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浴火凤凰
大殿一片死寂。
云收噤若寒蝉, 看向扶玉秋的眼神像是在看勇士。
扶玉秋摔得七荤八素,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够呛,眼泪都憋回去了。
他小脸苍白, 撑着手拼命往后退, 但手脚不怎么协调, 才退两下就又跌下去,还压到长长的白发, 把他疼得倒吸凉气。
水珠缓缓往下落,滴滴答答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
扶玉秋自知闯了祸, 恨不得将脸埋在臂弯间,好像这样就不用面对惨痛的现实。
仙尊浑身湿透,气度依然雍容华贵。
他看起来并不生气,沉默了一会, 羽睫上挂着几滴水珠, 甚至还好脾气地朝扶玉秋伸出手。
“摔到了?”
扶玉秋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他倒宁愿活阎罗朝他大发脾气, 也比现在这样温温柔柔朝他笑、还关心他的疯癫样子要让他安心得多。
——扶玉秋之前总觉得他哥脾气喜怒无常, 自己稍稍不听话就挨抽, 但和活阎罗一比,他哥简直如三月春风拂面,温柔得不得了。
仙尊注视着那双漂亮的黑瞳,发现那里面满是惊惧。
不知怎么, 仙尊心中一冷。
他不喜欢这个眼神。
这时一片云飘来,凑到仙尊耳边似乎说了什么。
仙尊眸光一闪,也没再管那股不合时宜的情绪,淡淡道:“怕什么, 我能吃了你?”
扶玉秋眨眨眼睛。
都被浇成这样了, 真、真没生气?
这样一想, 扶玉秋稍稍安定心神,既然活阎罗自己都把浇水这事翻篇不计较了,自己也懒得找事。
他闷闷道:“没有怕,我、我要回去。”
“怎么回去?”仙尊衣上发上全是水,却还是那副从容的模样,懒散看着他,“爬回去?”
扶玉秋:“……”
扶玉秋魂飞魄散二十年,根本无法操控这具人身的四肢。
要回偏殿,可能真的需要爬回去。
感觉仙尊好像在看他好戏,扶玉秋难得胆大地朝他龇牙:“不要你管。”
这样一闹,一直堵在心口的那股憋屈的气终于散了个一干二净。
扶玉秋很快恢复乐观,心想:“不过没关系——二十年也没什么,反正他们也十几年不回闻幽谷一趟,事情既已发生,那我找机会下界再去寻他们解释清楚好了。”
他心大得很,安慰好自己就将手撑在地上。
……竟然真的打算爬回去。
仙尊:“……”
一个大美人在地上爬的画面太美,云收有些惨不忍睹地看向仙尊,拼命暗示。
仙尊瞥他一眼,道:“将他送回去。”
云收忙上前,想要伸手去扶。
只是扶玉秋这身子看着像是云雾凝成的,皮糙肉厚的龙还没接近,竟有点害怕自己力道控制不住,将他给碰碎了。
云收深吸一口气,做足心理准备,正要将扶玉秋打横抱起来。
仙尊猛地皱眉,直接一道灵力挥过来。
扶玉秋控制不住“啾叽”一声,原地化为巴掌大的白雀,轻飘飘落在云收伸来的掌心中。
云收:“……”
到底哪来的占有欲?
云收不敢多说,忙不迭跑了。
等两人离开后,仙尊对耳边一片云道:“让他进来。”
没一会,苍鸾少尊凤行云从外而来,步入大殿恭恭敬敬行礼。
“见过父尊。”
仙尊手指一勾,玉案上几滴水珠悬浮而起,绕着他玉白的指尖不停旋转。
他漫不经心道:“起来吧——何事?”
凤行云温和地说:“凤北河在下界,把仙盟所筑天听塔推倒,正好将仙盟灵脉拦腰压断。”
仙尊挑眉。
才不到半个时辰,凤北河动作倒快。
“那又如何?”仙尊淡淡道,“龙族不是会过去布灵雨泽吗?”
凤行云有些为难:“话虽如此,但三界怨声载道,妖族……也脱离四族附属,站在仙盟那边。”
仙尊还在玩着那几滴水珠,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凤行云久久等不到回答,抬头看了一眼,眉头一皱:“父尊身上的水……?”
“嗯。”仙尊终于开口,似笑非笑看他,“你的好弟弟做的。”
凤行云心口一跳。
仙尊用灵力将身上的水全都凝聚到掌心,衣物、墨发顷刻干爽如初,只有一团幽蓝的水飘浮着。
“你认得这灵力吗?”
凤行云颔首道:“行云不知。”
仙尊笑了一声,淡淡道:“怎么?你将水连青交给白雀,让他前来九重天杀我之事,才过了没半个月,你就忘了?”
凤行云瞬间脸色惨白,直接跪下去。
“父尊明鉴,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行云断不敢做。”
“不敢?”仙尊两指随意一挥,幽蓝水团猛地朝凤行云砸过去,“我看你敢得很。”
凤行云不敢躲,任由水团重重砸落,瞬间湿了满身。
仙尊淡声道:“白雀破壳不过二十年,神智未全,若不是你指使,他怎会有水连青,还胆大包天到用水袭击我?”
凤行云垂着头,脸上的水珠不住往下落,心中暗骂一声蠢货。
他给白雀水连青,是想让他将其放在九重天醴泉。
这蠢货竟然正大光明将水往仙尊身上浇??
“父尊息怒……”凤行云思绪翻飞,解释道,“如您所说,白雀神智不全,许是理会错了我的意思。”
仙尊靠在云椅上,冷眼旁观:“什么意思?”
“那水连青是我从凤北河手中拿到的,能克制您的凤凰火,让您无法涅槃。”
凤行云转瞬就寻到了合理的解释:“我怕凤北河加害于您,便将其夺来,想借白雀之手把水连青交给您。但白雀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真的神智有问题,竟然擅作主张,加害于您……”
短短几句话,凤行云先暗示凤北河暗藏祸心。
后又暗暗向仙尊示意白雀似乎也别有用心。
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仙尊定定看着凤行云,听着这段似乎毫无破绽的话,缓缓伸手轻轻抚掌,似笑非笑道:“行云,你虽不是三族中能力最强,但一定是最聪明的。”
凤行云面不改色:“行云所言,句句属实。”
仙尊不知有没有信这番话,他似乎心情好了点,道:“外面跪着吧。”
凤行云颔首:“是。”
说罢,他起身走出大殿,听话地跪在殿外。
刚刚跪好,九重天雪白的云雾陡然变成乌云,噼里啪啦一阵巨响,滂沱大雨兜头浇下。
凤行云顷刻成了落汤鸡。
只是苍鸾族灵属为水,也不厌恶水,充其量只是人身沾水有些不舒坦罢了。
凤行云规规矩矩跪着,垂着眸,心中有种极其古怪的感觉。
仙尊今日举动,似乎并不是生气。
倒像是在……
因什么而故意迁怒?
谁招惹他了?
九重天大殿旁的偏殿,扶玉秋正站在窗棂上,诧异地看着外面突然下起的大雨。
从窗户往外看去,能隐约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跪在空旷的大殿外。
凤行云?
扶玉秋眼皮一跳。
凤行云来到九重天了?
不对,刚才凤北河也过来了,难道说九重天到下界的云梯已经重新打开?
云收将他放下后就跑去前殿看好戏,偏殿空无一人。
扶玉秋心脏突然狂跳。
若是趁此机会,前去云梯……
扶玉秋本已打算就留在九重天狐假虎威的,但长期居于人下且战战兢兢的日子根本不是草能过的,更何况弹指一挥的“二十年”始终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他心口。
扶玉秋思来想去,最后权衡利弊,打算冒一冒险,前去云梯看看。
若是他运气好,云梯还未关,那就能趁此逃去流离道;
可运气太差的话,他就卖乖啾啾啾,说自己溜达着玩呢迷路了。
扶玉秋一想到“二十年”,心中就酸涩难忍,当即什么都管不了,从窗棂跳下去,顶着磅礴大雨努力朝着云梯跑。
九重天大殿中也落着雨。
仙尊坐在云椅上,任由冰冷的水珠落在身上。
明明是一只火属灵力的凤凰,但不知为何却喜欢淋雨。
没一会,云归突然从外而来,拧眉道:“尊上,小殿下朝云梯方向去了。”
阖眸的仙尊倏地睁开金瞳。
“云梯?”
“是。”云归道,“方才苍鸾少尊上来时,前往流离道的云梯通道并未关闭。”
仙尊沉默好一会:“他去云梯做什么?”
云归揣度着仙尊的神色,轻轻道:“不知。”
不过两人都心知肚明。
去云梯,自然是想要离开九重天。
仙尊浑身是水,墨发被雨浸得乌黑发亮,衬着他陡然变得冷漠的金瞳,越发诡异。
刚才凤行云的话响彻耳畔。
那只白雀……
真的如同表面上那般人畜无害,愚蠢愚钝吗?
还是说他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在凤凰面前的样子也是故意做出来的?
仙尊心中猛地涌出无数他之前强压下去的疑心。
凤北河和明南想要引他下界,似乎打算借机刺杀;
凤行云也暗藏祸心,明着温顺,暗地里的勾当不比凤北河好到哪里去。
而白雀……
凤行云的弟弟,身上还有凤北河的水连青,此时也想去下界。
——好像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引他去下界。
就像当年,四族之人都在朱雀仙尊的指使下,让他受尽屈辱那般。
「祸害。」
「灾殃。」
「凤凰批命,大……」
「——大不祥!此子当诛!!」
仙尊的手猛地握住云椅,霍然起身,神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云椅应声散成云雾,轰然消散。
云归大气都不敢出,见仙尊面无表情地往外走,急忙追了上去。
仙尊走出大殿,身体骤然化为云雾消散。
下一瞬,云梯旁的一片云一阵扭曲旋转。
仙尊从云雾中而来,衣袍翻飞,裾袍衣摆被风吹得胡乱飞舞,好似暴雨欲来的狂风。
云梯之上,扶玉秋隐约看到打开的通道,一阵狂喜。
他运气终于好了一回,云梯通道并未关闭!
扶玉秋也顾不得高了,连滚带爬地顺着台阶往下而去,狂喜一波波冲刷着他,几乎喜极而泣。
囚禁凤凰的阵法他不知解法,不知如何将凤凰带走,只能一边愧疚一边难过地往前滚。
只是眼看着马上要到,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威压。
他回头一看,顿时面露悚然。
——仙尊正居高临下站在云梯出口,面无表情看着他。
云雾和未散去的乌云,裹挟着大雨噼里啪啦砸下,聚集在仙尊背后,将他衬得像是索命的白无常。
扶玉秋吓得浑身一抖,随机心口涌出一股烦躁的怒意。
“到底有完没完了?!”
仙尊看到他还未走,心中翻涌的暴戾似乎消散了一瞬。
他朝着白雀伸出手,语调依然淡然:“回来。”
既已是池鱼笼鸟,便要知命认命。
为何想着逃走?
仙尊神色淡然,甚至称得上是温柔,心中在想什么,却是无人得知了。
他看着白雀,耐心地等着他回来。
明明仙尊此时的神情是在笑着,扶玉秋却隐约觉得他应当是气疯了,自己如果回去,可能真的会被薅掉鸟头。
扶玉秋不敢回去。
他有种预感,这次走不掉,或许他这辈子就要被困在九重天,不再得自由。
这样想着,扶玉秋一边胆战心寒一边飞快又往下滚了几个台阶。
豁出去了。
一瞬间,仙尊身上白洁的云雾竟像是争先恐后从牢笼而出的厉鬼,在他耳畔嘶吼咆哮。
「不能让他走。」
「不要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云归胆战心惊:“尊上……”
仙尊冷冷道:“关了。”
“可小殿下还在上面。”
若是此时将云梯通道关闭,这云梯也会化为云雾消散。
没了云梯,下方便是通往下界的万丈高空。
就算是三族少尊从云梯掉落,也会摔个粉身碎骨。
仙尊瞥了云归一眼。
云归一惊,立刻运转灵力将云梯通道关闭。
与此同时,扶玉秋前方的路陡然变得越来越透明,但身后的路却依然稳固如初。
仙尊站在尽头淡淡看着他。
他在让扶玉秋选。
是选择离开,然后步入深渊粉身碎骨?
还是选择回到九重天,继续做一只没有自由但无忧无虑的鸟儿。
扶玉秋回头,冷冷和他对望。
自从重生后,他一直都在为了活着委曲求全,好像他懦弱惯了,仙尊便早已认定他会为了活着而选择回去。
扶玉秋漂亮的眼瞳终于有了攻击性,看着仙尊的眼神也全是恨意。
受制于人的感觉,他宁死也不要再有。
想到此处,扶玉秋看着不远处已经逐渐要消失的通道,竟然直接一蹬爪子,朝着通道入口跃了过去。
他那样怕高,一不留神便会摔下万丈深渊。
——可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
本已笃定他会回来的仙尊金瞳猛地剧缩,本能朝着前方伸出手。
扶玉秋离通道还是有些距离。
云归看得呼吸都屏住了,却见从来不会展翅而飞的白雀此时竟然艰难张开双翅。
他想飞过去?!
仙尊的视线落在那张开的小小翅膀,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勃然大怒,而是罕见地愣住了。
下一瞬,扶玉秋借着翅膀张开生涩滑翔几步,终于冲到通道入口。
哪怕是效忠仙尊的云归,也替他捏了一把汗。
扶玉秋正要踉跄着冲进通道,却感觉一道灵力猛地从身后而来,毫不留情地将通道彻底击碎。
云雾轰然砸在地上,像是波浪似的荡漾开来。
扶玉秋:“???”
扶玉秋都要炸毛了,怒气冲冲回头。
都撕破脸皮了,他也没有再忍着,几乎破音地骂道:“活阎罗!是不是真的有病?!早起吃药了吗你?!”
仙尊还是那句话:“回来。”
既然招惹了他,就别想这么轻易抽身。
扶玉秋都要被这个疯子气晕了,喘息都要喘不稳。
恰在这时,扶玉秋脚下唯一一片实云也在逐渐消散。
扶玉秋瞥了一眼脚下的高空,更晕了。
他并不知道下方通往何处,还以为只是流离道,索性一狠心一咬牙,怒骂道:“我回你个啾啾球!”
言罢,纵身一跃而下。
云归:“!!!”
眼睁睁看着那白团子“咻”地直直掉下高空,像是沉水的石子,云归险些失声。
仙尊怔怔站在原地,似乎没料到他真的会跳下去。
云归着急道:“尊上,我要不要去救他?!”
仙尊沉默好半天,□□的情绪已经沉寂下来,他冷冷瞥了一眼云归一眼,吐字如冰。
“他自己想死,为何救他?”
云归:“可是……”
仙尊平日里温润的假面已经撕破,他前所未有的冷漠。
“他不是会飞吗,等他自己飞回来。”
说完,转身离去。
可白雀根本没有半点飞回来的趋势,云归甚至瞧见他落下去时扑腾了两下小翅膀,反而坠得更快了。
云归微微一咬牙,只能跟着仙尊离开。
仙尊走在最前方,高大的背影坚如雪山,好似什么事都不能将他击垮。
但很快,仙尊的步伐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垂在一旁的手竟然开始微微发抖。
云归察觉到不对劲,讷讷道:“尊上?”
仙尊脚步遽然一停。
「你破壳那日,九只金乌悬挂天空与日争辉,凤凰全族悉数陨落。」
「祸害,大不祥。」
「你会害死所有……」
“啾啾——!”
刚才耳畔那叫嚣着的辱骂、诅咒似乎被什么给驱赶,清越悦耳的啾啾声从远处而来,逐渐占据仙尊混乱癫狂的脑海。
“你这样,这样炸羽毛,猛抖,就能把水甩掉了。”
“跟我走吧。”
“——跑!”
“凤凰,给,给你的。”
“我好丑,我变成丑人类了!”
“凤凰——”
凤凰……
凤凰。
仙尊霍然转身。
雪白凤凰纹衣袍在半空划过半圈弧度,宛如一柄刀将周身云雾割裂得一分为二。
他面如沉水,快步朝着云梯而去。
随着他每一步落下,身边萦绕的雪白云雾似乎被火燃烧,泛着华丽璀璨至极的色彩,宛如夕阳下瑰丽的火烧云。
“嗤——”的一声,白袍上的凤凰暗纹像是活过来般,顺着衣摆倏然燃起。
云归的眼睛微微张大。
几步之内,白衣仙尊已化为浴火的凤凰,一根闪着金红光芒凤凰传承化为一股凶悍的灵力,汇入那断了不知多久的双翅上。
断翅顷刻间愈合如初。
一声尖啸。
九重天的凤行云只是被一道灵力扫了一下,竟直接因血脉的威压,陡然化为苍鸾原形,骇然看向云梯的方向。
凤凰从火中展翅而出。
华美的翎羽穿破层层云雾,朝着万丈高空俯身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