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叶知离和姚乌看了好一会儿才将桌案上那些文书看完。
都是普普通通的内容,围绕平泽镇历史、风俗、人物、物产等等展开,算不上详实,却也规规矩矩。
非要说与别的村镇有什么不同,也只有人数太少了些。
三人边往外走边感慨,怪不得镇长对妖魔那么义愤填膺。
姚乌摇头叹道:“一次妖魔袭击,镇子上的人口少了十之七八,这么多年都没缓过来劲儿。”
叶知离也颇为同情,他从前生活的地方就是被妖魔袭击,整个城镇直接沦陷,他虽然侥幸捡了一条命,家人和故乡却全都不在了。
他喃喃道:“是啊,妖魔之祸。”
因妖魔袭击而流离失所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想报仇,是以申请加入修真门派的普通人也越来越多。
如今联络使的作用,便是将各大门派功绩记录下来传回仙盟,仙盟想办法告知天下,让那些不知该如何选择的普通人有个方向和目标,继而护卫自己想护卫的太平。
可仙魔大战百年,更多的都是真刀真枪的去打,这妖魔藏于修士体内,可以隐藏气息,还是头一次遇见。
这种妖魔,在世上究竟有多少?
叶知离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仙魔百年战事,真的将了了吗……
三人边走边说,没多时便到了镇子上横贯东西的大路。
他正想着怎么能不惊动百姓,又能把妖魔找出来,当踏上那大块的青石板时,一阵违和的恶意忽然迎面袭来。
他脚下顿住,眉间一凛,同时右手一把抓住盛间的手臂,不让人再前进半寸,口中道:“不对。”
盛间低头看着自己左臂上的那只手,指节分明,匀称细长。
“怎么了?”
姚乌见他这么大反应,疑惑道:“你看到什么了?”
那诡异的感觉只存在了一瞬,顷刻间便散去,快到叫人怀疑是自己多心。
叶知离却坚信那不是错觉。
他先是一个人在乱世中挣扎,后又在六罗门各色的眼光中过了几十年,对别人的注视非常敏感。
“刚刚有人在盯着我。“
盛间和姚乌四下扫了一眼,街道还是那个街道,青砖破破烂烂,建筑缝缝补补,会有些行人因为他们是修士而偷看上几眼,此外再没什么了。
一切都很正常。
即使如此,姚乌却仍然没有大意,道:“你靠我们近点。”
叶知离应了声,眉间稍松开些,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右手还抓在盛间左臂上,于是赶忙松开,垂回身侧。
“无意冒犯,还望剑尊见谅。”
盛间沉默片刻,道:“无妨。”
三人继续往前走,打算去找徐宋会和。
叶知离右手不自在地动了动,以往发生什么事时,他都会去抓盛间手臂,提醒对方小心。
几十年过来,已经成了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盛间外袍是仙云锦所织,柔软光滑,上面还沾染着淡淡檀木香气。
他悄悄搓弄指尖,试图抹去残留的触感。
这不是个好习惯,他要尽快改。
三人又往前走了一段,在镇上唯一一家酒楼里碰见了抱着个盘子啃鸡腿的徐宋。
修士不吃凡物,不然还得用法力往外排杂质。
徐宋显然是个不怕麻烦的。
不但自己不怕,还一腿跨出栏杆,对着楼下的叶知离招手呼喊:“小叶子快上来,这家的辣子鸡很好吃!”
可以说非常没有仙人气质。
姚乌面带微笑,拳头梆硬,艰难地选择着是冲上去将徐宋身上玄涧阁弟子服给扒下来,还是脱下来自己的弟子服,学叶知离盛间穿普通外袍。
叶知离倒是接受良好,笑着同徐宋挥挥手:“我们这就来。”
徐宋点了一桌菜品,鸡鸭鱼肉样样都有,还叫了壶没名字的茶水。
“就知道你们快出来了,除了这盘鸡,其他的都是刚端上来的,我一筷子都没动。”
盛间吃东西太挑,姚乌是个医修,也不愿吃这些东西,索性从储物袋拿出了壶灵茶放到几人中间,看得徐宋直骂矫情。
叶知离怕徐宋一个人尴尬,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他咽下一口对方强力推荐的辣子鸡,问道:“你查到什么了?”
徐宋往前探了探身子:“我跟酒楼里的食客打听了下镇子里最近有没有出现什么怪事。”
姚乌藏在袖子里的药瓶终于是收了起来,脸上表情也缓和许多:“那出现什么怪事了?”
徐宋压低声音道:“没有。”
在徐宋说完的瞬间,叶知离就赶紧按住了姚乌,唯恐妖魔还没抓到,他们内部先自相残杀起来。
他安慰道:“尽力了,尽力了。”
徐宋用干净的一只手挠挠脑袋,面上也有些为难:“确实是没有啊,镇上一切都很正常,那妖魔可能一进镇子就不知道藏哪儿了,再没挪过地方。你们查到什么了?”
叶知离想到刚在街头感受到的那阵凝视。
妖魔肯定还在,而且就以人类的模样,藏在镇民中间。
他奇怪道:“我们也没查到什么。不过这镇子上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过二三百之数,按理说邻里之间应该都认识,就没人发现点异常?”
几人正说着,一位姑娘端着盘水果走了过来。
那姑娘约莫十六七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即使素钗布裙未点粉黛,姿丽亦是惹人侧目。
她偷偷看了眼坐在外侧的盛间,像是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仙人,刷地红了脸,声调都有些不稳:“这是地里刚摘来的果子,还请四位仙人不要嫌弃。”
叶知离坐在盛间对面,也是外侧,见盛间一动不动,只心道姑娘青眼都抛给了瞎子,伸手帮忙去接瓷盘。
他手指还没刚感知到点凉意,那盘子便擦着他指腹直直滑落下去,一声脆响后碎成了好几半。
一时间瓷片纷飞,瓜果乱滚,掉得到处都是。
姑娘连忙弯腰去捡:“对不起对不起……哎呀!”
许是她太过焦急,手背上不小心被尖锐的碎片划开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液当即便冒了出来,流了满手。
叶知离将她扶起来,不让她再去乱碰。
姚乌从储物袋里掏出瓶伤药递给盛间,让盛间送给姑娘。
这姑娘不看盛间还好,一看盛间要给她药,脸更是涨得通红,连碎盘子都顾不上收,一股脑跑下楼去。
徐宋看着姑娘离去的方向,打趣道:“剑尊,都说了让你多笑笑,这下好了,把人家姑娘吓跑了。”
盛间没理徐宋,将药瓶还给姚乌,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喝起茶来。
酒楼的小二布巾一甩,动作熟练地收拾残局,嘴上连连道歉。
姚乌摇着扇子,动作优雅:“平泽镇民风淳朴啊。”
他们来到平泽镇时日头就已经偏西,再来来回回一折腾,只一顿饭的功夫,天就彻底黑了下来。
平泽镇只有一家酒楼,也只有一家客栈,碰巧两家开在对门,四人聊完之后便去了客栈休息。
叶知离例行打坐修炼结束,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来到窗边望向长街,今夜无月,路上也没有亮灯,放眼只有漆黑一片,小镇白日里还算热闹,现在却是连一声蝉鸣都听不见,显出些耐人寻味的凄凉来。
他没有再看,关好窗后就躺回床上。
可能是在飞舟上飞了太久,到镇上又看了那么多的文书,他很快便合眼睡去,迷迷瞪瞪地做起梦来。
那是他还在六罗门时的事情。
盛间平日里除了守卫一方太平外,多少还要管一些六罗门内的杂事。
可一来盛间懒得去管,有时候又太忙,叶知离就会帮忙处理那些文书。
有次盛间外出斩妖除魔,门内又偏偏出了许多事,文书堆了一书案。
叶知离算着盛间归来的日子,熬了一整个日夜去处理那些文书,就为了待盛间回来后可以多休息休息,二人也能有更多相处的时间。
他一边批改,一边等,好容易在隔天的黄昏时分将人等了回来。
他见到那人身影边想迎上去,结果还不等他动作,就听见六罗门小师妹的声音。
小师妹以门内弟子剑道上有问题为由,想请盛间去教导。
而盛间只看他一眼,连院门都没踏入,转身便跟着小师妹走了。
彼时他手中的笔尚未放下,积攒的文书还剩最后一摞。
却是再也不愿意批下去了。
叶知离胸中蕴着火气,将笔一扔,也出了院门。
他打算去看看盛间到底要去教点什么。
结果他前脚刚踏出院门,门外的景象陡然一转,变成了六罗门的大殿。
大殿一改往日肃穆,满目全是鲜亮的正红,灯笼高挂,喜气连天。
盛间与一位盖着红盖头的女子握着绸缎两端,迎面朝他走来。
尽管女子未露出面容,他心里却是明白,那人就是刚刚将盛间叫走的小师妹。
不对。
这不对。
盛间无数次在他和六罗门之间摇摆,但无论发生什么,他都相信盛间心里爱人的位子上,只有他自己。
盛间不够爱他,却并没有爱过别人。
这也是他能熬几十年的原因。
他是在做梦。
叶知离仔细回想,盛间确实被人叫走过,可他却从来没跟上去。
这梦实在太过古怪,处处都带着诡异,他猛地咬了下舌尖,口腔里登时充满了血腥味。
可他却没有如期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