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苏念怔住。yousiwenxue
徐清昱给她提醒,“一四年的除夕夜,那晚下着大雪,你在路灯下陪一个人过了生日,”他顿一下,轻声问,“你还记得他吗?”
苏念的大脑有一瞬的停摆,凝滞住的记忆开始慢慢往回倒带。
一四年的除夕夜……那是八年前还是九年前……
她记得的,因为在那晚,她和她妈吵了有史以来最狠的一次架。
那年的春节,是蔡芸带着苏念在国外独自过的,苏烨的母亲那年病重,到年末已是弥留之际,苏建峰整天在医院陪护,蔡芸觉得心里烦,又觉得在这件事儿上没有她说什么话的份儿,一气之下,她便带着苏念出了国,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蔡芸本想着其他的时候也就算了,你爱在医院待着就随你待着,除夕夜你总得过来陪我吧,结果苏建峰除夕夜也没过来。
蔡芸心里窝着火,没地方使,压到最后,一下子爆发了,全都撒到了苏念身上,起因是因为很小的一件事,苏念都忘了是为了什么,总之蔡芸越说扯出来的事儿越多,从苏念的性格不讨喜,不知道怎么笼络苏建峰的心,又说到苏念胳膊肘总是往外拐,自己亲妈不知道帮,总是帮苏烨,她辛辛苦苦把她养这么大,就养了个白眼狼出来。
苏念觉得委屈,但也知道她妈心气不顺在什么地方,一开始随她妈怎么说,苏念闭口不言,只要她能解气就行,直到说到苏念那连面都没有见过一次的生父身上,苏念终于没忍住。
蔡芸很少提到苏念的生父,但只要一说到他,必定要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话来咒骂他,顺便还要捎带上苏念,苏念只是不明白,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是我选择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被生出来当谁的拖累,你们年轻不懂事一时放纵,为什么最终是由我来承担这个结果。
和蔡芸犟嘴的后果,就是苏念被打了一巴掌。
她从酒店出来,漫无目的地在酒店下面的街上来回走着,她胆子小,就算是赌气,大晚上的也不敢走太远,其实心里还有那么一丁丁点不能为外人道的奢望,怕万一她妈担心她,下楼来找她,这样一眼就能看到她。
事实证明,她妈对她放心得很,她在楼下冻了大半个小时,连电话都没接到一个,她一屁股坐在长椅上,默默地抹眼泪,昏黄的路灯下,一片两片的雪花打着璇儿,慢慢悠悠地落下来。
那个时候的她,年纪还小,没经历过什么人间疾苦,受了那么一点委屈,就觉得自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眼泪越掉越多,雪越下越大。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苏念猛地回头,以为是她妈来找她了。
一把黑色的伞撑过她的头顶,为她挡住了飘落下来的风雪。
年轻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戴着黑色的口罩,额前的头发似乎有些长了,懒散地遮着大半的眉眼,让她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
虽然是陌生人,但在异国他乡,遇到黑头发黑眼睛的同胞,又是在这样的深夜,总会觉得有一种异样的亲切,更何况,他还在雪中给她撑起了伞。
苏念一点儿都不害怕他,她抹去眼角的泪,站起来,对他扬出几分笑容,嗓子还有没有褪尽的抽噎,“谢谢你。”
他的声音也有些懒散,像是随意间起的好心,提醒一个不清楚国外情况的同胞,“这里不像国内,这么晚,你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
苏念回,“我就住在旁边的酒店,不碍事儿。”
他道,“那也不安全。”
不安全苏念也不想回去,或许因为是陌生人,或许因为压抑了太久,苏念有了一种莫名的倾诉欲,她问他,“你是留学生吗,在这里打工?”
他羽绒服里面的黑色制服,在白天她和她妈一起吃过的那家餐厅见到过,就在酒店的街对角。
他“嗯”了一声,就再没了别的话,他看起来很冷淡,没什么想要聊天的意思,苏念也不是一个擅长开启话题聊天的人,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雪落到伞上打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个人隔着黑色的伞柄,站在同一把伞下,看着路灯下的飘落的雪花。
半晌,他开口问,“因为什么哭?”
苏念垂下眼睛,神色有些黯淡,“和我妈吵架了。”
他似乎能看穿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扯了一下嘴角,低声道,“在这个世界上,你唯一不需要怀疑的一点,我究竟是不是最惨的那一个,因为要论比惨的话,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里,总会有人能惨过你。”
他的嗓音有些醒人脑的清冽,还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自嘲,苏念偏头看他,他也看过来,视线稍一碰上,又转开,他道,因为不擅长安慰人,语气还有些生硬,“今天是我生日,到现在还没有谁和我说一句生日快乐,这么一比的话,我是不是会更惨一点儿。”
苏念看清了他眼角下面的划伤,那只是一小角,往下蔓延好像还有更长的伤痕,像是拿指甲划的,她大概知道了他戴口罩的原因。
在那一刻,苏念觉得心里很暖,这种温暖是来自一个陌生人的,他在拿自己安慰她。
她看着街对面还亮着的灯牌,对他道,“你等我一下。”
苏念跑去对面的面包店,用身上不多的钱买了一小块儿蛋糕和一根蜡烛,又用仅剩下的一个硬币从面包店老板那儿,把他那缺了一角的打火机给买过来了。
面包店老板还一本正经道,这个打火机可是能给他带来好运的打火机,这么点儿钱转卖给她,他还亏本了。
明知道老板是在逗她,苏念还是很喜欢他这句话,能带来好运的东西最适合当生日礼物了。
她捧着蛋糕,朝在对面街道路灯下站着的人跑过去,脚下的雪一滑,她没踩稳,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本就磕掉一角的打火机,在地上一摔,又掉了一块儿,万幸的是,蛋糕没摔坏。
他走过来扶起她,苏念弯眼对他笑,“幸好,蛋糕没有摔掉。”
她又试了试打火机,打火机也能用,她顾不得拍自己身上的雪,赶在零点到来之前,将蜡烛插在蛋糕上,然后点燃。
在雪中,小小的烛光亮起来,她对他说,“生日快乐。”
她又将打火机递给他,“这个打火机就当是送你的生日礼物了,面包店老板说这个打火机给他带来过很多好运,忍痛割爱才卖给我,现在我把这个好运送给你,明年的今天,肯定还会有人陪你一起点亮生日蜡烛,和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在那一刹,她似乎看到了他淡漠的眸子里浮出了笑容,很短的一瞬,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她想,他应该也是一个有很多心事的人。
他接过打火机,在准备吹蜡烛的时候,爸爸给她来了电话,再然后苏烨也给她打来了电话,肯定是她妈把吵架的事情和爸爸说了,她每次和她妈吵架,都是通过爸爸或者苏烨来和好,苏念知道这也是她妈不明显的一种示软方式,等她接完电话,憋闷的心情好了很多,但旁边的人已经不见了,长椅上留着一把伞,还有一个吹灭蜡烛的蛋糕。
这件事对苏念来说是一个温暖的小插曲,一个陌生人在她难过的时候安慰了她,她也想安慰他,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安慰到。
在苏念十几岁的青春时光里,和蔡芸时好时坏的关系是她最大的烦恼,她想讨自己妈妈的喜欢,又不知道怎么才能讨她的喜欢,但又很讨厌自己这种眼巴巴想讨她喜欢的卑微,那个小插曲在这种矛盾又痛苦的烦恼中也被慢慢淡忘掉。
今天,尘封已久的记忆重新被掀开,苏念呆呆地看着他,又想到她从他口袋里摸出的那个熟悉的打火机,她不自觉地伸出手,遮住他的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漆黑的眼睛。
徐清昱抚上她的脸颊,嗓音晦涩,“他就是我。”
那天对徐清昱来说太漫长了,施琳发病,砸掉了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也抓花了他的脸,徐清雯受不了一向温柔的母亲变成这个样子,离家出走了,他先是安抚好施琳,又找回徐清雯,然后收拾好家里,去学校参加完考试,又过来这边的餐厅打工。
徐清昱对过不过生日根本没多少在意,但在他最累也是最迷茫的时候,看到在街上徘徊的她,他就很想听她对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他清楚地知道他喜欢她,从还不知道她是谁的第一眼开始,又到这个雪夜的偶遇,但又更清楚地知道这种喜欢是罪恶的,因为他知道她爸是谁,不管是不是亲生的。
可在偶尔的某一瞬,他想起她那双亮着光的眼睛。
她说,万幸,蛋糕没有摔掉。
她说,我把这个好运送给你。
她说,明年的今天,肯定还会有人陪你点亮生日蜡烛,和你道一声生日快乐。
那种压在心里没法抹除的罪恶好像又能减少一点。
但每当他靠近她一步,又或是,他允许她向他靠近一步,那种罪恶感就又会漫天卷地一样将他吞噬掉,她是他心里逃不掉的魔咒,他做不到完全地接纳她,也做不到就那样放任她从他身边走开。
他自相矛盾地将她拉近又将她推远,在她将苏家卖掉说出离婚的那一刻,他好像也得到了解脱。他想,就这样吧,有些事情何必强求,也强求不来。
喜欢是他的一厢情愿,痛苦也是他的一厢情愿,或许这场婚姻从头到尾,也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一厢情愿,她对他,就只有利用而已。
但现在,因为苏烨那个傻子的几句话,他突然明白过来,她的喜欢可以假装,不喜欢也可以假装,他是痛苦的,那知道当年事情后的她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所以她用那种方式斩断了两个人最后的可能,她想让他恨她。
有的时候,恨比爱要来得更轻松一些。
徐清昱抚着她的脸颊,又慢慢抚上她泛了红的眼角,哑声道,“苏念,我喜欢你,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
这是他一直以来藏在心里,想让她知道,又不想让她知道的秘密,好像一说出来,就是对谁认了输。
苏念的睫毛轻轻微微地颤了颤,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盈满雾气的眼里聚了豆大的泪珠,坠落到空中,滴到他的手背上,她偏过头去,不想让他看到她的眼泪,只说,“秦绍文找过我。”
“我知道。”徐清昱掰过她的脸,细细地抹掉她的眼泪。
她坚持了那么久,突然毫无征兆地卖掉公司,他不可能不查。
苏念的眼泪越聚越多,她想说什么,可嗓子里堵着东西,什么都说不出来。
扒着门框的苏烨只看到妹妹愣神了好久,然后两个人低声说了两句什么,妹妹就开始掉眼泪了,苏烨怒了,怪不得他从见到这个徐清昱的第一眼就觉得看他不顺眼,他果然是个坏蛋,只会欺负妹妹。
“徐清昱,你这个坏蛋!”苏烨叫嚷起来,要冲进屋揍人。
徐清昱几步走到门口,先把苏烨推出去,又紧紧关了门,还上了锁。
门外是苏烨挠门的声音。
屋内,徐清昱把苏念抱到自己怀里,低声哄,“嘘,不哭了。”
他越这样说,苏念越想哭。
徐清昱捧着她的脸,一点点吻掉她的眼泪,他问她,“想不想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泪珠凝在卷翘的睫毛上,许久之后。
她摇一下头。
又点一下头。
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