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在经过方才二层天魔舞之后, 枯荷对这里已经有了深深的警戒心。
黑云方起,眼前骤然黑暗时,他就将禅杖往身前一横,口吐法咒, 以灵力威加四方。
“有法非法, 有相非相,受持颂诵, 万魔皆除!”
嘴唇阖动, 咒语化为金光倾泻而出, 生生将黑暗驱开, 照出一条明路。
与此同时,他发现从另一个方向涌来的白光竟如波涛将黑暗覆盖淹没,以强横决然之势,无可抵挡, 一马平川!
好霸道的术法!
枯荷惊叹,下意识后退几步, 为那白光让出道路。
神王驾到,万方跪拜, 无以横路当前,无法争夺其辉!
一把剑出现在枯荷视野,剑身发出的光芒足以让任何黑暗邪魔都退避三舍。
而后, 持剑的主人在耀眼夺目的光海里逐渐显露身形。
是九方长明。
他神色漠然, 如从天而降斩妖除魔的神明,冷眼看着人间兴衰喜乐。
似乎受了感染,枯荷神色心态也跟着肃穆庄严起来, 放轻呼吸,生怕有所冒犯。
他趋近去看对方手中之物。
刚才兴风作浪差点失控的聚宝盆, 此刻就静静躺在他手心,乖巧柔弱如襁褓酣睡婴儿。
“前辈将它封印了?”
“无,仅是驱散它表面的魔气,我想做个尝试。”
什么尝试?
长明没有回答枯荷脸上显而易见的疑问。
他带着聚宝盆下楼,从八层重新回到一层。
神像如他们进来时,依旧在莲花台上盘膝而坐,似笑非笑,一手持珠,一手向上拖着虚空。
枯荷见状心念一动。
没等他捕捉确切的念头,长明已经把聚宝盆放到那只托举的手上。
是了!
枯荷恍然大悟。
他先前以手托虚空来解释,这自然是可以的,但总觉得与这座八宝琅嬛塔格格不入。
手托虚空之虚天藏佛尊,为的是让后来者探究宇宙阴阳,但这里是帝都之塔,为的是给凡俗世间百姓祈福安康,求取功名利禄的,说白了,阳春白雪奏给下里巴人听,无疑是对牛弹琴,点化有缘人也得用有缘人能看懂的方式,在这里,虚空法相远远不如手托宝盆的法相。
这才应了琅嬛塔本来的建造目的!
聚宝盆被神像平平托在手上,光彩夺目,映照得神像面容也跟着有了光彩,越发慈眉善目,高深莫测。
枯荷看着神像露出微笑,眉目生动,栩栩如生。
不,不是栩栩如生,他本来就是活的!
早已坐化多年的虚天藏佛尊居然朝枯荷露出笑容,须臾那笑容一敛,如暮鼓晨钟,喝破人心。
“枯荷,你可知错?”
心头似有擂鼓重重一锤。
他定了定神,隐约察觉这可能是幻象,或者未死心的妖魔又在作祟。
“弟子自入佛门以来,佛心坚定,从未半途而废,从未欺凌弱小,从未做任何有悖良心之事,日月可见,神佛共察!”
虚天藏佛尊沉沉一笑,仿佛在笑他说谎。
“那入佛门之前呢?”
枯荷沉声道:“佛门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语,既然杀人者亦可顿悟洗罪,我自然也可以。”
虚天藏佛尊陡然喝道:“狡辩!你虽未杀人,行迹却如诛心,你兄嫂因你而家破人亡,你为了逃避方才遁入佛门,这么多年你从未深省,总以为修为越深厚,在庆云禅院地位越高,就能掩盖你从前所作所为,却从未想过不管自己如何修行,铸下的错误已经不可能挽回,那些因你而死的人,比你直接拿起屠刀杀了他们还要凄惨!”
枯荷沉默不语。
“汝还有何可说!”
“汝还有何可说!”
“阿弟,我求你了,不要折腾我们了!”
“阿弟,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让你,唯独阿婉不可以,她是一个人,你明白吗?”
“汝还有何可说!”
……
质问如雷电迭闪,一声接一声,目不暇接。
回忆潮水般涌上来。
枯荷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汗如雨下,面若死灰。
……
长明看见的,与枯荷截然不同。
他看见的是他的师父。
玉皇观先代观主,那个将玉皇观交到他手里,殷殷叮嘱他一定要将本门发扬光大的人。
长明的确让玉皇观在天下高手如云的宗门里也有了名声。
这份名声却是依托他的实力而来的。
当长明离开玉皇观,他将观主给了自己的师弟,道观因此又沉寂数年,若非后来出了个云未思,玉皇观恐怕依旧会藉藉无名下去。
可就算这样,在云未思去了九重渊之后,玉皇观也不可避免走向衰落,它还未成为一流宗门,仅仅如流星般在天空绽放过耀眼光芒。
从这一点上来说,长明的确辜负了自己师尊的托付。
顶级宗门不可缺少顶级高手,但宗门想要源远流长,却无法单靠一个人来实现。
“你明明答应过,却没有做到,长明,你自诩
一诺千金,却连对师尊的承诺都无法实现。”
玉皇观主望着长明,神情失望。
“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将观主之位传给你。”
“你不传给我,便也无人可传了。师弟资质平庸,勉强支撑,无力为继,唯有我,是当仁不让的人选,我并不贪恋玉皇观之位,是看在师徒情分上,方才勉为其难。你想乱我心智,趁虚而入,也得找好人选。”
长明嘴角微翘,看他师父的面容,如同在看一个笑话。
“这种程度的幻术,去骗骗外头那些老百姓还可以,想要骗我……”
指尖一弹,小簇白光落下,神像霎时熊熊燃烧,但燃烧之后,玉皇观先代观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周可以。
他一条腿屈起,一条腿盘着,浑身血迹斑斑,狼狈不堪。
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头,暗色血水已经干涸,周可以抿唇靠坐在角落,眼皮掀开瞅了长明一眼,复又垂下。
“我快要死了,你终于来了。”
“我正要去救你,他们血洗了见血宗,说你在万莲佛地。”
“万莲佛地?”周可以哂笑,气息微弱,“你去到那里,只能看见我的尸体,我早已被他们身魂分离,魂魄被囚禁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长明挑眉:“以你堂堂见血宗宗主的能耐,被人剿了老巢,竟还无法反抗,若当日肯定为师一言,何至于沦落到今日情状?”
周可以忽然怒意上涌,为他轻描淡写的语气。
“见血宗会有今日,还不是全因为你?!若不是你多管闲事,去调查万神山,一切怎会如此?你自己搭进去还不够,还要牵连他人!”
长明先前以为这又是一个幻象,顶多更高明些。
但眼前周可以的激烈愤怒,却让他有些拿捏不定了。
难不成对方被抓去万莲佛地是假,被囚禁在这里是真?
他走过去,握住周可以的手腕。
温热的,脉搏还在微微跳动。
“你怎样了?”
长明将灵力灌输,却瞬间被对方身体本能的反应排斥在外。
他心头一沉。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民间有句俗话叫回光返照,周可以身体排斥越激烈,反倒越说明自己的虚弱。
“九方长明,我一直恨你。”周可以喃喃道。
“我知道。”长明被他反手握住手腕,没有挣开,“是谁干的,你说,我给你报仇。”
周可以冷笑,咳嗽不已,血沫喷溅上长明手背,热得滚烫。
“那重要吗?我想自己复仇,不需要你。”
“好,你不需要。”长明跟哄小孩子似的。
在他心里,周可以始终是不成熟的,是四个徒弟中最需要关照的那个。
但当年的长明并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去细腻温柔地哄孩子,他认为每个人都有各自苦难,修炼之路更是残酷无比,如果脆弱到需要时时抚慰才能有所成就,那此人基本也就与修士绝缘了。
所以周可以叛出师门时,他无动于衷,内心只有轻蔑哂然,觉得周可以自此已经将自己的后路切断,除了走火入魔之外,别无他途。
事情也果然照着他意料的方向去走。
许多年后,长明自己也经历过无数生死挣扎,性情发生变化,终于开始反省自己当年对周可以的态度。
师徒一场,原本可以不必走上绝路。
“见血宗,全毁了。”周可以闭上眼,喃喃道。
即便他一开始纯粹只是为了跟师尊作对,证明自己可以,方才一手创立魔门,但后来,见血宗渐渐就成了魔修人人向往的去处。
周可以虽然喜怒无常,是名门大派人人得而诛之的魔修,但在许多魔修眼里,他却是一座高山。
正如许静仙,如果不是见血宗,她至今可能仍然流落在外。
是以她对周可以,是又畏又敬又怕。
长明叹了口气,按上他的肩膀。
“见血宗毁了,还可以重建。”
“但,人死了,神魂俱灭,神仙难救。”周可以淌下血泪,“他们本来可以避开这一切的,只要没有你。九方长明,你害了多少人,还不够吗?”
他无力攀上长明衣襟,揪紧,扯近自己面前。
“你招惹了这么多祸患,如果不是你,见血宗不会变成这样,我……”
血顺着嘴角流下,周可以双目尽赤,似有千言万语,幽恨难喻。
忽然,他瞪大眼睛,面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死死盯住长明。
“过了。”
长明的手从他胸口抽出,慢条斯理,用对方的袖子擦拭自己满手血污,仔仔细细,连指缝都不放过。
“树欲静而风不止,非我之过,我为何要强行认罪?还有,周可以不是这样的性子,他不会自怨自艾,絮絮叨叨怀念自己的见血宗,他喜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不是临死前跟个怨妇一样,对他的师父怨声载道。”
他起身,顺势将“周可以”踹倒。
“你只得其形,未得其神,一开始还真差点让我着道了,可惜后来演得过火了,落入我的陷阱。你知不知道,记忆和印象,也是可以造假的?”
长明冲地上瘫软一团的“周可以”露出诡异笑容。
“你以为摄取我的记忆,就一定是真实的吗?你可以制造幻象,我也可以反过来,控制你所制造的幻象。”
“周可以”虚弱喘息,血从身体各处伤口加快流淌,身形逐渐化为细沙沉入地面,最终归于血肉,又消失在长明面前。
眼前恢复明亮,神像托着聚宝盆在他面前安详盘坐。
烛光微微,透着暖意。
枯荷却不知去向。
塔门一层内门被推开,云未思走了进来。
“你这边如何?”
“还好。”长明注意到他的眼神与先前不同,“你是云海?”
“师尊好像不想看见我?”云海贯来是学不会认真说话的,两人很好分辨。
长明蹙眉:“你们频繁交替,会加快消耗灵力,催发入魔。”
云海哂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遇到萧藏凤,他特意将我引到郊外,想困住我。”
“然后呢?”听到这个名字,长明不由注目。
“然后他被我杀了。”
“萧藏凤是个关键人物。”
“他引我过去,只为分散我们,置我于死地,此人对江离死心塌地,根本不可能从他口中得到一星半点消息。”
长明叹道:“可惜了。”
云海:“倒也不算太可惜,他给我看了未来。”
长明:“未来?”
“是的,你会杀了我的未来。”
云海走过来,将长明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就是这里,四非剑穿胸而过。我到现在,甚至还记得那种感觉。”
长明想说那只是迷惑你的幻术,但他随即感到不对劲。
因为自己身后也被云海紧紧抱住,对方将下巴靠在他肩膀上,脸贴着脸,声音与前面的云海如出一辙。
“萧藏凤是不是想告诉我们,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是逃不过自相残杀的宿命?”
长明动弹不得,他的身体四肢,已经被对方牢牢禁锢,绳索化为利刃,一寸一寸,凌迟血肉。
而前面的云海,则捏起他的下巴,将唇覆上,以魔气渡入。
黑气热焰,翻涌奔腾,缠绕着他的发肤,钻入衣裳,攻城掠地。
长明眼神极痛,身体却已沉沦,嘴角滑下一抹腥红,目光逐渐迷离。
在外人看来极为缠绵暧昧的拥抱,实则却是凶险万分的生死相搏。
他如同正站在悬崖上,狂风咆哮,山石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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