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火花仙女4
寒假最后一周的尾巴上，晁歌父亲回来了。晁川江提着大包小包敲响了门，家里的女人们奶奶和母亲大喜过望，比过春节还高兴。
“你这女娃，也不看看谁回来了。”
奶奶连拐杖都不用了，拉着还没起床的晁歌来到晁川江面前。晁歌以为在做梦，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透过奶奶佝偻的背影，看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男人。她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晁川江正在蹲着整理行李，他背对着晁歌。晁歌紧张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穿着褐色羽绒服的他，是什么样子？晁歌竟然完全想不起来了，她不由得攥紧了自己的手，等待着奶奶叫他。
“川江，你瞧瞧，太不像话了，都几点了，这女娃才起来。”奶奶难得和颜悦色地盯了晁歌一眼，拍了拍她的背，“傻了啊，快叫你爸啊？”
“爸。”晁歌怯怯地叫了一声，仿佛她的叫声会把他吓到一般。
被唤的男人转过身，站起来。他比想象得还高大，羽绒服里穿着旧的黑色高领毛衣，晁川江对晁歌淡淡的笑。
“小歌，都长这么高了啊。”
晁歌记得自己和上次父亲走之前身高没有变化。或许他是记不得了。
“多吃点饭，怎么比我还瘦了。”晁川江一把抱起晁歌，“看，像没有重量一样。”
晁歌难得和父亲如此亲密，她勾着他的脖子，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晁歌感到生活又好了起来。
“爸，你这次不走了吗？”
晁歌问完这句话，刚热络的气氛冷淡下来。奶奶恶狠狠瞪了晁歌一眼。晁歌瑟瑟地缩在晁川江的怀里。
“走，怎么不走，不走你可吃不上饭了。”
“啊？”晁歌不满地抗议，“我不要你走！”
“不过要等一阵了。来，早饭做好了，多吃点。”
晁川江安抚晁歌，将她直接抱到了吃饭的位置上。奶奶嫌弃地撇了撇嘴。晁歌用力表演似地，那天喝了两碗粥，吃了两个鸡蛋。她想要获得父亲的表扬。但父亲全程却心不在焉。
关于父亲晁川江，晁歌觉得他是个沉闷的人。在县城里不修边幅的男人里，显得很格格不入。在晁歌的印象里，父亲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很喜欢穿各种衬衫，头发也梳的规规矩矩，但他性子优柔寡断，从不敢说硬话，像个老好人。
“你们还有一周上课？”
“嗯嗯。”晁歌拼命点头，亲昵地抓住父亲的胳膊。
“那我们正好去趟绸和。就这个周末，我带你们去绸和市看看。”
“真的吗？”晁歌高兴地跳起来，不小心杯子都打倒了。幸好里面只有一点水，没有洒出来。
奶奶在旁边笑，儿子回来了，她显得很高兴，整个人像是换了个人，再也不凶神恶煞了。厨房忙碌的母亲邹越端着一盘虎皮青椒走出来，嘴里不忘数落晁歌：“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女孩子听话点，你就是不听，怎么劝都没用。”
“小孩子嘛。”晁川江温和地将晁歌拉回座位。
“正好，我想去那里买件衣服。”母亲用难得的撒娇语气，“这个小地方真没什么好衣服。”
“天天就想着穿好的，又不去挣钱。”奶奶嘟囔了一句，去厨房热菜了。
母亲装作没听见，晁川江很热络给晁歌剥鸡蛋。晁歌从未去过绸和。卡淑去过，她说，她妈妈带她去过，那里有个大商场，很漂亮很干净。
“爸，我们是不是还可以见到小姑？”
晁歌咬了一口鸡蛋，提到晁芸，父亲的眉头紧锁起来。
“妈，你说晁芸离婚了，是真的？”
晁川江抬起嗓子问，奶奶从厨房颤颤巍巍走出来，鄙夷地说道：“难不成是假的唛。”
“结了婚还不安生，日子过太舒服了一天天。”
母亲给父亲夹了一根油条。晁歌心中不是滋味，她原以为父亲会站在晁芸，自己的妹妹这边。
“你们要绸和你们去，我这老骨头不想动弹，也不想见那个背时女娃子。你去找她谈。”
晁川江露出为难的表情，他明显不愿意掺和晁芸的事，但迫于奶奶的话，只好说，“妈，你别担心，我找晁芸谈谈，顺便带晁歌逛逛，给邹越也买件衣服。”
父亲难得如此果断。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在晁歌的眼里，越发神圣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他们就出发了，坐的大巴，他们准备当天往返。车里坐得满满当当，起个大早基本都在睡觉。两个小时的路程，一开始，晁歌在不停地和父亲说话，问他“这个是什么，那个又是什么。”晁川江都会平和地回答。晁歌依偎在父亲怀抱里，看着母亲偶尔朝多动的她投来的严厉目光，觉得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时光。
晁歌和父亲坐在一排，母亲身边是个十几岁的男生，看上去像是高中生。晁歌看着父亲下巴上的胡子，和那个男孩的喉结，再看着难得喜悦的母亲，突然想到了，奶奶阴沉的脸。
“你们必须还要生个男孩！”
晁歌缩回了自己的座位，她甩掉父亲的手，看着窗外冬季里稍显肃杀的风景。连空气仿佛都被冻结了一份。如果母亲此刻平坦的肚子里出现了突兀的形状，如果里面是个男孩，如果五岁的晁歌拥有了一个弟弟，那会是什么样？他长大后，也会像坐在母亲身边的男生一样，长出喉结，声音变粗？
晁歌不想要这样的未来。她本能地想着，母亲和父亲都睡着了，晁歌也在大巴的摇晃中，闭上了眼睛，她突然想到了卡淑和卡溪。这次出门甚至没有来得及和他们说。梁虹还在家吗，卡志来酒醒了吗，卡淑感冒好了吗，卡溪……想到卡溪，晁歌睡着了。
大巴到站了。
晁歌牵着父亲的手，和母亲从大巴里走了出来。
原本期待的晁歌，瞬间失望。铁棚下乱糟糟地停放着车辆，随处可见的大腹便便的男人在边抽烟边高谈阔论，时不时冒出脏话。地上堆着垃圾，皱成一坨的纸团，没吃干净的方便面盒，烟头，缺了一角的车票，不停有车辆进出，司机暴躁地按着喇叭，紧促的喇叭声让人难以忍受。
“别走丢了。”
父亲和母亲仿佛司空见惯，父亲背着一个小包，拉着晁歌走了出去。刚才满满当当的车厢，瞬间人都不见了。出了车站，晁歌的心情要好了一些，街道两边是各种面馆，炒菜店，副食店，低矮的楼房和峰县没有差别。穿过巷子，外面是双向的马路，比峰县的马路宽敞多了。马路对面就是河滨路的绿化带。晁歌激动地抓住母亲的手。
“那里是河吗？”
“是啊。”
“我要去看看！”
“从哪走？”邹越问晁川江。
“那！”晁川江指了指不远处，“有座天桥。”
晁歌看见了第一座天桥。原来还有这种东西。
“这个叫天桥？”
“对啊。”
“可以通到天边？”
“你想什么呢？小脑瓜子。”
“要不然怎么叫天桥？”
“问你爸去。”
“哼。”晁歌撇撇嘴，通过天桥后，晁川江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路。
“我们会去见小姑吗？”晁歌不死心地问。
“不知道，你等会先陪你妈去商场转转。”
“爸爸，你这次挣了很多钱吗？”
晁川江惊异地看了一眼晁歌，“怎么这么问？”
“我不知道，就是觉得，有钱好好啊，你就一直这里了。”
邹越和晁川江一起笑开，三人其乐融融地走向河边。冬天的清晨，河面还有雾，除了零散晨练的老人，几乎没有人。晁歌猛地呼吸了一口气，新鲜而凛冽的空气灌入鼻腔。晁川江打开大衣，把晁歌拥入怀。晁歌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今天看来是个阴天，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看的。
“对了，这个河对面，有个公园，哪里有个白塔，看见了吗？”
晁川江蹲下来，指着河对面。
“看到啦。”
有个尖尖的白塔矗立在山尖，像是蛋糕上点缀的草莓。远远看出，仿佛一手就可以握住。
“等会我们就在那边去玩。我等会先去办点事，你陪你妈去商场玩，中午饭也在那里面吃。”
“哦。爸爸，你要去找小姑嘛？我也想去！”
“你小姑不愿意见我。”晁川江对邹越说，“你好好带孩子，我来找你们。”
就这样，晁歌和父亲分别坐上不同的公交车，母亲和她来到了一家位于市中心的商场，绸和的市中心看上去的确要繁华一些，晁歌从公交车上就目不转睛看着那座雪白色的雕像，“那个是什么？”
公交车上紧紧抓着母亲的晁歌扭头问。邹越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说：“不知道，你别问东问西，等会下车跟我走紧点。”
晁歌下车的地方和百货商场有一定距离，要穿过地下通道。晁歌新奇地看着周围，比峰县还是热闹多了。街道很窄，挤满了人，内衣店，首饰店，鞋店，蛋糕店，拥挤地排开。不知哪里放着震耳欲聋的音响，播着流行的音乐。晁歌觉得很难听。邹越对路不熟，格外紧张地牵着晁歌，再三确定后才走入地下通道。
地下通道的光暗了，潮湿混乱的气味涌上来，里面有乞讨的人坐在街角，还有面无表情，像机器一样发着传单的年轻男人。走出冗长的通道，来到地面上，晁歌松了口气。重新见到阳光，她看见了一家标有大标志的mc，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直接看见里面吃饭的人，和以往见到的餐馆不同，里面的桌子方方正正，都很小，大约只坐得下两三个人。红黄相间的图案。
“那是啥子唵？”
邹越也没见过，她拿不准就装作没听见晁歌的提问。
经过玻璃窗时，晁歌看清楚了里面的人正在吃的东西，几个单独包装的食物放在一个黑色托盘里。有长条形的黄色食物，有用纸包着的圆形食物，还有杯子装着的饮料。店里的人很多，门被推来推去，油炸的香味飘了出来。柜台前排满了人。
晁歌甚至想甩开母亲的手去一探究竟。
但她还是被母亲牵着，走上天桥，来到目的——商场。
邹越在县城里算是懂得打扮的人，但峰县没有像样的商场，只有一条卖衣服的街，材质不好，款式也很落后，百货商场里的商品瞬间让邹越惊喜。晁歌感觉到母亲的局促。她不知道从何下手。
“你不要乱跑！”
“我没有。”
“别顶嘴，这里走丢了，可不是在峰县都是认识的人。”邹越重申了一遍，“听到没？”
“哦。”
晁歌不情愿地老实地跟着邹越，走了一层又一层。邹越明显看中了一些衣服，她不好意思试，看了看价格标签更是扭头就走，不停告诉自己前面还有更好的。一转眼，她们已经在商场逛了三个小时了，什么也没有买。晁歌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父亲也还没有出现。晁歌开始会怀恋起峰县，卡淑的感冒好了吗？这里一点都不好玩，晁歌委屈得快要哭出来时，她听到周围一阵吵杂。
有位母亲在大声训斥自己的孩子。女孩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穿着紫色毛衣，皮肤非常白，却已经羞得满脸通红，看上十分难堪。她委屈的样子和自己如出一辙。过了一分钟，她母亲还在喋喋不休，看上去甚至比自己的还要蛮不讲理。
晁歌对她生出了同情，但没有在意，扭头又跟着母亲去往商场的更深处，嘴里念叨着：“妈，我爸什么时候过来啊？”
“你爸？啊！”
邹越恍然大悟，连忙拉着晁歌去刚才入口的地方。
“在这等他！”
天空暗了几度，晁川江真的出现了，他提着一大袋水果。外面下了点小雨，他的外套被打湿了一点。
“你咋买这么多？”
“路上便宜。”
“事办好没吧？”
“好了好了。”
晁歌瞪着眼睛，想问什么事。
“饿坏了吧？”他问晁歌。
“嗯！”
“走，快去吃饭，在七楼。”
“你这死脑筋，买这么多提着多不方便。”
“我拿着就行。你看好什么没？”
“没。”邹越赌气般，拉着晁歌往前走。
晁川江没再说话，三人一起走到了四楼入口处，那里有一架巨大的银色扶梯，站在它面前，晁歌足足打量了一分钟，她有些恐惧。
“这个电梯看上去好大哦。”
“有不有危险？”邹越面露忧色。
“哎呀，这个肯定都是测量过的，没得问题。”
晁歌往后退了退，不敢坐，甚至邹越也在犹豫。
“要不我们走楼梯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哪有这么夸张，想多了。我在那边打工的时候，比这个大的都见过不少。”
“那是你运气好。”邹越说，“我们还是问下楼梯在哪，反正就几层楼。”
就在父母还在争执的时候，一个女孩穿过人群，和她母亲一起走上来扶梯，小朋友的目光不约而同被吸引了过去。是刚才那个被批评的女孩，现在看起来，她显得很自豪。因为她，晁歌才想迈出第一步。
“我要去！”
“你看，孩子都这么说了。”
晁川江眼疾手快拉着晁歌，踏上了运行的电梯。
邹越不情不愿地跟在晁歌和晁川江身后，仍然一脸担忧。
晁歌和晁川江并肩站在电梯上，七楼的入口越来越近，仿佛另一个世界在朝她招手。晁歌看着那个穿着紫色羽绒服的女孩背影，像是一个坐标。她笑得很开心，回头逗眉头紧锁的母亲。邹越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走下扶梯，晁歌用眼神搜索着那个前方的女孩，一转眼，她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