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傅恒嫡妻(10)
七月盛夏, 京城就如同个大火炉。越是到了晌午后, 日头越毒辣,树上的知了就跟不要命了似的叫着,惹人心烦。
吴悠啃完了三瓣西瓜, 又喝了一碗冰水镇过的乌梅汤,用帕子擦了擦嘴, 放下碗感叹道:“真痛快!再来一碗!”
章佳氏嗔怪道:“都多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你当我这儿是茶楼啊?还再来一碗,琳琅,不给她喝了, 那么凉的东西,也不怕喝多了闹肚子。”
吴悠哂笑,“我这不是在家么?再说了,我同自己的亲额娘说话还用顾忌这个顾忌那个?”
“额娘这是为你好,虽说这天儿也热, 喝点乌梅汤清凉解暑, 可女子还是少喝些为好, 免得伤身子。”话都说到这里了,章佳氏悄悄靠近吴悠小声道:“喝多了凉的, 不利于以后怀子嗣。”
吴悠登时红了脸,“额娘,说什么呢?”
章佳氏不以为意,“啧,脸红什么?这儿又没有外人,再说了, 你也不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了,跟自己亲额娘私下里说说有什么的!”
吴悠小声嘀咕道:“怎么不是大姑娘了?这不还是么!”
章佳氏惊讶万分,从榻上站起来,“怎……怎么会还是呢?我听说,你最近这些日子不是同姑爷感情好了不少么?他还老拿好东西来哄你。”
吴悠斜了斜眼,“是吉官跟您说的、还是小满跟您说的?看我回去不用粘牙糖粘她的嘴!”
章佳氏也不客气,“你少打岔!是谁说的你甭管,反正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跟额娘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忽然,一个藏了已久的念头重新浮现在章佳氏脑海里,几次欲言又止后,四下里瞧了瞧无旁人,又打发了伺候倒茶的小丫头出去,方对吴悠道:“别是姑爷那方面不行吧?”
吴悠哭笑不得,“额娘,这我还真不知道,我也没试过。但既然没试过,咱就别在背后造别人的谣,虽说我跟他不对付,但造谣这事实非君子所为,要丢面子也是两个人一起丢。”
章佳氏岂能不知道个中轻重,立马三缄其口,可心里却打起了鼓,若真是这样,吃亏的总是女子。一来无法嚷嚷出去,二来,总不能找个人提前来试试。古代倒是有皇帝提前给驸马送去个宫女替公主试试的,可说到底谁愿意自己的夫君未成婚前被别人先摘了果子?
迟疑了一会儿,章佳氏又冒出一个念头,“那……会不会姑爷有一些特殊癖好?我听说有些世家子弟,见多了女人腻了,也会偏爱男子的。傅恒不是身边有个什么贴身小厮,叫朗明么?额娘见过一次,长得眉清目秀,傻愣愣的,该不会……”
在章佳氏冒出更多离谱念头之前,吴悠忙打断她道:“额娘,您最近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都哪跟哪儿的事儿?您猜测的那些都没谱儿,他不喜欢男的,应当也……没什么毛病吧!大概其还是跟我感情不和睦,所以我们不一块儿住。”
章佳氏赶忙问道:“那他给你买东西、又哄你的事儿都是假的?”
毕竟还是收了人家富察傅恒不少好宝贝,拿钱也拿到手软,怎么好这时候说从来没拿过呢?吴悠硬着头皮答道:“给也给过,不过他愿意给,我也就收下了,不算什么哄吧?就是偶尔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的稀罕物儿,爱在我面前臭显摆,显摆什么呀?谁没见过好东西!”
章佳氏算听出来了,拍了自家闺女手背一下,“是傅恒哄着你,你不待见他吧?”
“额娘您不知道,他成天里对我冷嘲热讽、编排我,今儿给我起个外号,明儿说我衣裳首饰妆容难看,就没见过这么欠的人。瞧着在外面也人模狗样、正正经经的,也不知跟我上辈子结了什么仇什么怨了。头先是他想和离,现在我同意了,谁知他又不乐意了。我说不跟他一个屋住,他也同意,就是横竖不说和离的日子。还说让我自个儿先去找,找着人了再和离。您说我能这么干么?我要真这么干,我成什么人了?别说到时候他认不认这个账,光是唾沫就能把我和咱全家淹死了。”
章佳氏是过来人,听了女儿这么说,心里逐渐有了计较。这对小儿女,也真是小冤家,看着立马就能散了吧,好像一时半会儿也散不了。
于是便笑道:“那就顺其自然,走到哪儿算哪儿。人不要跟自己较劲,他若对你不好,你就别缠着了,及时放手;反过来他若对你好,你也别矫情。反正你要是能跟他好好过下去,额娘自然高兴;若是不能过了,回来娘家也行。横竖都随你,你就别多想了,少生气、多吃饭。那最近他在宫里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有个当皇后娘娘的姐姐,谁敢不关照他?不过撇开别的不说,这人干事情还是挺认真的,武功也好。皇上已经升他当总领侍卫了,等过了立秋,皇上说要微服私访,让他贴身保护。他倒好,颠颠儿跑来告诉我,说特意跟皇上求了个恩典,带我一块儿出去玩。你说他安得什么心?”
章佳氏笑而不语,只冲着门外喊了一声,“茯苓,再端一碗冻奶酪子给小姐尝尝,再撒点提子干。”
转而笑道:“既然是跟皇上请来的旨意,那你就去呗,一道出去散散心也比窝在家里好。有皇上在,他也不好欺负你,你说是不是?”
吴悠听罢,觉得章佳氏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便也点头应允了。
“额娘,这点心不错,府里新来了点心师傅?”
章佳氏笑道:“哪儿啊,这是你表姨前两天来的时候给我的。”
“表姨?”吴悠微微惊讶,“海荣表哥的额娘吗?她不是跟着表哥回山西了吗?”
章佳氏点点头,“是啊,海荣在这儿待了一阵子,先回去了。后来你表姨身子不大好,便留在京城亲戚家养着,前阵子才跟着回去呢。”
听到此,吴悠不禁有些惭愧,“额娘,我说了您别怪我,海荣哥之前找过我,还给我送礼,想让我通过傅恒给宫里皇后娘娘递个话儿,能给他在京城补个缺儿,我没同意。我是觉着,京官儿没那么好当,这几年光顺天府尹就被撤了俩,表哥人实在又不会左右圆滑,山西虽离京城远些,可地方太平清静,他刚考上进士若能安安稳稳先做个几年官再来京城也不迟。
况且宫里那位主子,也不是那等子好给自家人安排事儿的,不像底下有些妃嫔,仗着皇上一时宠爱启用娘家人也是有的。皇后娘娘全天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呢,皇上也忌惮结党营私。富察家也就傅恒得了皇上青睐,其他的八个兄弟没有一个权臣。”
“你说的额娘也明白。其实我那表妹来我们家,我又何尝不知道?海荣那孩子念书可以,做官私下里说的确不是块料。莫要说你了,你阿玛也是这么考虑的。所以也就没帮,也帮不上,现如今朝中要么随张廷玉、要么随刘康,你阿玛谁都不想沾。我也知道海荣家清贫,便私底下给了我那老妹妹接济了不少银子。”
吴悠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个心思。海荣哥这才外放多久?待在官场稳当了心性,到时候也不迟。”
话正说着,来了个小丫头,“福晋,小姐,外头姑爷来了,说来接小姐回去。”
吴悠皱眉,冲小丫头道:“让他等着!”
小丫头却接着道:“姑爷刚刚说了,估摸着您许久未见娘家人,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所以他先在门前大街溜达一圈儿,过半个时辰再来接您。说给您去买天桥下的驴打滚、艾窝窝、豌豆黄。”
章佳氏含笑,“这不挺好的么?”
“额娘,他这做给人看呢!您别被他蒙蔽了。”
章佳氏不高兴了,“我看就是你矫情!”
“嘿!”吴悠从榻上起来,“额娘,这就把您收买了?合着他欺负我那两年都不作数?几块驴打滚就想把我也收买了?姥姥!我才没那么好拉拢呢。”
章佳氏无奈,“我的千金大小姐,真是服了你们二位。得,你们俩呀,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我瞅你俩挺配的。一个嘴叭叭的,一个一肚子坏水。”
吴悠忙道:“嘴叭叭的是我,一肚子坏水那是他。”
章佳氏瞟了闺女一眼,依稀想起傅恒小时候每次来府里,谁都不怕,但都会被阿悠逮的各色虫子吓得哇哇大哭,还被阿悠藏在门上的墨水泼过一脸、掉过阿悠挖的泥坑、吃过阿悠用石子充作的糖。
破天荒的章佳氏并不多挽留,而是推着女儿往门外走。
吴悠着急大喊:“额娘,您不留我吃晚饭了?”
章佳氏理理衣褶,拍了拍,“不留了,没做你的饭。”
正巧碰见门口的傅恒,手里果然拎着大盒小盒,身后还跟着一个提东西的朗明,见到章佳氏,傅恒笑靥如花,“给岳母请安!多日不见,岳母大人愈发年轻了,气色极佳,想来最近定是府里日日有好事,日子过得顺心舒坦吧。听说大舅哥又升官了,女婿在这儿恭喜了。”
章佳氏笑得合不拢嘴,这小嘴怎么这么会说话?看着那眼神中的热络,也不想是在人前装的呀!
“悠妹,我等你老半天了。你也不出来,我还以为你要留下来吃晚饭呢。”
悠妹?章佳氏和丫鬟茯苓不约而同地一阵牙酸,两个人面面相觑,觉得自己好像多余了。
吴悠哀怨地瞧了自家老娘一眼,没好气道:“吃什么晚饭?说是家里没做我的,我这已然是泼出去的水了。”
傅恒道:“怎么这么说呢?天下额娘都一样,刀子嘴豆腐心,我额娘对我两个姐姐,还有宝宁也是这么说的。其实心里想的很,但是也盼着女儿早些归婆家,怕女儿被婆家说。”
章佳氏在心里再度赞许:挺通情达理的呀,怎么就之前和阿悠过不下去?前两年是不是被猪油蒙心、现在擦干净了?
傅恒当着章佳氏的面,也不避讳,直接将手里盒子打开了,“特地给你买的,新出锅的热乎的驴打滚,你上次不是说天桥底下的那家老字号好吃么?”
吴悠越看越觉得这小子是心里藏着奸呢,也不好争论,只得招招手含糊道:“谢了谢了,走了。额娘,我走了啊,改日再来。”
“哎,路上慢点儿!”章佳氏挥挥手。
两人上了马车,傅恒得意洋洋地坐在了一边,闭目养神道:“我觉得你额娘挺喜欢我的。”
既然就剩两个人了,吴悠也不客气,“她喜欢你有什么用?我又不待见你。”
傅恒猛地睁开眼,坐直了身子,“你原先不挺中意我的么?”
“谁让你早两年干嘛去了?尽惹我生
气,让我伤心了。心伤了还怎么补?”
“那你小时候也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噩梦啊!那么多年呢,我至今堂堂一总领侍卫,在御花园瞧见毛毛虫都险些大叫,多丢人?”
“那不一样,小时候的事是小时候,都是闹着玩儿的,不可一概而论。现在咱们长大了,我又嫁给了你,可你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让一个妻子伤透了心,你说我怼你两句该不该?”
“该!”
“我骂你,你应不应?”
“应!”
“我要金银财宝,你给不给?”
“给!”
“我要走,你让不让?”
“不让!”
两个人在马车里大眼瞪小眼,吴悠白了傅恒一眼,轻笑道:“答得挺果断,反应还挺快。你凭什么不让我走?”
傅恒知道此时跟她争论也占不了什么便宜,索性倚着马车,舒服地坐着,慵懒地重又闭上眼,道:“你走了,我欺负谁去?你欺负我从小欺负到大,欺负了我十来年。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我个儿比你高,力气比你大,我不得欺负回去?你就老实在景明苑待着吧。”
吴悠气得放下车帘,夺过驴打滚,闷闷不乐吃了起来。
“怎么着?还想吃独食?那我买的,多少给我留点儿。”
小满看不下去了,无奈道:“爷,您在府里、外头,都是仪表堂堂、风姿俊朗的富察家九少爷,对谁都稳重知礼的,怎么一见到咱们夫人就一点儿都不谦让呢?”
吴悠也附和道:“就是,我比你小,怎么着你都得让着我,这次跟皇上下江南,在别人面前你可得给我面儿。”
傅恒小声道:“这话好像应该我来说。”
“那我不去了。”
“好好好,去去去!别介,这可是皇上让的,我好容易可以带家眷。我这不是怕你在家里闷得慌,特地带你去游山玩水么?这次爷要下浙江,那江南可是好山好水呢,你在京城看不着。准你带个丫头,我看就小满吧。”
小满欣喜,“真的吗?我也可以去?”
吴悠这才心情好些,“算你讲义气。这次同行的除了万岁爷,还有谁?皇后娘娘跟着去吗?”
傅恒摇摇头,道:“皇后娘娘就不去了,她近来身子不大好,她这一出宫,宫里就无人管六宫了。高贵妃本就对协理六宫大权虎视眈眈,怎可这个节骨眼拱手?她如今这么得宠,也是因为其父亲高斌治水有功。近来伏天东南海上频起大风,江南洪水泛滥,刘统勋在浙江治水,万岁爷打算亲自去江南探个究竟。带你也就是打个下手,我们是有正事儿要办。朝中也不太平,新起来的吏部尚书刘康有别于张廷玉,不少新出来的进士、年轻官员都投靠于他。你那位表哥之前找你想谋京官的缺儿,就算咱们伸手了,也未必帮得上。帮了,就难免要经过刘康的手,到时候富察家跟刘康沾上,就真的要被万岁爷忌惮了。”
吴悠心里一惊,想起额娘的话又稍稍平复下来,幸而当初自己脑子清醒,没有头脑发热去帮海荣打点。万一这刘康不是个好人,哪天被乾隆办了,恐怕海荣也得受牵连。
二人回了家,便收拾收拾启程的行装了。
此次乾隆微服私访下江南,是直奔着江南治水去的,并非游山玩水。身边只带了侍卫傅恒,鄂敏、两个暗卫、一个贴身太监小六子,李元亮之子李侍尧、并一个内务府主事高斌。
高斌吴悠知道,便是大名鼎鼎的乾隆时期治水名臣,也是宫中高贵妃的阿玛。这位李侍尧也是颇有名气的,只是后期作为权臣贪污被乾隆判了斩立决。讽刺的是,当时被乾隆派去查此案的正是年轻时候的和珅,李侍尧之后,和珅便成了最大的贪官。这会儿还没和珅呢,这个李侍尧也是刚入仕,长不了傅恒几岁。
几个人唯有高斌岁数大点,一路上有个照应。
刚出京城,李侍尧便和鄂敏面面相觑,彼此心照不宣,哪有出门还带夫人的?不是说二人感情不和么?敢情皇上还是偏心小舅子啊!
高斌却笑而不语,这些年轻人哪里懂得?皇上出门光是清一色男子汉那有什么意思?可又不好明目张胆带个妃嫔出宫,既然小舅子和夫人关系不好,想缓和缓和,那就同意带上呗。一来卖个人情给岳母家,二来这一路上哪怕有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也好过五六个大汉待一块儿啊!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