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202.杏花疏影(九)
碧青的溪流泛动着耀眼的波光,鲜嫩的林荫草地开了一地野花,杜鹃花殷红泣血,在一片姹紫嫣红的花丛中格外惹眼,它迎着微风肆意绽放自己美丽的身体,去拥抱春日初升的那一刻最暖的光芒。
忽然,一袭水红烫染着金色蝶影的裙裾轻轻覆盖到草丛上,裙裾主人伸出手,葱白的手指轻轻将那支鲜红如血的杜鹃花摘折了起来,少女捧着杜鹃花,悠悠起身往回看。
透过重重树影花丛,穿过衣鬓飘香的人群,王知希一眼就看见了倚在溪流青石上的谢离,此刻他正望着溪水对岸采花的池鸢,满眼满心的注视着,不曾挪开一眼。王知希眸色微沉,捧着花抬步便朝谢离走去。
王知希捧着山花递到谢离身前,笑着说道:“谢七哥哥,送给你!”
谢离侧首看了一眼,移开目光,语气冷淡:“谢过知希妹妹的好意,我不喜欢花。”
王知希眼中的喜悦渐渐散去,她抬头哀怨地看了一眼谢离看去的方向,捧在手里的花悄然落地,“谢七哥哥,我知道,你还生我的气,对不起……我真的是一时鬼迷心窍,我不该对池姑娘出手,我……的确嫉妒她,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谢离沉默了一会,“你没有做错什么,你有你的立场和思量,都过去了,此事我可以不再追究,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句,我们之间的婚约早已作废,你也不必总找借口跟着我。”
“我知道……”王知希半垂首掩饰眼角溢出的泪,“我来只是想求得谢七哥哥的原谅,希望谢七哥哥不要因此讨厌我,我就这么一个请求,谢七哥哥你能答应我么?”
谢离无声叹了一口气,转头见王知希红着眼投来的期盼目光,坚硬的心终是软了下来,“你不应该求得我的原谅,你该赔罪的人是池鸢,我不能代替她原谅你。”
王知希咬着下唇缓声道:“谢七哥哥说的是,知希这便去找池姑娘赔罪。”
这时随同池鸢一同去采花的薄薰突然折返了回去,她远远瞧见谢离在和一个姑娘说话,就躲在树后偷听了一耳朵,虽不知具体的来龙去脉,但也多少了解了这位姑娘和自家主人有过节,薄薰嘴角挂着一丝坏笑,举步直朝两人走去。
“哎呀,小谢离,你这红颜知已还真是不少呀,一路上就见你处处招蜂引蝶,怎么就没个消停的地儿。”
听见这暗讽的话语,王知希诧异回头,看着薄薰一蹦一跳的走过来,好奇问道:“你是谁?”
薄薰昂起下巴傲慢地看着王知希,十分不客气的反问:“你又是谁?”
王知希转头瞧了一眼谢离的反应,思量一瞬回道:“我叫王知希,你是谢离的朋友?”
薄薰轻哼一声,双手交叠环抱而起:“是呀,我是谢离的朋友,你刚才说什么,要找我主人赔罪?你对我主人做了什么,且说来听听?”
听到主人二字,王知希看薄薰的眼神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她掩唇笑了一声,道:“池姑娘是你的主人,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喂!是我先问你话呢,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一旁的谢离被薄薰这嚣张的语气给逗笑了,他半坐起身,饶有兴趣的看着两人说话。
得知薄薰只是一个丫鬟的身份,王知希内心十分不解,实在不明白这小丫头如此态度为何谢离会纵容她放肆下去,但她涵养极好,便是心下再不快也能隐忍不发。
“我和池姑娘之前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事发之后我就后悔了,我没料到事情会那般严重,我对不起池姑娘,一直以来我都不敢面对她,也没勇气向她赔罪,经过这一段日子的思过,我觉得应该向池姑娘赔罪,小丫头,你,你能带我去找你家主人吗?”
“我不叫小丫头,我叫薄薰,嗯~看你态度还算诚恳的份上,那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带你去见见主人吧。”
王知希没料到薄薰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她怔然而立,心下却又暗自琢磨薄薰的动机。
薄薰走了一步回头见王知希还呆愣在原地,双手叉腰不耐地吼道:“喂,还愣着作什么,走啊,我家主人答应要见你了,你,快点跟上!”
王知希几时受过这般气了,依她身份谁见到她态度不是恭恭敬敬的,谁敢对她呼来喝去?王知希脸上笑容险些挂不住,但谢离还在一旁看着,她便是想翻脸也绝然不能在这里翻脸。
“啊,好的,走吧。”
薄薰哼了一声,转头跃上小溪中突出的石块几下跳到了对岸,回头见王知希磨蹭着迈出小心翼翼的步子过溪水,当即朝她翻了一个白眼,“喂,能不能快些,主人还等着呢,你再磨叽,我就不带你去了。”
王知希心中一急差点失足跌进溪水中,还好最后稳住了身形,在一干丫鬟嬷嬷担忧的眼神中跟着薄薰进了林子深处。
林间僻静,依稀能听见远处赏花人群的笑声,王知希忐忑地跟着薄薰走了一路,见树丛茂密四下不见人烟,心中不免有些紧张,暗自后悔没带嬷嬷一起来。
就在这时薄薰突然止步道:“主人,我把她带来了。”
王知希纳闷的左右看了看,这里除了草木和不知名的野花,一切都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这丫头在和谁说话呢?
正诧异之时,忽然有一道人影从天而降,看着池鸢从树间跃下,王知希吓得退后半步,她抬手抚上心口,才想起池鸢是有武功的,之前兄长找武林高手对付她,都不曾将她拿下,那自己这般贸然前来,岂不是羊入虎口了?
池鸢站定在王知希三步远的地方,见她脸色不断变幻,也是隐隐猜到她镇定之下的慌张,池鸢启唇笑道:“不错,居然敢一个人来见我,冲这份胆量,我承诺不会对你动手。”
王知希脸一白,颤声回道:“多,多谢池姑娘……”
“不谢,说正题吧,你找我做什么?”
王知希被池鸢盯着浑身不自在,掩于裙下的双足悄然向一旁的树干挪去,“池姑娘,以前是我愚昧无知,冒然犯错伤害了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一直都很后悔,不该那般对你。”
池鸢听言笑道:“是吗?我觉得你应该是后悔没彻底毁了我的脸吧?”
王知希身子一抖,忙摇头否言:“不是,并没有,池姑娘,我真的没有这样想过,真的没有,请你相信我,我是特意来向你赔罪的,你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会答应你。”
池鸢向前走了一步,直吓得王知希瞬时腿软一下趴坐在了地上,“池姑娘,当初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我不是成心的……你也想一想,自从那次之后,我还做过对你不利的事情吗?”
池鸢止步道:“没有,确实没有。”池鸢想了想,又道:“说真的,没看见你之前,这件事我都差点想不起来了,可一看见你我就想到了这件事,我也不是记仇,我就是心里不舒服,你这几声道歉说得轻飘飘毫无实感,但要我向你提什么要求,你……有什么值得我惦记要求的?”
王知希仰头看着池鸢,语噎无措,满眼慌乱。
“你对我而言和地上的虫子没什么两样,你觉得我会在意一只虫子的噬咬吗?不会,我只觉得不舒服而已,我也不会拿一只虫子生气,不过,我很佩服你独身前来的勇气,你的歉意我便暂且受下,此后你我恩怨消解再无瓜葛,也望你记得这个教训,下一次,我可能不会如今天这样好脾气的骂一骂你而已。”
一番话直让王知希的自尊心跌进了深渊,她深吸一口气,垂头道:“多谢池姑娘谅解,知希记住了。”
之后,三人同行归途,池鸢走在最前面,她手里提着满载鲜花的竹篮,头上还戴着薄薰亲手编制的花环,而薄薰则亦步亦趋的跟在主人身后,时不时的还回头看一眼落在最后面一脸深沉的王知希。
刚出树林,便见谢离等在溪水边,一见池鸢出来,谢离略带愁容的脸顿时挂上了温润的笑,他几步迎上前,看着池鸢采的鲜花竹篮关切道:“知你去采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回去了,居然摘了这么多芍药,罄月,你喜欢芍药花?”
“那倒没有,只是林子里生得多,顺手就多摘了一点,都是连根挖起来的,带回去种在园子里。”
谢离含笑点头,目光匆匆掠过王知希,视线在池鸢和薄薰头戴的花环上来回流连,“这花环还挺别致,罄月你戴着真合适。”
薄薰捂嘴笑道:“小谢离你这话说得就有问题了,我也戴了,难道我戴着就不合适了?哼,这花环还是我编的呢,你可小心着说话,不然你的那份我就不给你了!”
谢离十分惊讶:“我也有?”
薄薰神秘兮兮地摸出一个花环递给谢离:“喏,这是你的,主人说要编的话就编三个,我们三人出游,总不能少了一个人的吧,我是没想给你编的,若不是主人,你可没这个福份。”
“是,多谢薄薰姑娘。”谢离欣喜的接过花环径直戴在了头上。
少年一身青衫如修竹挺立,十五六岁的年纪风华正茂,再过平常的布衣也无法掩饰他内敛的贵气风雅,墨发及肩,玉白发带缠叠飞舞,极尽素淡的冷色调让人油然生出一股子冷意,然而,当他戴上那顶花环时,那股子冷意和疏离感却荡然无存,山花鲜艳的颜色使他唇角略带羞涩的笑容平添了几丝活泼俏皮。
溪流边,远近一片赏花的世家小姐频频朝此处瞧来,眉眼含羞带怯的打量着谢离的风姿。先前和谢离搭话的萧芊芊也是看痴了去,一双绣足半入溪水中,连鞋袜濡湿了大半都不觉回神。
“莫非是我戴着不合适?”见池鸢面色古怪,谢离伸手欲将花环摘下来,却被薄薰出手阻拦,“别动,这可是我辛苦编的,你敢摘下来,我可要生气了!”
谢离听言微笑作罢,移眸去看池鸢。
池鸢笑道:“没有,很合适。”
谢离目光怔然直直的看着池鸢,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因为的她的笑容,他唇角微微上扬跟着她一起笑。
此景落在王知希眼中却是刺眼,她从未见谢离如此开心的笑,他也曾开心的笑过,但都不是发自内心,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她认为自己是懂他的,但如今她又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懂他,现在的谢离于她而言却是越来越陌生,仿佛她从未认识他,亦或是她未曾真正明白过他的心。
纷扬飞舞的落花,零零碎碎的飘散在草地上,谢离以青石为案,摆开茶具餐碟,取一壶溪水煮茶,薄薰帮忙铺开坐垫,恭请池鸢入座。
不远处,三五成群的世家子弟围坐一处品茶赏花,但那话题却始终围绕着谢离而议,若不是王知希也在席前,他们定会对两人的婚约之事议论不休。
“罄月,请。”谢离煮好茶水,第一杯新茶便迫不及待地想让池鸢品尝,而池鸢此刻正欣赏着众生谈笑的模样,听见谢离说话才回头接盏。
“只喝茶么?”池鸢浅饮一口笑问道。
谢离瞬间会意,起身走到驻马之地取回一个酒壶,“却是忘了你会喝酒了,怪我未曾准备,这一壶酒可够你喝?”
“我又不是酒鬼,有什么够不够的。”池鸢接过酒壶,拿过一个空盏给谢离蓄满,“来,这是你,这是我的。”
谢离看了看池鸢手里的酒葫芦,又看了看眼前的杯盏,耳稍微红:“罄月,酒是新装的,但酒葫芦我却用过……”
池鸢愣了一瞬也没多在意:“用过又如何,你用过,我就不能用了?”说罢便使着袖子擦了擦壶嘴,手一抬对着嘴就喝了一口,一缕酒水顺着她嘴角滑向颈项,谢离轻咳一声,艰难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薄薰坐在两人中间,她双手托举着脑袋,一脸坏笑的看着谢离,谢离似乎有所觉,回头故作镇定的问薄薰:“薄薰姑娘也想喝酒?”
薄薰笑得露出了一排可爱的小贝齿,她朝谢离挑了挑灵动的眉毛,笑嘻嘻道:“想呀,但是一壶酒你和主人分都不够,我,还是算了吧,小谢离,你也别光盯着主人看了,你酒还没喝呢,你不喝就让给我吧!”
“没有……”谢离慌忙否定薄薰的话,在薄薰欲要伸手抢盏的动作下端住了杯盏,难为情道:“薄薰姑娘就别拿我说笑了,回去之后,我在赔给你一壶酒,不,不是一壶,你能喝多少我便有多少。”
“真的?”薄薰双眸瞬亮,激动的差点站了起来,然而在瞟见池鸢的脸色之后,她又改口道:“一壶就行,我也不是贪嘴,我就是看你们喝也想尝尝,小谢离,你别真送那么多来,你,你不能这样纵容我,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瞧薄薰说得一脸义正严词,谢离忍不住笑,心里那点旖旎小心思也随之烟消云散。
三人闲话谈笑的和睦气氛,直惹得旁席的王知希频频回首看去,她是想过去找谢离,但之前话都说到那个份上,她不可能不识趣,她有她的骄傲,便是再不甘也绝不会死缠烂打。
同样关注谢离这处的不止王知希一人,还有其他世家小姐也偷偷往谢离那处打量,其中就有之前找谢离搭话的萧芊芊,她才知道原来那个高傲的少年便是临安谢七郎,七族那几位赫赫有名的公子果然都名不虚传,如此气度风姿,不亏是能被流光君看中携伴在身边的人。
萧芊芊看了一会,起身提着一壶酒便朝谢离那处走去,席间众人全都诧异的看着她,一时之间鸦默雀静,谁都不敢出声。
萧芊芊走到三人案前,提起酒壶笑道:“原来你就是鼎鼎有名的谢七郎呀,我是方才给你指路的萧芊芊,今日能在此相遇真是天赐的缘分,我这里有一份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谢公子能收下。”
谢离客气拱手道:“多谢萧姑娘好意,我们已经吃饱了酒。”
“啊,怪我莽撞了,实在抱歉。”萧芊芊尴尬地笑了笑,转头看向池鸢:“远远瞧着便觉得姑娘气度不凡,我叫萧芊芊,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池鸢抬眸看了她一眼,淡言道:“池鸢。”
“池鸢……池……鸢……这名字好似在哪听过,池姑娘你喜欢喝酒吗?这是新酿的糯米酒,要不要尝一尝?”萧芊芊说着便要走过去给池鸢倒酒,可才动身就被薄薰拦住了。
“等等,什么糯米酒,先让我尝尝,万一你在酒里下毒害我主人怎么办!”薄薰一把抢过萧芊芊手里的酒壶,不由分说的就取了盏倒了半杯。
萧芊芊失笑道:“小姑娘说笑了,我为何要下毒害池姑娘,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你是池姑娘的丫鬟吗?”
薄薰尝了一口酒,眯眼咂了砸嘴,“主仆,主仆你懂吗?看在你送酒的份上,我便勉为其难的告诉你我的大名,听好了,我叫薄薰,怎么样,好听吧?”
萧芊芊捂嘴笑道:“嗯,是个好名字呢,是你主人给你起的吧?”
“那是当然。”薄薰神气的哼了哼,随后讨好的给池鸢倒了一杯糯米酒:“主人,您尝尝,这酒的滋味还不错呢,这小丫头也是上道,第一次见面还知道送礼。”