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季舒趴在她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把她胸口的裙子都濡湿了,言又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劝她,连声发誓以后会像她妈一样照顾她。
季舒抽抽噎噎的,眼圈通红,“团团才不是我妈妈。”
“是是是,你只有一个妈妈,”言又声看她不哭了,松了一口气,明媚笑道,“我是说,我以后跟你妈妈一样,护着你,好不好?”
“嗯……那我也保护团团。”
言又声看着她细得和麻秸一样的胳膊,心里想笑,然而顾及到季舒的颜面,她连连点头,“行,以后我也让酥酥保护我。”
言又声是说笑,季舒却是真心把这件事放在心里的。
十二周岁的那天生日,许下的愿望,第一个是让她妈妈在天上也要身体健康,第二个就是她以后要和团团互相陪伴长大,要保护她。
那时节虽然实行的是九年义务教育,但家里有条件的,都会让自己孩子上最好的小学,最好的初中,再考上好的高中,上重点大学。
这是一项很艰巨的任务,整整十二年,中间但凡有一点出了差错,以后孩子的人生就是千差万别。
言又声的父母和季舒妈妈都很重视女儿教育,所以她们上的是镇里远近闻名最好的小学,学校也开的有初中部,但有一点,进入初中部需要进行考试,根据考试情况分重点班和普通班,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初中实行的是寄宿走读分开的制度。
上走读的一定会被分到普通班。
没人愿意做不赚钱的买卖,老师也是要养家糊口的,所以教得好的、学历高的老师都被分到了寄宿班。
走读班的学生,教数学的老师是职业院校音乐专业毕业的,教语文的是大专院校体育专业毕业的。
真正应了那句,你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
走读班是考不上高中的。
要想孩子上重点高中,就得花钱,这是所有小镇上所有人心知肚明的规矩。
因为寄宿制很贵,一学期学费要两千五百块,包括伙食费和住宿费,加起来要四千多,对于那时节普通的农民家庭,这无异于天文数字。
季舒的妈妈很早就替女儿存好了上学的学费,存折里的钱省一点花的话,甚至足够季舒一直上学到大学毕业,在弥留之际,她把钱给了季舒,告诉她取钱的方法,摸摸她的头,让女儿好好读书。
季舒于是拿着那笔钱自己去报名了寄宿制。
在那个家里,她的爸爸和新来的女人看见她就很尴尬,她也融不进里面去,索性自己一个人出来,大家心里都舒服一点。
她才十二岁,别的孩子都是父母带着过去报名,只有她,拎着大大的行李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队伍里排队。
排队的人里有认得季舒父母的,纷纷叹气,“这孩子离了亲妈果然不行,后娘就是心狠啊。”
有热心的大人要帮季舒的忙,都被季舒礼貌拒绝了。
她提前了一天去报名,并没有告诉言又声。
等言又声第二天去找她,才知道她已经走了,气得言又声一个星期没理她,最后还是看着季舒可怜兮兮的不会洗衣服,对着一堆衣服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她才叹了口气,妥协了,任劳任怨给她当老妈子,边替她把衣服洗干净。
她和言又声虽然不是同一个宿舍,但分在了同一个班级,这个班和小学时不同,小学时,大家都是一个镇上的孩子,互相打闹,都是认识的。
初中的班级却是从不同的村里转过来的,都是听说这里教育资源不错,才把孩子送过来的。
大家彼此不认识,季舒就更安静了,只会和唯一认得的言又声说话。
可言又声天生的脾气爽朗,很爱交朋友,她又长得好看,很快和班里的男男女女打成一片。
季舒每次想找她说话,她都会被几个人围在中心,笑得十分绚烂。
季舒于是歇了心思,转头继续安静地看自己的课本。
也学着洗衣服料理自己,不给言又声添麻烦。
这样一年下来,季舒的成绩成了年段第一,言又声收的情书成了年段最多,虽然季舒并没听见言又声和谁谈恋爱,但她的成绩却也慢慢下滑。
每次课间做操回来,她都能看见言又声和身边的人笑呵呵说话。
宽大的黑白校服遮不住言又声玲珑的身段,且她的眼睛弯弯的,一笑,黑亮的眼珠里仿佛溢出水来,让人似乎看见簌簌飘落的桃花。
她看见很多男生往她身上瞟,每次一看见,自己心里就会莫名其妙地涌出酸溜溜的东西,让她很难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但她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情绪不好,像个怨妇一样,说出来是会被人看不起的,于是只能什么都不说,抱着书安安静静的看。
日子就这样悠悠闲闲过着,却没想到月有阴晴圆缺,在她们上初二那年,言爸爸忽然出事了。
那天正值下暴雨,言爸爸用面包车装着自己做的一些桌椅和家里种的粮食到镇上卖,途中有几个同村的人想要搭车,下雨天开车路面很滑,是有些危险的,言爸爸有点担心,但是架不住他脸皮薄,不好意思拒绝人,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结果面包车开到通往集市的一处拱桥的地方,轮胎突然打滑,面包车不受控制地冲出去,撞断了桥梁边的护栏,言爸爸连带着车上的六个人全部葬身桥下奔流的江水里。
言爸爸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时,已经被泡得面目全非了,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块言妈妈给他做的馍馍。
原本,他饭都没吃,起早过去卖东西,是为了攒言又声第二年的学费的。
言又声的妈妈没有跟她说这件事,直到她们放中秋假,言又声回到家里,看见几乎空了的家,以及门梁上挂着的白布,才知道爸爸去世的消息。
一下子死了七个人,事情闹得很大,上了当地的民生新闻,县里派人下来调查,认定面包车超载是主要原因,有关专家指出,面包车限载6人,当时后备箱里又有粮食和桌椅,如果当时不搭载那么多人,绝对不会有这件事发生。
专家的言论被深信不疑,舆论迅速传开,说是言爸爸贪图那几个人给的车费,明知自己的车会超载,还是多载了几个人。
言爸爸是故意还是过失已经无法知晓真相,并且由于言爸爸已经过世,警方不予立案,各家领回面目全非的尸体,各办丧事。
虽然官方没有让赔偿,但被言爸爸搭载的那几个人的家属认定了都是言爸爸的错,在言爸爸头七那天,花钱请了十几个地痞流氓过来言家,把言家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砸了,就连言又声的小猪存钱罐都没放过。
言妈妈想要报警,同村的老人都劝她算了,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就算她报警了,那地痞流氓四处躲藏,买凶的人矢口否认,警察抓不到人不说,最后说不定还会被报复,她一个寡妇带着女儿,要是被人报复了,到时候找谁说理去?
那时节的农村,大多靠得是武力,家里有男人听起来就让人觉得不敢欺负。
言家现在只剩下了孤儿寡母,言爸爸又是独子,家里老人早都过世了,在村里也没说得上话的人。
言妈妈是传统的农村女人,权衡了一下,觉得老人们说得对,为了女儿,她忍下了这口气,请了村里几个说话有分量的人,花钱请那些家属吃饭,席上不断道歉,给每家打了两万块钱的欠条,约定当做赔偿,这件事才算揭了过去。
一人两万,六个人十二万,这就像天文数字一样,能把人压垮。奈何那些家属咬死不松口,让原本就有些拮据的言家,顿时更加一贫如洗了。
以至于言又声回到家,看见家里就和雪洞一样,空空如也。
她听着眼眶通红的妈妈说了爸爸去世的消息。
听明白事情的始末,她二话不说,丢下书包,冲到厨房拿起家里唯一还算值钱的菜刀就往外冲。
吓得她妈妈赶紧去拉她,“团团,你去干什么?”
言又声眼眶通红,几乎要把牙咬碎,“我去跟那群人讲理!”
她妈妈吓得把她抱得更紧了,哭道,“你是女孩子,还这么小,怎么跟人说?团团,乖,听话啊,把手里的菜刀放下。”
言又声觉得天灵盖上有一团火,不断燃烧。
但对着妈妈的泪眼,她放下了刀。
言妈妈扑过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哭道,“团团,你好好读书,别操心这些,钱的事,妈妈会想办法的,知道吗?”
言又声听不进这些话,她只知疼爱自己的爸爸去世了。
这么多年,她爸爸去卖东西顺便搭人的时候,从来不会收钱,她不相信那群家属不知道。
她爸爸为人憨厚,就是有点好面子,这些年白贴了多少东西给那些人,她不信那群人不知道。
为什么做了好事,到头来却没有好结果?
内心的恨意让她磨破了嘴里的血肉。
季舒回到家,在正堂做作业,也听到她爸爸和那个阿姨小声讨论这件事。
那个女人说,“言秉不像是贪图小便宜的人吧?他们家也帮了咱们不少忙,听说他家要赔每人两万块钱,这不是敲诈吗,咱们要不要帮忙给点?”
她爸爸说,“那些人都是本村人惹不起的,家里有人撑腰呢,咱家也不是开善堂的,往后我们要是生了儿子,养他也是一大笔钱。”
“那言家……”
“言秉葬礼我随了一百块钱的礼,咱们这算是够讲情分的了。”
……
季舒没有听完他们的对话,只是满心想,言又声爸爸去世了,她该多伤心?
一想到言又声哭的样子,她顿时没了写作业的心思,丢下笔就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