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嫁
北疆这地界,一入了冬,就像是个天然的冰窖,随处都是刺骨的寒。遗落荒野的冰雪在西北风的吹刮下,横亘在空气里,渲染出更加惨烈的荒凉。
阿舒夹紧胳膊,缩着脖子,企图让身体里的热量流失得慢些。
“绕去这座山的背面,咱们就到了!”
在阿舒身前领路的刘婶儿用手指着前方被雪雾笼罩着若隐若现的山峦,气喘吁吁说道。
阿舒乖巧顺从地点了点头,心中思绪却似被搅动的湖水,翻涌得厉害。
阿舒自小被人拐卖,到刘婶儿这里,她已经被转卖了四次,阿舒以为刘婶儿买下她是用来做苦力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刘婶儿是要她嫁人的。
阿舒肌肤细腻白皙,身材纤瘦细弱,瞧着温婉可人。只是可惜了,她的左边脸颊上有块疤,在眼眉之下,占据了小半张脸,疤痕凹凸不平,让人看着惊悚可怕。
她这样丑陋的女孩儿如何入得了夫家的眼?阿舒着实想不通。
阿舒曾问刘婶儿她要嫁的是什么人。
若是嫁给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或是给暴虐大叔当小妾,阿舒就算一头撞死,也定是不愿的。
“你那夫君啊,是个极好极好的小郎君。”
这是阿舒换上嫁衣的时候,刘婶儿与她讲的话。
刘婶儿初见阿舒的时候,因阿舒衣衫破烂,浑身脏污,破旧的草鞋残缺不全,刘婶儿还落了几滴清泪,回家的一路上她一直说着怜惜、关怀阿舒的话,俨然将阿舒当作她自己的女儿。
到了刘婶儿家中,刘婶儿又给阿舒烧了一大盆洗澡水,还准备了成亲喜服,以及崭新又暖和的换洗衣物。
这样善良的长辈应该不会骗她吧!
可这极好极好的小郎君就住在深山里?
阿舒又抬眼瞧了瞧前方那座透着浓烈阴森的山峦,紧张与不安越发肆虐地漫上她的心头。
刚下过雪的山路湿滑,难行,阿舒借助根树棍的力量,才得以一步一步行到小郎君住着的地方。
那是一处破旧的,四处漏风的茅草房,突兀地立在半山腰处,周遭的荒凉萧索让这间房笼罩在一片绝望的死气中。
茅草房墙壁上的黄泥土被风吹得掉落不少,若真到了三九严寒天,这破茅草房怕是要被寒风吹塌了的。
“阿舒,你直接进去就好,我就先回去了。”
刘婶儿先是后退几步,接着朝着阿舒摆了摆手,然后提着煤油灯走上最适合行走的路段,快步下山去了。
刘婶儿急于离开,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急于将阿舒留在这里。
此处树木密集,到了夜晚,树木遮蔽月光,没有煤油灯照亮,这片山林根本就是漆黑一片。阿舒便再无下山的可能。
只要阿舒乖乖留在这里,成了茅草房中人的妻子,刘婶儿就能向上面人交差了。
半年前,青塘县县令杨勇派人抓她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去照料一个双腿残疾的废人,只要不渴死饿死他便好,万万不可善待他。
那伙人凶神恶煞的,根本不给她选择的机会。
前两日,杨勇又找上她,让她去买一个浑身肮脏,脸上有块伤疤,面容丑陋的奴婢,把这奴婢嫁给茅草房中的那个残废,说是要羞辱那个残废。
刘婶儿心中可怜那男子,却更害怕杨勇会伤害她和她家人的性命,终于再次妥协,将阿舒买下带回了家,还一直带到了这个地方。
阿舒连着唤了刘婶儿几声,刘婶儿并不回应,没多久就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茅草房外只剩下阿舒一个人,她不识回去的路,也没有煤油灯照亮,嫁给茅草房中人是她目前唯一的出路。
阿舒掸了掸裙摆上的浮雪,理了理衣衫,心一横,走到茅草房门前,伸出手,敲响了茅草房的门。
里面并无人应答。
“有人吗?”
阿舒很容易推开了门,朝着漆黑一片的屋内轻声问道。
屋内没有灯,只是扑面而来浓重的味道。
发霉的腐朽气与刺鼻的酸臭味混合着,让阿舒阵阵作呕。
“滚,滚出去!”
屋子里是有人的,那人坐在地上,声音沙哑,透着暴虐。
阿舒被惊得够呛,连连后退两步,就着窗外暗淡的月光,怯生生望着不远处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看似狼狈不堪的男子。
“你……你是我的夫君?”
那男子依旧很暴躁,拾起地上被他摔碎的瓷碗碎片朝阿舒砸过来。
男子能使出来的力量不大,瓷片最终落到阿舒脚下一尺远的位置。
阿舒又朝后退了一步,身子刚好撞到小屋中央的破木桌。
破木桌单薄,桌身因阿舒的撞击发生晃动,刚巧将桌上的火折子晃到了地上。
阿舒拾起火折子,打出火,又用火折子点燃了破木桌上的煤油灯。
小屋子里终于明亮了起来。
这男子似乎害怕见到光亮,伸手遮住双目,身体也不自觉向后退了退。
“我叫阿舒,是刘婶儿将我买下嫁给你的。以后我们两个……一起过日子。”
阿舒对眼前这男子既畏惧,又好奇,最终鬼使神差地说出刚刚这番话。
阿舒壮着胆子,提着煤油灯小心翼翼凑到男子身边,蹲下来。
这时候,阿舒才看清男子的样貌。
不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不是凶残可怖的暴虐大叔,也不是虎背熊腰、长相潦草的山里壮汉。
正如刘婶儿所说的那样,这小郎君身材瘦削颀长,即便坐在地上,也流露出阿舒未曾见过的高贵气质,应是个极好极好的小郎君。
阿舒暗自松了口气。
只是小郎君面容苍白憔悴,乱糟糟的胡须趴在他瘦削的下巴上,头发也是凌乱的,因为许久不清洗,早已成了一缕一缕的,老远就散发着油滋滋的气味,偶有些许虱子在他头上乱窜。
男子衣衫陈旧,衣领处破损,锁骨和颈部的曲线外露着,阿舒可以轻易看到男子胸膛处诱人的肌肉线条。
即便肌肉有些肮脏,但真的让人,尤其是女人看了心花怒放,阿舒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下意识低头,避开男子的身体。
“地……地上凉,我扶你去床上坐着。”
阿舒一只手提着油灯,一只手环着男子的左臂,准备将男子拉起来。
男子不动,可阿舒感觉得到他在酝酿,酝酿他心中的怒火。
“我说出去你没听到吗!”
男子朝着阿舒怒吼,左臂粗鲁地从阿舒的手里撤出来,顺势朝阿舒的右脸打去。
阿舒毫无准备,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手捂着脸颊,一丝丝鲜血从指缝儿流出。
她这夫君原是个暴虐的,阿舒有些难过,眼角还不争气地落了泪。
不过她哭不是因为这小郎君的坏脾气,而是刚刚那一巴掌实在是太疼了。
阿舒这辈子难过的事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要是每件事都呜呜大哭,只恐怕她早就哭瞎了。
荣桓赶忙将打人的手藏起来,心虚地瞧着阿舒。
他刚刚也太混蛋了些,竟失控动手打了人,还是个瘦弱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娇软女孩儿。荣桓懊恼极了,恨不得马上抽自己两巴掌。
此刻,女孩儿用手遮挡着脸,啜泣着。
荣桓最受不得女孩子哭,从前在东宫的时候,有个婢女打碎了茶杯,他不过说了那婢女几句,婢女竟如滔滔江水哭泣不止,然后荣桓就没辙了,送了那婢女一块儿玉镯子才了事,之后那婢女便对他眉来眼去,还以为他对她动了心呢。
那时候他位高权重,惹人哭了可以送镯子,现在他不过是个任人欺凌的废物,把人惹哭了,恐怕就算把自己送出去了事,人家也不会领他情的。
“你是他们找来监视我的?”
荣桓想对女孩儿说些道歉的话,但又放不下他冰冷无情的架子,思来想去,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刘婶儿是荣桓大哥那边的人,这女孩儿是刘婶儿买下要嫁给他的,可不就是他们派过来监视他的人嘛!
与荣桓料想完全不同,阿舒松开遮住面容的双手,眼中带泪却是笑了,笑得还挺真挚。
“你不赶我走啦!”
说罢,阿舒还抽了抽鼻子,想控制正在流出的眼泪。
借着煤油灯的光亮,荣桓总算瞧清楚眼前这女孩儿的样貌。
这女孩儿年纪应该也就十二三,或者比这大些,她实在太瘦小了,身体应该也没发育完全,荣桓不好判断她的年纪。
女孩儿如花似玉的年纪,皮肤也是白皙细嫩,一双杏眼清澈澄明,顾盼生辉,被这双眼望着,荣桓觉得心尖儿都被人揉捏着,不是心疼,倒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只是可惜了,女孩儿的左脸有那么大一块疤,要知道她曾被毁了容,他说什么也不会犯浑,狠狠打了这个小女孩儿的。
荣桓陷入沉思,便没有及时回应阿舒的话,阿舒却是真的以为荣桓答应留下她,接纳了她。
“地上真的凉,我扶你起来。”
阿舒这次将油灯放到一边,用双手抓住荣桓的胳膊,想要拉他起来。
“你还不明白吗?”
荣桓又恢复刚刚那偏执暴虐的状态,朝着阿舒咆哮。
阿舒不懂这男子让她明白什么,却被男子的咆哮和满是杀意的眼神吓怕了,连连后退好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