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坐候君归
夜空蝉声长鸣,尤痣扒上房梁,正欲往墙内跳时,发现白日里的守卫都撤了,周围数里内空无一人。
她正疑惑时,府内燃起一盏灯,自门墙上倒映出一人身影,其人身形如玉,举止之间优雅从容,宽大的袖角如屏如扇,衬得人如堂前风,一缕散惶匆。
尤痣走进门前,抬起手掌推门而入,门扉大开之时,屋内人转过身来,一身风华随光而泄,君子如兰而立,水中绿竹般剔青、透亮。
他停下手中动作,向她招手:“过来。”
她停在他身旁,顺着他的指示,将双手递上前。
他用打水的匜装满凉水,顺着她的腕骨倒下,水流流经掌心,从指缝掉落进下面的盉盘之中。
尤痣趁此空隙,偷看他的眉眼,一如当初初见之时,那样的沉静、和谐。
但她知道,他不全是这样的,沉静之下有惊天骇浪、有震耳发聩,如凝固的水面般,看得见深嵌其中的巨石,摸不到巨石的尖锐,但那并不代表,巨石的刮皮抽骨的力量就不存在。
许典白将一玉石手镯推入她的腕间,又在她反应过来,将手镯往外推时,五指反扣住她的腕骨,眸中邪气渐生:“这是我千辛万苦得来的,你确定不要?”
尤痣将注意力放在手镯上,玉镯成色极佳属上上品,但就算如此,于她而言也不过一平常物件,算不得稀奇,顶多能够让京南城那群乞丐多多温饱几餐而已。
然则当她翻转镯身,于通身透绿间,发现一抹不相合宜的鲜红时,她瞳孔骤缩,心上猛地一紧。
她曾于幼年懵懂时,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起过,驻守在边关多年的储西候,曾在许氏一族定下一个关于婚姻嫁娶的规矩,邀令族中无论男女,遇到心仪之人时,若能取得家中亲人三人以上同意,以亲人鲜血滴入玉镯之中,便能自行决定婚姻大事。
许氏一族世代为君为臣,自身血肉不仅关乎已身,也关乎身后守护的万千民众,他们以此之举表达对后人选择伴侣的信任,也让后人不敢轻易决定婚姻大事。
今日许典白将这玉镯赠与她,也将深若长渊的压力推向她,让她无所适从、得之有愧。
“大人,这不可。”她试图扯回手腕,却奈何纹丝不动。
“有何不可?”他眸光流转,指腹摩擦于她腕间玉镯:“我知你身处漩涡中心,接近我是为了附和众意,趁机杀了我。”
尤痣脑海一阵乱麻,听着他一字一句地拆穿她。
这场计划,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那怕她心怀赤诚一心一意地想要与他协同合作,只是想要解决这风起云涌、争权斗利的巨浪之下,被无辜残卷的艰难民生。
但她与他一样,无法挣脱身后人的桎梏,去选择他们认为对的方法方式,让浪潮汇集,让局势爆发,让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胜利者不可能一直胜利,失败者不可能一直失败,再厉害的王朝也终将改朝换代,再坚硬的石子也终将被水洞穿,这是世代的历史变迁,也是人类百年来的生存法则。
近年来尤萧君暗中所汇集、动员的起义者已达万数,其中不乏当朝权臣与领兵将士,他们已是隐忍多年无法再忍,饿狠了的豺狼,只有撕咬才能让他们平歇下来。
冷风袭击后背,尤痣身上一阵痉挛,而后毛孔舒张,汗毛根根倒立。
她在这样的时候,听到许典白说话,他的嗓音暗哑,隐忍到极致:“我又没说,不让你杀我。”
暗藏在嗓音中的委屈如酿造后的酒水,一股脑灌进她的神识中。
他强势地抓住她的后颈,嘴角贴近她的耳廓。
她听见他说:“阿痣,可惜我身如蝼蚁,不值一提。”
即便他是许典白,他的存在影响着许多人,但他仍然身如蝼蚁命若浮萍,也不过是局势翻转中的一粒尘埃而已。
尤痣松开手,任由玉镯留在她腕间,继而轻抬额首:“看来,大人猜到我今日去了何处。”
话音将将落下,她自袖口中取出一个白玉瓶子,拿到他眼前:“既如此,大人可愿成全于我?”
这是尤萧君给她的,里面十有八九装的是要命的毒药。
许典白今日之反常行为,全部来源于此。
她早该想到的,他如此谨慎之人,怎会不做两手准备?既然答应了要留她在身边,那就要确保万无一失,怎么万无一失?于女子而言,用情制约才是上佳之法。
许典白接过白玉瓶子,转身将它倒下两杯茶水之中,他抬起其中一杯,举于薄唇前,转眸看向她腕间玉镯,琳琅目晴光潋滟:“愿将它收下了?”
肤上忽地燃起一股灼热,尤痣手扶玉镯,面色稍晕,闷闷地点了头:“嗯。”
他转过身来,目光炯炯:“以什么立场收下的?”
尤痣婉转一笑,笑靥如花:“自然,是心悦大人。”
“既如此。”他伸手向后,抬起另一杯茶水。
茶水递到她身前,就着清润无辜的笑:“那阿痣可愿与我共患难?”
尤痣将他此动作收于眼底,笑容渐渐凝固。
他先以温情为锁,要让她分寸大失,又以道德为链,要让她进退两难。
“有何不可。”些许挣扎过后,尤痣果断接过茶水,刚想举于唇前,被他随意一挥手,打掉了。
茶杯在地上翻转了几圈,直到完全碎裂才罢休。
尤痣并不意外,从她接过茶杯时起,她就在等他这个动作。
如今这世道中,想要他死的人有很多,但这个人,永远不会是尤痣,这一点,从她刚才坦然拿出毒药时,就可以看出。
许典白明显就是知道了这一点,才故意逗弄她。
她不杀他,有为大局的考量,也有个人的私心。
他如今是居朝的主心骨,他若是死了,居朝必乱,到时候各地义军涌入皇城,两方战火一旦燃起,夹在其中的无辜百姓定是水声火热。
虽这一日早晚要到来,她只阻得了一时阻不了一世,但那怕就为了这一时半刻,她也要争一争。
故而她不仅不会伤他,必要之时也会用命护他周全。
至于那一缕私心,源于她前后两世对他美貌的欣赏。
许典白打掉她的茶水后,整个人就如弦断之后无所归依的风筝般,向后踉跄了几步,扶着翡翠屏风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唇色尽失。
尤痣上前抓他,扶住他后背。
直到手心被漫涌而来的血水浸湿,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摊着血红的掌心,忍住齿间的颤栗:“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进宫了吗?”
许典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忽然伸手将她捞入怀中,以她身躯为拐杖,将上首安放在她肩颈之间:“你当真以为这镯子是那么好得的?”
尤痣小心地扶着他,带着他往房中走:“谁知大人竟会如此认真?”
“不如此认真,万一你对我狠下毒手,我怎么办?”许典白倚在榻前,喘息越来越重。
尤痣凑上前,捧住他的脸:“大人若要收买我,凭这张脸就已足够,何必另寻他物?”
这张脸既精致又不失清润,既有江南美人的特质,也有文人君子的风采,尤其眉间蕴着的这一缕似清风徐来般的从容,世间再难找出第二个。
而他眼眸如星,若是温情脉脉地看着那个女子,就算是假的,也会有人不顾生死地、一股脑栽下去。
尤痣自认不算定力极好之人,若是她来,多半也是受不住的。
许典白沉默了好一会,哀伤不知何时钻进了他的眸间,也不知是何时在其中泛滥成灾的,尤痣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她总觉得,他似乎知道什么。
只不过转瞬,他就语气轻松:“若不是如此,怎能确保万无一失?”
尤痣抬手触了触他的额间:“伤处可上过药了?”
“嗯。”他点点头,有点乖巧:“早前在宫里就上过了。”
“……”尤痣沉默了会,还是忍不住问了:“这究竟是谁定的规矩,竟如此…荒唐?”
别说是她没见过,就算数几十辈上前,也不一定有见过的,不过是自择心仪之人,何至于要了命去?
“这是条件。”许典白阖上双目,尽显疲累。
“是因为我?”尤痣反应过来。
许业舒如此恨她,怎会甘愿让她得意?只怕这伤不是许业舒下令弄的,而是许典白自己自伤的,只有如此,他才能令许业舒松口答应。
夜晚的冷风总是无处不在,稍不注意就会被它翻开皮肉吹进血骨里。
尤痣许久不说话,许典白打开紧阖的双眼,侧眸看向她:“此事与你无关,阿姐近来常神智不清,是难以抵御心魔所致,我之所以如此,只为打开她的心结。”
尤氏人是她的症结所在,故而他从尤氏人入手,寻找能让她得以舒解之法。
所以他才反抗许业舒,将尤痣护在身后留在身边,加之今日的一切。
“这样有用吗?”尤痣心神恍惚,她不确定这样做有没有用,只知道许业舒上一世确实是过得极苦的。
“答案在这里。”许典白以掌心合上她的手背,指尖刚好触碰到她腕间的玉镯。
如他所说,这就是答案。
于许业舒而言,对尤氏人滔天的恨意,远不及上她对亲弟满心的爱护。
若能有一天,她放下了对尤氏人的恨意,也就真正地放过了自己。
他睡下之后,尤痣悄无声息地从房中退了出去。
待她的脚步声消失干净了,床榻上的人打开双眸,眸色讳莫如深,难以探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