽有要事相商。王爷一时走不了，便命我先行过来。王爷和其他人随后就到。对了，王爷还命我一切听从庆姑娘安排。”
萧静无事便好，庆慈将这几日发现的事情统统跟燕然说了，激动道：“那正好，咱们现在就一起去杨柳村探一探。”
燕然有些犹豫：“今晚？庆姑娘，王爷明日便能到……”
“王爷不是命你一切听从我的安排么？”庆慈怂恿他，“今晚咱们若是能调查出真相来，王爷便省去功夫费神了，其他村民也便能早早获救。”
燕然似乎有些动摇。
庆慈继续道：“外面的衙役被你弄晕了，趁着夜色，此刻正是咱们探查的大好时机！若是白日陈栋平早于王爷来了，怕是又要横生枝节。”
燕然见她坚持，只得妥协道：“那便只是探一探，若是有危险，庆姑娘就要随我后撤回来，可千万不能莽撞行事。”
庆慈连忙答应。
二人趁着夜色，朝着杨柳村村口奔去。
有了武艺高强、能飞檐走壁的燕然辅助，杨柳村村口守卫的衙役们也很快被放倒了。
杨柳村就在黑鹫山山脚下，稀稀疏疏只有十几户，这个时间，所有房屋都是黑灯一片。
两人走到村中央，那里有一口老井，井面砌得很高，纤绳在其上边沿勒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庆姑娘，这个村子看起来很普通。”燕然一路走来，并没发现什么特别。
庆慈点点头，正想说话，忽然脚下地面传来一股震感，伴随着一声沉闷震动声，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但片刻间一切便归于平静。
庆慈冷不丁吓了一跳，伸手扶在水井台子上，撑了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庆慈从燕然眼中看到一丝不可思议。
“村民称这震动为‘精怪大人发怒’，”庆慈索性倚坐在井台边上，问燕然，“你觉得有可能吗？”
燕然摇头：“哪有什么精怪。”
庆慈撇撇嘴：“我也觉得精怪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她无意低头，看向井中，只觉得水面银光微闪，还以为是倒映的月光。
但再细看一眼，却发现是水面浮着一层薄薄油彩一样的东西，在月色映照下发出银鳞般的光彩。
“咦？”燕然也看到了，他纳闷道，“这井水里飘着一层油？”
“不是油！”庆慈只觉一瞬间醍醐灌顶，慌忙从井台上站起。她伸手去拿井边打水的木桶，燕然见状，接了过来，快速帮着打起一桶水上来。
二人弯腰，凑着月色，盯着眼前这通水。
“火折子带了么？”庆慈问。
“带了。”燕然立刻从怀里掏出火折子。
庆慈接过，喃喃道：“若是能点燃，火焰闪银色，且带着微酸的气味……”她没说完，便将火折子打开，靠近水面。
只见水面那层银鳞般的物质接触到火星立刻燃烧了起来，火焰在水面跳动，确实发出银色，同时有一股酸味清晰地钻进二人鼻中。
庆慈眼神犀利起来。
燕然看得愕然：“庆姑娘，这究竟是何物？”
庆慈也有些恍惚，她盯着渐渐熄灭的银火，沉声道：“此物名曰‘银鱼脂’，本是一种天然矿石，晶体很脆，温度稍高便呈粉末状，溶于水后又像一层油脂浮在水面，因此性状十分不稳。因为总是和其他矿石相混杂生，杂质很多，加上极难提取和保存，所以存量稀少，十分罕见。此前我只在谷中珍藏的医书上见过。”
燕然挠挠头：“医书上还介绍矿石？”
庆慈解释道：“很多矿石本身就可以入药，最常见的朱砂、雄黄、滑石、芒硝都是矿石的一种。”
“村民们便是中了这个‘银鱼脂’？”燕然问。
庆慈沉吟片刻，点点头：“极有可能。医书上记载‘银鱼脂遇火可燃，火焰银光、味微酸，白日里无色无味，与水无异，极难察觉，夜晚呈细微银色荧光，似银色油脂’。这基本都对上了。并且银鱼脂确实毒性很强，若是孕妇长期饮用被它污染过的水源，胎死腹中是一定的，遑论其他古怪症状。”
燕然问：“莫不是有人给杨柳村下毒？”
“下毒也不会下银鱼脂，我们药王谷的药材库里什么药都有，可这银鱼脂我也还是第一次见呢，”庆慈提醒他，“我刚刚不是说了，这银鱼脂常与其他矿石杂生，极难提取，又因为很不稳定，又极难保存。”
燕然脑子也很灵光，立刻道：“那便是这井水的水源地被污染了。”
“没错，这银鱼脂如此罕见，却日日出现在杨柳村村民的一日三餐里。难怪转移出来的村民身体能够自行好转，便是不再饮用这口水井的原因，”庆慈直站起身，看向面前的黑鹫山，“这井的水源地应该就源自眼前这座黑鹫山里。”
她眉梢忽地一挑，笑得灿烂。
“燕然，要不咱们去山里再探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