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心甘情愿<!>
从长杨宫回到自己的宫殿, 那短短的一段路,郁恪走的时间比往常多了一倍不止。
他在雨中跪了一夜,双腿酸麻得不像话, 虽然强撑着, 但细看之下, 走起路来就一瘸一拐的, 还不肯让人搀扶, 缓慢往前走, 唇边微笑着, 眼神莫名明亮。
宋双成看不下去了:“陛下,臣扶您吧?”
郁恪道:“不用。”
宋双成没办法,叹了口气,落后于他跟在身后。
好不容易走到殿里,宋双成赶紧扶着郁恪坐了下来, 对宫女道:“快去叫太医!”
郁恪抬手要阻止, 想到了什么, 又放下手, 捏了捏自己的膝, 嘟囔道:“还是看看吧,腿瘸就不能和哥哥骑马了。”
宋双成离得近, 听到这话, 哭笑不得:“陛下龙体最重要, 国师肯定也不愿你多想。”
在宫侍的伺候下, 郁恪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脸色还苍白着,但已经全然没有昨晚在楚棠面前的疯狂和脆弱,叫人看不出情绪来。
他年轻体热,淋了一夜雨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有些疲累,想抱着楚棠睡一觉。
不对,让他看着楚棠就够了。如果楚棠愿意消消气,允许他进寝殿内跪着就更好了。
为避免误事,郁恪还是乖乖靠坐在榻上,一边和宋双成说话,一边等太医。
太医很快就提着药箱过来了,仔细检查一番郁恪的膝盖,道:“陛下龙体盛健,无甚大碍。只是久坐不动,筋血僵硬,稍不留神就会留下后遗症,不容小觑。这几天陛下万不可剧烈运动,注意保暖防寒,老臣回去开几服药,陛下按时服下、换药便好。”
郁恪点头。
太医走后,宋双成问道:“陛下可否告知昨夜之事?”
一路上,他认真想了想,楚棠那性子,不至于为了个舞女就和皇上发这么大脾气,且皇上看上去极其悔恨,不像是什么小事。
他怕这两个郁北顶梁柱一言不合翻了脸,因此多嘴问了出来。
郁恪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事。”
宋双成沉吟片刻,道:“容臣斗胆说一句,国师这十几年来为郁北鞠躬尽瘁,对陛下忠心耿耿,一片丹心,天地可鉴。国师纵使动怒,罚了陛下,但必定是为陛下好的。”
一个将军在帝王面前这样维护一个权臣,寻常的上位者都该怀疑他们两个是不是有勾结了。
可楚棠和宋双成对郁恪的意义绝不是普通臣子那么简单。
楚棠自不必说。他对郁恪的重要性,一天一夜都讲不完。
而在十几年前,宋双成也是冒险闯入敌军来救他的人,对他和郁北矢忠不二,他都看在眼里。
郁恪笑道:“朕知道的。因此在诚心求国师消气,将军不必担忧。”
宋双成松了口气。
他就怕郁恪放下面子认错求原谅不成,反过来恼羞成怒什么的,就不好了。
听到他说这话,他想,陛下虽然年轻气盛,但到底跟在楚国师身边长大,既明事理,又尊敬师长,果真是一代明君。
然而下一刻,郁恪就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对了,将军还未和朕说,你是如何知晓那夜契蒙救人的是国师的?”
宋双成刚被楚棠问过这事,现在郁恪又问,他背上都冷出一身汗了。看着皇上状似好奇的眼神,他结巴着说不出话来:“这……”
郁恪随意地揉了揉膝盖,低声道:“是国师和你说的?”
宋双成一个激灵,立刻否认:“不是!”
说完,看着皇上缓缓松开的眉头,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竟如此当机立断!
十多年来,他待在两人身边,知道这个小皇帝对国师占有欲不是一般的强——如果他方才迟了那么点儿否认,难保皇上不会真的认为是国师和他说的,那样皇上还不得醋死。
幸好他保住了脑袋。
郁恪和蔼可亲道:“那有什么不能说的?”
宋双成只能如实回答:“是因为臣不小心看到国师的脸。”
“这样啊,”郁恪和颜悦色道,“可国师之前不是一直待在明月寺吗?将军如何认出他?难道你们很久以前便有了交情?”
宋双成老老实实道:“回陛下,臣在御书房看到过国师的画像。”
郁恪皱眉:“画像?”
宋双成奇怪道:“陛下没看过?也许是以往宫中的画师留下的。”
郁恪点点头,眼神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宋双成以为万事大吉时,郁恪又出声了:“可将军为何之前都没有和朕坦白?”
“陛、陛下……”宋双成冷汗涔涔,“臣指天发誓,绝对无不轨之心!”
郁恪笑道:“朕不是怀疑将军,只是好奇。”
宋双成只得道:“当初国师归来,陛下尚年幼,郁北陷入风雨飘摇之中,群臣又涣散,对国师虎视眈眈。为了避免引起麻烦,所以臣便将那夜的事藏起来,国师也是有同样的担忧,才让臣按下不提。没有和陛下坦白,是臣的错。”
“那为什么直到在罗喉城才不经意说出来?”郁恪平静道,“在京都,不是有很多机会吗?”
宋双成道:“陛下和国师一直师生
情深,臣以为国师已经和陛下说过了,便没再提。”
话到这儿,郁恪就想明白了,其实他早就该明白的。
——主动权从来都在楚棠那儿,他不想说,郁恪就不会知道。明明说出来可以直接将年幼的帝王笼络住,可楚棠就是不说。
郁恪自嘲地想,以楚棠那性子,就只是不想承认而已,不想和他有牵连。因为如果他知晓了这件事,只会更粘着楚棠。
他笑了笑,刚有些回暖的唇色又冷了下来:“朕有些乏了,将军退下罢。”
“陛下安心歇息,臣告退。”
宫侍开了地龙便退出去了。只有一人的宫殿,地龙静静烧着,暖和得不得了。
一夜未眠,按理说应该很疲倦了,郁恪却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他躺在龙床,柔软的被子盖到身上,很快就温热了起来,将冰冷了一夜的骨头都熏得暖了一点儿。
可是他的心还是冷的。
宋双成方才说的话在耳边回响,他说是楚棠叮嘱他按下不提的。如果不是在罗喉城暴露出来,他们是不是还能瞒一辈子,让他一辈子对那个救命恩人念念不忘?
郁恪心想,国师真是淡泊,舍身救人也不留名。他甚至怀疑楚棠是不是根本没有在郁北长留的打算才这样隐瞒的。
可楚棠不是郁北的国师呢?他肯定会留在郁北的。
郁恪艰难地翻了个身,小心地不碰到贴着药的膝盖,密密麻麻的刺痛却依然袭了上来,一如他的内心。
不行,不能这样。郁恪甩了甩脑袋。他等会儿还有事要做呢,还有话和楚棠说,不能这么自怨自艾下去了,一定要休息好,不能带着这副鬼样子去见楚棠。
他深吸口气,一把抱住被子,想象着他还在楚棠府里,和小时候那样,受了委屈就抱着被子睡过去,醒来就能去楚棠房里与他撒娇。
虽然楚棠拒绝了他,但他一直都知道楚棠并不喜欢他,他不算很难过。他只是难过自己竟然惹楚棠生了那么大的气。
郁恪闭上眼。
不过……不过好歹是楚棠叫他起来的,应该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心疼他了吧?
……
傍晚,雨后晴霁,晚霞红透。
郁恪踏入长杨宫,太监刚要喊:“皇上驾——”
就被郁恪止住了,太监恭敬道:“陛下有何吩咐?”
郁恪英俊的眉宇无波无澜,平静道:“去禀告国师,说朕求见。”
太监吓得膝盖一软,勉强镇定下来,颤声道:“是、是,奴才遵命。”
他弯着腰走进内门,还没见过国师呢,许侍卫就走了出来,冷着脸道:“国师说不见。”
太监腿一抖:“奴才遵命。”
听完太监颤巍巍的话,郁恪脸上有一丝恍然,但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洁白的窗纸映出离开的人影。
许忆垂眸,回身进了里间的书房,禀告道:“国师大人,陛下回去了。”
楚棠淡淡“嗯”了一声。
许忆抬眼看了下他冷淡的面容,默默退了下去。
……
第二天早上,蒙蒙细雨。
郁恪又来了,站在门口,雨丝打进来,宫人撑着伞,小心地给皇上打伞。他身后跟着个侍卫,手上捧着一堆奏折。
门口的太监迎了上去:“陛下万安。”
郁恪淡道:“去和国师通传一声,说朕有事与国师相商。”
太监假装没看到他微微握紧的拳头,瑟瑟发抖地进去了。
许侍卫抱着剑,站在里间的门前,冲他摇了摇头。
太监不敢朝他倾诉内心的苦,只能连连点头,表示“我懂我懂”,出去后,哭丧着脸道:“陛下,国师歇下了,请您改日再来。”
万幸的是,这个看上去阴沉不定的帝王没有生气,也只是抿了下唇就走进来风雨中,衣角都湿透了。
捧着奏折的侍卫也连忙跟上。
……
几天后。
秋意渐浓,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但郁恪心里的雨一直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
底下的官员看皇上总闷闷不乐,头都挠破了,却怎么也想不出办法来讨皇上欢心,只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惹祸上身。
郁恪也是,头都要挠秃了,却怎么也见不着楚棠,心都忧郁成几瓣了,碎了一地,风干成渣。
书房里,郁恪撑着脑袋,勉强批完了一堆奏折,有些颓然地靠着椅背。
有人来通传说:“启禀皇上,杨大人求见。”
郁恪坐直,眼光一冷,道:“宣。”
杨大人进来时,瞧见皇上冰冷的神色,心里一颤:“拜见陛下!”
郁恪道:“是你啊,何事?”
他可是记得这人用那些轻薄的诗词来冒犯过楚棠的。
“劳陛下记得,臣惶恐。”杨大人犹豫几番,讨好地笑道,“不知那晚的人伺候得如何,陛下可还欢喜?”
“什么人?”郁恪问道。
杨大人说:“就……就是那几个园里的女子……”
“啪”一声,墨台打翻在地。
杨大人扑通跪在地上:“皇上息怒!”
郁恪
语气僵硬:“是你送来的人?”
“是、是臣,”杨大人脑子一转,“可国师、国师也是允许了的。”
“出去!”郁恪咬牙,冷冷道。
杨大人抖着膝盖出去了。
郁恪心里又恨又气又急,还有几分懊恼。
楚棠……不是楚棠送来的人?那他为什么没有否认?
他总这样!他就是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好臣子,不会随便塞人给他,不会过问他任何的私事,被冤枉了也不会生气,多完美的人。
可正因如此,郁恪才气恼。
楚棠就是不愿意分一丝私情给他。他对楚棠来说,只是一个君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楚棠只需要动一动手指,他就会摇着尾巴心甘情愿凑上去——然而楚棠从头到尾,对他都没有任何的动情。
郁恪将头埋在手臂里,脑侧突突跳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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