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复鸣的战鼓
序
靖运二十一年。
夜色如墨,月黯星遮。
刘胜的马瘸了,所以他现在只能像个士卒一般步行。
拍死了脸上的蚊虫,刘胜将手抬起,几乎贴到眼前才能看到掌心的一点殷红。
他有些焦虑,自他从背后一刀砍了自己的顶头上官,带着一帮烂兵大开城门投了草原王庭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情绪了。
哪怕是那座城被屠了的时候,哪怕是趴在可汗脚下扮狗的时候,哪怕是五岁的稚童都向着自己吐口水的时候。
这些刘胜都无所谓,他只觉得比起当一具枯骨,自己理应奔个更好的前程。
听着周遭杂乱的行军脚步,刘胜劝慰着自己,这可是近两万的兵,虽然烂,但够用了。
草原人游牧成性,血勇但不善经营。所以攻下城池之后往往只抢不占,劫掠一段时日刮干净了油水就会离开,所以这些被破之城在宁国朝廷专门派兵占回之前,便是无主之地。
而刘胜,得益于他叛了宁国,被封了个徒有其名的将军。他的职责就是带着那些逃兵、奴隶、囚犯,去那些无主之城将幸存百姓苟延残喘出的生机再抢一次,就像挖野菜一样,只要不赶尽杀绝,隔上三五个月去一次,总能有些收获。
刘胜抢钱粮的同时,也不忘扩充自己的势力,短短几年时间还真给他扩充出一支匪军。
毕竟贪生怕死的人总是有的,这些人连一口饱饭都不用承诺,只要刀砍下的时候故意慢些,他们立马就会哭求着加入了。
这时一个副官小跑着过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刘胜看着副官欲言又止的模样,刚刚有些许平复的心情反而更加躁乱,压着性子让他有话快讲。
副官囊着头:“又有好些人被狼叼走了大伙都说是不是秦爷到了他”
刘胜抽刀就抹了副官的脖子,他不想听后面的话,老早他就知道这所谓的秦爷要来边疆,而那些狼
那些狼已经跟在他的军队周遭好几日了,屡屡偷袭,咬死些人就跑。白天还能好点,一到了晚上那是影影绰绰没完没了,可下令反击了几次却又是追出去连个狼毛都找不到,逼得刘胜的队伍只能白天歇息、夜晚行军,而结果就是刘胜自己都险些中招,若是没骑在马上,现在只怕腿都要丢了一条。
可现在的刘胜不愿、或是根本不敢往深处想。只因他被袭时反击斩中了狼身,而刘胜颇为解恨的擦刀归鞘的时候,却没见血,而是擦了一手黑水。
至于那什么秦爷,刘胜也知道,尤其是近些日子传的邪乎,大概就是宁朝的二皇子秦方和,什么身怀异相似如天神下凡、弹指间湮灭凡尘诸如此类的鬼话,对此刘胜不屑一顾,无非就是朝堂上的官老爷搞些什么神神鬼鬼的造声势罢了。
地上的副官慢慢的停止了挣扎,刘胜看着他口中的血沫,欣喜的发觉天终于要亮了,借着朝阳将升的微弱光亮,刘胜仿佛是鼓励着自己一般激昂下令:
“天亮了!全速行军!今日抵达后犒赏全军,连抢三天!”
许是被袭扰的急了,这只惯来散漫的匪军难得的快速行动起来,刘胜也加快着步伐,随着已经能遥遥看到的低矮城墙,这次本该如往常一样顺利的劫掠,似乎终于回归了正轨。
头前探路的先锋回报已至,刘胜听过后再次皱起了眉头,他骂了一句:“又整他娘的什么幺蛾子!”。发泄似的想着这次定是要把这些穷棒子狠狠的杀上一批,来到了城下。
一座几乎荒废的城池,城门紧闭着,而城楼上孤零零的竖着一面战鼓,而鼓旁赫然立着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女。
刘胜看清后几乎笑出声来,什么神罚、诅咒、报应他从那些穷棒子嘴里听的多了,但如今白日里装鬼吓他的倒是第一次见。
他下令进城,大军毫无阻碍的行至城门五十余步的时候,鼓响了,城开了。
刘胜有些警戒,可偌大的城门里最终只走出一人。
此人身着华贵,缓步而出,手上并无兵器,只是握着一杆军旗,上书一个「秦」字。
刘胜的耐心随着耳旁的战鼓声彻底消失,他受够了戏耍。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歪了,只是险险擦过衣角,而第二箭紧随其后,正中那人的眉心正中。
华服男子被这一箭射的头都向后仰去,而此时,城楼上伴着鼓声响起了唱词:
“千里迢迢数不尽”
刘胜见那男子中箭不倒,随即快步冲至近处,拔刀高举正欲手起刀落,却与那男子对上了正脸。
那是一张戏妆怒面,而此时红色的油彩竟在慢慢变色,几息间便又化为了一副黑色的狰狞妆面,而汉姓出身的刘胜自然认得,这不正是自己幼时去听戏时但凡出场就会吓的自己直捂眼睛的九幽阎罗!
回神后刘胜急忙手上发力,却发现自己竟已动弹不得,惊愕之下一看,黑色的油彩不知何时竟已攀附了自己一身,而正是此刻,城楼上才缓缓唱到了第二句:
“亲生的母亲啊”
钉在眉心的箭此时已经被华服男子握在手中,他缓缓向前一步,仿佛欣赏着刘胜惊惧扭曲的面容。他将箭递给了刘胜,而刘胜接过后,却调转箭头,以一种观之十分柔和的力道,慢又稳的推进了自己的咽喉。
“你不认!”
两句戏罢,战鼓不停。
面对如此诡异的场面,两万人的乌合之众瞬间溃散,可他们没跑出几步,便被身后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狼群逼停。
还不待他们回头,自城边犹如怒潮巨浪般的黑水涌来,惨叫、哀嚎、夹杂着如同咀嚼般的怪异声响,配着隆隆的鼓声奏起了不应属于人间的死亡乐章,几乎是瞬息间,又归于平静。
刘胜依旧立在城前,他的血不受控制的从口中、鼻中、耳中涌出,他想拔掉喉中的箭,可做不到。他想放松些身子躺下,也做不到。他连痛快的死去都做不到。刘胜就这般在无声的挣扎中迎接着自己生命的消逝。最终,在他被自己的血呛死的最后一刻,他记起来了。
自己叛出的那座城,在御敌后,惯是会为赴死的同袍,擂起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