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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红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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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是妹妹的乳名,取自草木青青,为葳蕤繁茂之相。msanguwu

    年纪小的孩子,起不了太大的名字。唯恐命格不够,压不住,易夭折。

    正如傅惊尘,他亦有乳名,是父母长辈叫的,再大些,母亲为他择名,惊尘,不与尘泥同流。

    后念私塾,先生又为他取字,为不凡。

    可惜再无人会唤他不凡,那是个文人的字,不该属于杀戮。

    若是没有那场劫难,青青也早到了该取名的阶段。

    父亲会翻遍诗书,为她选优美的字词,也或许是殷殷期盼,盼她一生平安喜乐,也或许是愿她此生鲜花锦簇,名声鹊起。

    但都不会有了。

    傅青青消失在连名字也未取的阶段。

    傅惊尘不是没有怀疑过城主话语的真实性。

    他亲眼看着那些人拎着血淋淋的剑从妹妹房间中出来,地面拖拽一长串血痕,那人不在意挥剑,剑上腥血滴在他脸上,还是热的。

    是妹妹青青的血?是妹妹的乳母王嬷嬷?还是那个针线活很好,会给妹妹做柔软鞋袜的丫鬟翠云?

    傅惊尘不知,他本该也在那个夜晚死去,甚至能听到自己生命流逝的声音。

    他对破庙里佛祖发愿,说自己并不想就此死去,他要复仇,要为惨死的一家人讨个说法。微微拱着身,他自己将露出腹外的肠子塞回腹中,那些器官都是软腻的,摸起来和蛇很像。

    但他却活了过来,思绪日渐清明。

    自此之后,回顾灭门前富户人家的生活,好似一场繁华梦;恍若隔世,如看旁人的人生。

    但若傅青青尚在,他必然是要好好照顾的。

    那大约是这世上,同他唯一有血缘的孩子了。

    离开药峰前,傅惊尘问叶靖鹰,能否让花又青偶尔也过来做事。

    就像王不留那般,以外门弟子的身份过来,只做杂务;叶靖鹰若是心情好,亦能指点几句。

    叶靖鹰看花又青,后者正好奇地研究博古架上的一个酸枣枝笔架。

    那东西是昔日定清所赠,镌一句小诗,是他爱徒芳初写的打油诗,他亲手刻上去。

    「

    碧水低回断雁惊,白云远飞孤鸿鸣;

    百岭千峰花又青,一去万里我独行。

    」

    叶靖鹰沉吟。

    他在药峰独居百余年,从不教女徒弟。

    无它,只不想再走定清的老路。

    旁人都说,是定清道心不坚,欺凌徒儿;叶靖鹰从不信的,这桩凡尘旧事中,最先情根深种的,却是他那个女徒芳初。

    定清一力承担了所有骂名与指责。

    叶靖鹰同芳初的最后一面,她写此诗,定情安静刻。

    彼时他们已为千夫所指,因败坏道德纲常,一日为师,本该终身为父,怎能生情。

    再后来,就是听闻芳初祭剑。

    这件事令叶靖鹰警觉,他虽修医,却也要修一颗无情心。他要追求起死回生,长生不老——如此督促下,必然不能令男女情爱迷惑心智。

    现在他已一百多岁,早已到有心无力的贤者境界,捻捻胡子,又看花又青。

    这个女娃娃,虽好奇,却也没有乱动,很规矩,这点不错。

    傅惊尘出声:“我听人讲,先前为您捣药的那位童子,被朱宗主要去。”

    叶靖鹰捻胡须,再看花又青,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矜持表示,再想一想。

    只有一个王不留,肯定不行,整理药房、理清药单是大事。

    但想过来的外门弟子不止一人。

    许多身体不够强壮、又不肯选体修苦练的弟子,大多会优先选择医修,这毕竟是危急时刻能保命的术法。

    他不喜直接答应,不会在小辈面前表现得过于慈和。

    倒也八九不离十了。

    花又青给叶靖鹰行礼,姿势规矩标准,恭恭敬敬地说谢谢宗主爷爷。

    叶靖鹰没纠正她的称呼,随意挥挥衣袖,要他们离开,先各自回住处,等傍晚,负责审讯的人自然会找他们。

    傅惊尘付了一两银子,从叶靖鹰处拿走了几个小瓷瓶,白色的,透明状,闻起来有细细的味道,花又青辨认,是何首乌、桑葚和墨旱莲。

    他又问叶靖鹰,倘若其中加入蔷薇花粉,是否影响效力?

    得知并不影响后,又取了些蔷薇粉,尽数加入,再嗅,则是浓浓蔷薇香了。

    花又青狐疑:“你要做什么?”

    傅惊尘说:“赚钱养妹妹。”

    花又青:“啊?”

    她很快知道了傅惊尘要做什么。

    一两银子,十小瓶,傅惊尘送到湘夫人府上,说这是家传秘方,蔷薇护发粉,只需在洗头发时加入,可保头发光泽亮丽。

    湘夫人慷慨,随手给出一百两银子,又摸了摸花又青浓黑头发扎起来的几根小辫子,笑着说,等审讯时,必然会替他们多说些好话。

    傅惊尘拱手:“多谢湘宗主。”

    那一百两银子,傅惊尘只留了二十两,剩下的全丢给花又青。

    花又青不接。

    傅惊尘顿:“怎么?”

    花又青小声:“骗人的钱,收了亏心。”

    “哦?”傅惊尘问,“叶宗主说那药能保头发光泽亮丽,我可曾骗了湘宗主?”

    花又青摇头:“可叶宗主卖一模一样的,十瓶一两银子。”

    傅惊尘说:“我加了蔷薇花粉,算不得一模一样。”

    花又青说:“可也不是家传秘方呀?”

    “怎么不算?”傅惊尘说,“我们是这个秘方的第一代,可有问题?”

    花又青:“……”

    糟糕,她竟然觉得傅惊尘说得很有道理。

    花又青捂住脑袋,感觉对方的邪恶将自己也污染了。

    “你年纪还小,别学这种假清高,”傅惊尘弯腰,将钱重新塞入她小口袋,平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你应该都看到了,别犯傻。”

    花又青低低一声喔。

    那钱沉甸甸的,在她口袋里,要烫出一个大洞。

    关于他们的审讯在日落时执行。

    蓝掌门坐镇,留在玄鸮门中的六大宗主齐聚审讯堂。

    左手起,依次坐着剑修郁薄紫、丹修朱尔坤和体修金开野,右侧,则是医修叶靖鹰、音法霍成烟,及轻摇绸扇的湘夫人。

    那绸扇上还是双面异色绣,一面鸳鸯戏水,另一面杨柳依依。

    此刻,这杨柳依依的一面朝外,她款款起身,向蓝掌门禀报,说守在那边一个昼夜,从未见到傅惊尘与花又青二人。

    朱尔坤脾气火爆,率先发问:“你这意思,是说我炼制的寻踪丹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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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会呢?”湘夫人以扇遮唇,微微一笑,“或许是服食丹药的弟子术法不精。”

    朱尔坤冷哼一声:“绝无可能。”

    叶靖鹰一言不发,他端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试药么,生发在天,他向来如此,从不会对这些弟子有所怜悯。

    这倒符合他一贯的态度。

    金开野亦开口:“那日我仔细探查过,黑水塘侧的确没有傅惊尘的气息,这一点,不单单是我,郁宗主亦能作证。”

    郁薄紫轻咳,微微点头。

    霍成烟冷声:“谁都知道你金开野常去外门看这个小丫头,这话有几分真假,尚未可知。”

    金开野急急:“霍宗主莫要信口开河。”

    “信口开河?”霍成烟环顾四周,她鬓发梳得一丝不苟,是第一位婚后才入玄鸮门的弟子,周身未佩戴丝毫首饰,一双眼严苛明亮,沉声,“恕我直言,蓝掌门,您对蓝琴的额外关照,已经违背规矩。念在蓝琴腿部有疾,不良于行,才格外网开一面——现在,”

    她指一指花又青:“难道要这里再出第二个蓝琴吗?!”

    不等人回答,霍成烟忽提高声音,她声音中好似有某种灵力,直接发问:“傅青青,我问你,你失踪的那天,究竟有没有去黑水塘?”

    花又青张口:“我那天……”

    她惊恐地发觉,自己如今张口竟不受控制,不由自主的,那些话语到了咽喉中,舌头就像被霍成烟操纵了——

    不愧是音修的宗主,不止使用箫笛筝琴,只要她想,任何声音都能成为武器。

    包括在逼供上,音色中施加的力量,便能迫人不由自主讲出真话。

    若此刻置身事外,花又青定能大肆夸赞这种能力,可现在不同,一旦真的被逼问出真话,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花又青的手藏在袖子里,灵活利落地翻转,勉强同霍成烟的音压斗争。

    舌头渐渐僵滞,话也转了几个圈,含糊不清:“呃……四……”

    傅惊尘打断她的声音,不疾不徐:“霍宗主,请暂且饶了小妹,她年龄尚小,并不了解此事利害。”

    霍成烟曾也有一个女儿,看花又青身体发抖,眼睛颤颤欲落下泪来,顿了顿,不再逼她,转而冷眼看傅惊尘:“你好像有话要说。”

    他们看花又青,都只觉她是个普通孩子,瞧不出什么身怀术法的迹象。

    是以,更多的注意力都在傅惊尘身上。

    花又青么,小孩子一个,为不损阴德,还是要丢去喂妖兽;而傅惊尘这般的成年男子,虐杀了他,才更能显出门规不可犯。

    傅惊尘说:“那日小妹的确去过黑水塘。”

    花又青震惊看他。

    你也学会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还是要大义灭妹?

    迎着众人各异的视线,傅惊尘缓缓开口:“只是事关……紧要,考虑到蓝掌门,我同妹妹不得已选择隐瞒,还望见怪。”

    朱尔坤不耐烦,拍桌而起,高声叫嚣:“别装神弄鬼,少在那里故弄玄虚,我看你就是放不出什么好屁——”

    傅惊尘双手捂住花又青耳朵,打断他:“朱宗主,我的妹妹还在这里,她年龄尚小,请不要让她听到这些污秽之语。”

    朱尔坤愣了愣,下意识看花又青那懵懂的脸,小女孩无知,也正好奇看他,一双眼乌溜溜,没什么杂质。

    不知怎么,他消了些气焰,仍强撑着:“这就算污秽之语了?”

    这要是算污秽之语,那天天被他骂的儿子,岂不是日日吃,屎长大的?

    傅惊尘转而望向高台之上的蓝掌门,不卑不亢:“还望掌门请几位宗主暂避,我想单独同您谈一谈。”

    蓝尽忠高高在上,手中握着三颗核桃,油光水滑地盘,不发一言。

    花又青想提醒他,别盘了,你最好听傅惊尘的。

    你眼前这位,以后会盘人骨头的。

    霍成烟开了口,仍严苛:“玄鸮门绵延数千年的传承,靠的就是规矩——有什么坏了规矩的话,不能直接讲明?还要私下谈?”

    傅惊尘微笑,问她:“霍宗主这样讲,意思是将会为所有后果负责?”

    霍成烟下意识否决:“我没说。”

    话出口,她紧皱眉头。

    奇怪,怎么竟像被人审讯?

    傅惊尘却不看她,望向蓝尽忠:“既然掌门大公无私,定要弟子在此处阐明,弟子自然也领命,谨守规矩。”

    朱尔旦和霍成烟都未说话。

    前者开始反思自己的家庭教育。

    后者在想这是个诡言善辩家伙,不该去练剑,还是应当来音修。

    傅惊尘又对蓝掌门行拱手礼,沉声:“那日蓝掌门的的千金蓝琴失踪,外门弟子皆去找寻。青青虽年幼,却也有一颗热忱之心。她不顾自身安危,冒雨寻找,最终在黑水塘前找到蓝琴身影。”

    鸦雀无声。

    霍成烟皱眉:“那边石碑上刻着禁止擅入。”

    “是,”傅惊尘淡然,“但青青识字不多,看不懂石碑上刻的东西,更不知那是禁区。”

    花又青:“嗯嗯。”

    她机灵,以袖掩面:“我资质愚钝,识字不多……若是各位伯伯姨姨不相信,可以去看我和哥哥写的书信……不认识的字,我都是画o画口的。”

    傅惊尘瞥她一眼,一顿。

    很快有人取了信来。

    挨个儿传阅,俱沉默。

    傅惊尘说:“青青为救蓝琴,不慎在水边跌了一下,昏过去——大约因此,那边残留了她的气息。”

    顿一顿,他又说:“青青醒来后,已经看不到蓝琴的踪影,只当她回去了。恰好,叶宗主要我兄妹二人为他试药,事出紧急,所以我们都未上禀。”

    叶靖鹰适时开口:“老夫看这女娃同蓝琴体质相近,的确让她试了新药方。”

    蓝尽忠终于出声,缓缓:“既是误会,那便不追究了。”

    霍成烟站起,她并不赞同:“掌门!”

    “此事就此作罢,”蓝尽忠抬手,“不必再说。”

    霍成烟厉声:“您当真要不守规矩么?”

    湘夫人扑哧一声笑,扇子轻轻掩鼻:“瞧您话这说的,若真要处置傅青青,那同样闯黑水塘的蓝琴,岂不是也要一同受罚?”

    霍成烟哑然。

    蓝尽忠起身,说:“明日写公告,告知四方。”

    看一看那叠满是oo和口口的信件,颇有些一言难尽,他沉吟片刻,又说:“再多开设些识字习字课,以后玄鸮门上下,不许再出现如此半文盲。”

    半文盲花又青:“……”

    半文盲便半文盲吧。

    至少命还在,也没受罚。

    离开审讯堂,没走几步,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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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鹰叫住傅惊尘,说不要花又青进药峰做事了,他已经选定蓝琴。

    花又青未放在心上。

    既然叶靖鹰肯收女徒,于情于理,蓝掌门肯定都想让自己的女儿过去。

    来审讯堂之前,她也听路上弟子议论,说蓝琴给叶靖鹰送去了两枚罕见的宝石,不知是何物,只说有仙灵之光,夸得神乎其神。

    花又青算了一算,自己在这个幻境之内,最多能留七年。

    就算叶靖鹰真选了她,她现在就能进内门,可活动范围仅限于药峰……不去也好。

    她善于关注自己拥有的,宽慰自己失去的东西。

    片刻后,又轻轻松松忘掉了,快快乐乐地思考着吃什么。

    别了叶靖鹰,花又青回到自己小院中,饥肠辘辘,听旁侧蓝琴院中欢声笑语,她即将要去药峰做事,虽只是偶尔几日,却也令其他外门弟子羡慕。

    花又青不打算过去恭维,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蓝琴推她,无论她是梦魇还是怎么,花又青都决定不要喜欢她了。

    用过晚膳,金开野又登门拜访,带了大包的糕点和一些小玩具,局促不安地,还是替蓝琴道歉。

    花又青看着金开野,委婉提醒:“她不像梦魇。”

    金开野沉默了。

    花又青若有所思:“听说你习的是体修,五感敏锐,能通过气味和打斗痕迹推断出现场——”

    金开野打断她:“蓝琴只是梦魇。”

    那话不知是说给她,还是要说服自己,一字一顿:“她是我的妹妹,也是掌门的女儿——掌门的女儿,只能是梦魇。”

    花又青笑了,她不坚持,只点头:“金宗主说是,那就是。”

    金开野踌躇着,又轻声问:“有什么想要的吗?”

    花又青摇头。

    她客气地请金开野出门,金开野频频回头看她,终于忍不住,问:“你当真不记得自己父母?”

    花又青摇头:“全忘了。”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玄门中人?”金开野蹙眉,“我听人说,有的术士能令幼童快速生长,亦可让年迈之人返老还童——你——”

    说到激动处,金开野抬手,去握花又青手腕:“对了,你的大腿内侧,是否有一粒小痣?米粒大小,颜色鲜红,像一滴血?”

    花又青双手悄悄掐诀,犹豫着要不要打晕他。

    她现在还有些矮,不确定能否一招解决。

    她斩钉截铁:“没有。”

    金开野定定,看她眼睛:“你在说谎,我带你去见湘夫人,让她替你验身。”

    花又青怎能让他如愿,一道致人昏迷的咒语已然结在指尖,只需她跳起来,用力点他眉心——

    忽传来凉薄一声。

    “金宗主,久闻您大义之名,不曾想,暗地里竟也会欺凌弱小。”

    花又青挣脱不开,转身,泫然欲泣:“哥哥!”

    夜里起了一层薄雾,傅惊尘缓步走来,一身冷梅香。

    他握住金开野的手腕,迫使对方松开。

    “你该去安慰的妹妹,住在隔壁,”傅惊尘淡声说,“青青年纪小,别吓到她。”

    隔壁院中,隐约可听女孩子不安踱步声。

    这里动静太大,又无施加结界,蓝琴也听到了。

    金开野沉着脸。

    他整理衣服,久久看花又青,许久,不发一言,迈步离开。

    他一走,花又青可怜巴巴,努力举起手腕给傅惊尘看:“痛。”

    傅惊尘弯腰,吹了吹,又问:“你不是会治愈的术法么?”

    “是啊,”花又青哽咽,“可治愈了身体,治不了心。我如果现在治好了,你就不心疼了。”

    傅惊尘淡声:“娇气。”

    这样说着,他却俯身低头,又吹一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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