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这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两天,停雨的那天尤庄琛从外地出差回来了。
那会儿正是半夜,尤映西窝在被子里用ipad看江晚姿的导演处女作《野马之夜》,楼下门锁声响起,她伸长手臂关了床头灯,塞上耳机,电影正演到高潮。
郑令原饰演的女主骑着那匹一直没有被驯服的野马逃离家乡奔向远方,她骑着马回望芦花飘飘雁飞汀下的故土。这部电影没加什么滤镜,妆容都很素,但不知怎么,郑令原怼脸拍的这一幕镜头漂亮得过分。因为这两天的热搜,不少人专程过来考古,满弹幕刷着“她好爱她”。
前一个她说的是江晚姿,后一个她说的是在这之前容貌平平无奇的郑令原。郑令原漂亮是漂亮,搁娱乐圈里也不过是路人的漂亮,但因为这部电影,后来成了b站电影美人群像混剪的常客。
电影进度随着时间往前推移分秒,回望之后是一个空镜,轮换着春夏秋冬日与夜。尤映西轻轻咬着的下唇终于在见不到郑令原的这刻松开了,她发觉自己握着平板的指节有些用力。
不时插入的配乐渲染着不同的气氛,二胡竹笛琵琶古筝之类的很容易听出来,弹幕科普说还有筚篥、巴乌这些不怎么为人熟知的。
二胡苍凉悲怆的声音里,郑令原说着被弹幕吐槽不怎么标准的苏白,楼上不知什么东西突然被狠狠摔在地上,很响的一声。尤映西的表情没有太大波动,只是那双正当少年不用修剪不用描画都极漂亮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她摘下一边耳机,听见俞淑容尖利的讽刺:
“什么事情都是你决定的,用得着临时通知我这么一声?”
尤映西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她还插着一边耳机,但黑暗之中的电影像是应和着她而无声,刺眼的光亮照出她眼神的疲倦,一点点,也很快就消失不见。
因为楼上的吵闹像是一下子被拽入了黑沉沉的洞里,世界都安静下来。
家里的隔音其实做得特别好,但是她爸她妈吵架的时候,俞淑容像是刻意想让别人洞悉夫妻俩的不和似的,总有那么一两句声音震天响。她不在意这个别人是不是她女儿,总之有个人知道她在这场婚姻里有多么不幸就行。
但其他人哪里就过得好了呢?
尤映西是听她姐姐说的,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姐姐其实都还小,但逢年过节来来往往的亲戚三杯两盏下肚,该说的不该说的,酒气上头之下嘴没个把门。
尤家与俞家不算世交,但长辈都交情不错,很早就给两人订了婚约。尤庄琛年轻的时候长相英俊,甚至可以说是俊美,又受家里书法艺术的熏陶,被教养得温润如玉,很少有女生会不对他心动,俞淑容自然也是。
郎才女貌即便反过来也是令人生羡的搭配,门当户对之下一场婚礼办得热热闹闹,迎娶新娘的车队里部部都是豪车,排面很足。
哪知道婚后数年便生了变故,尤庄琛喜欢上了电视台里的一个女职员,甚至动了要与俞淑容离婚的心思。当时俞淑容正在国外念书,这事还是两家长辈联手私底□□体面面解决的,本意是想瞒着俞淑容,但她回国之后又怎么会觉察不出尤庄琛的变化。
几番探听之下,才知道在她出国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尤庄琛的出轨,像是一记巴掌打在她的脸上,盘剥掉她作为妻子的尊严,连着以往引以为傲的家庭和满夫妻恩爱一起扔在地上,被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亲朋好友肆意践踏。
自那以后,俞淑容变本加厉地强势起来,而尤庄琛也自知对不起她,凡事总依着她。久而久之,女方便因男方的一再忍让而显得刻薄无理,男方态度的谦和隐忍被外界解读为懦弱无能。
那被人视作笑话又被俞淑容强行缝合起来的相敬如宾脆弱得很,就像一张大力展开的纸,被风一吹,该裂的还是裂开来。这些年吵得少了,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因为俞淑容患上了躁郁症,尤庄琛将她当做病患,很多事情都不再计较。
但俞淑容的病因是她的执念,也是她穷尽这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痊愈很难,尤庄琛再忍下去恐怕也会生病。
对这个家的病态,尤映西很多时候都觉得无能为力,知情的人都觉得她只是个孩子,不该由她来承担后果。但从她出生那刻起,她便被织进了这张网里,品味着幸福,苦难也在其中,怎么都无法逃出生天。
再说,俞淑容的遗憾,她不是没有责任,她责任太大了,大到可能需要永远活在自责之中的她的一生去补偿。
电影进入尾声,那匹带着郑令原奔向自由的野马也在卸下马背上的女孩之后,抬蹄嘶鸣,漫天繁星,月如霜雪,棕红色的马匹踏着河滩惊起栖鸟,也向未知的远方而去了。
她不再是男人的囚徒,人类也不再是它的主人。
故事戛然而止,江晚姿的名字在片尾一长串的主创人员里并不显眼,只是导演的头衔实在很大,令人难以想象这部电影竟然是她在大学毕业前夕的作品,至多不过二十二吧?
评论有人夸赞:奔着八卦来的,本来想看完骂句渣攻去死。但这个导演真的有才,渣就渣了吧,二十出头就拿电影导演大奖的记录也没几个人能破,我服了。
可能是受外婆孟鹊的影响,尤映西算是个电影爱好者,学习不忙的时候都会跟朋友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但这样的时光总是很少,她的课余时间都排得很满。
假期也是画室、补习班与家的三点一线,充实又无聊。
这部电影她之前没看过,江晚姿的名字也没听过,上网一查才知道自《野马之夜》以后江晚姿就没有新的电影作品上映。这期间拍摄的一些短片要么是公益性质的,要么是送去参展的,有意突破与锻炼自己的意味很浓,什么类型的都在尝试,悬疑恐怖武侠都有。
连喜剧都没放过,可惜那部短片在江晚姿的作品集里评分是最低的,被顶上热赞的评论写着:跟导演的脸有得一拼,刻意营造的幽默堪比速冻冷库,不说了,我去加件衣服了。
尤映西翻到这条没忍住笑了一声。看着时间不早了明天也还要去画室,便给平板充上电,将自己蜷成一小团,没过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尤映西先去了补习班,上课到十二点,李叔送她去附近的餐厅吃饭,吃完顺便伏在餐厅的桌子上做试卷。这家餐厅她常来,消费高,午休来的人不多,还算安静。
服务员端上来两杯温水,她道了声谢。
李叔陷进沙发里,头往后仰着,酣眠声阵阵。
尤映西在对今天早上补习班的小考试卷复盘,她的成绩总是全年级前几名,别人以为她是学霸,其实只是她付出得多。为了达到俞淑容期望的优秀,她夜以继日地努力,也是在过程里才发现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一分付出一分收获。
尤映西做完试卷估了下分,这个分数老师会满意,但俞淑容一定不会满意。
握着红笔的手在最后一道附加题的题干里画了几条线,她抿着唇,思考要怎样去应对俞淑容的斥责。题目太难?班上也没几个人能做出来?没时间了?
她想着想着,最后放弃了。
依照以往的经验,即便是情绪难辨的沉默,俞淑容也会因为她的毫无反应而更加生气。
抬起手腕看了下表,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快到画室上课的时间了。尤映西匆匆收拾好东西,这会儿才觉得口渴,一口闷掉已经放凉了的水。李叔也因为动静醒了过来,赶紧将她送到画室。
画室处在一栋写字楼里面,占整整一层,面积大,光线好。
学生没有固定的座位,但尤映西一般都窝在角落里画画,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认那个位置是她的。
尤映西走进画室将脖子上的格子围巾取下,随手搭在了座位的桌上。
旁边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尤映西侧头,见宋可其手里拿着两张艺术展的票:“这周六,去不去?”
宋可其是她在画室交的好友,也念高二,不过念的师大附中。这学校跟江市一中是死对头,师生明里暗里都喜欢较劲儿,约群架对方都是首选,谈个跨校恋爱都跟叛徒似的。
她接过来看了一眼票面上艺术展的介绍,是法国一位超现实主义画家的作品展览,西江艺术大学是承办方。周末没课,去艺术展俞淑容不会有意见,尤映西:“好啊。”
“吃完顺便去吃火锅?那边有家火锅店我刚好有张券快过期了。”
尤映西点头。
画室所在的写字楼停车位满了,江晚姿将车停在了远一点的地方。走去画室的路上飘起了雨,江晚姿没带伞也就这么走着了,进入写字楼的时候长发沾着水气,因为有些狼狈,整个人显得温和不少。
电梯直上五楼,一出电梯厢,便是画室。
两边的墙壁上悬挂着装裱好的学生作品,有几幅像是被换下来了还没来得及挂上去,徒留着钉子的痕迹。江晚姿一路看过去,在尤映西的画作前停下脚步,因为赶时间也没刻意去欣赏,匆忙留下的印象朦朦胧胧,一时不知怎么去概括。
好看是好看,但撇开好看,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
是这个女孩身上的东西,这么短短几天的时间,她也来不及去了解。很感兴趣就是了,所以昨天尤庄琛说让她去家里吃顿饭的时候,她没拒绝,也有想见尤映西的原因在。
迎面走来一些背着画具的学生,想着画室可能是下课了,江晚姿加快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